第21章
兩人站在門口,無言對峙。
陸思維幹巴巴地“唔”一聲,不知怎麽開口。
“沒關系。”韓淇奧體諒地說 ,“我知道你為難。多謝你幫我醫手腕。”
陸思維松了一口氣:“職責所在。”
韓淇奧伸出尚好的一只手,陸思維這回不再防備,坦然伸手與之相握,下一刻他整個人被反擰到少年身前,緊接着膝彎一痛,跪倒在地,電光火石間便被制住了。
“你……你的手……”不疼嗎?
動彈不得之餘,他在極度震驚裏,只來得及脫口問這麽一句話。
身後傳來淡淡語聲。
“親手卸腕的時候還挺疼的。”韓淇奧說,“不過讓你消了戒心,肯離我這樣近,也算值得。”
陸思維說不出話來。
趙成安曾百般提點過他,不要輕信韓淇奧,不要近身。
事到如今,後悔也已經晚了。
少年不知使的什麽擒拿手法,将他使力之處狠狠鎖着,順手摸出他腰後的槍來,問道:“你想好怎麽帶我出去了嗎?”
陸思維無語,這還要他來想?到底是誰威脅誰?
“如果你沒有什麽好的建議,那就按我的來。”韓淇奧溫言道,“可以嗎?”
陸思維苦笑:“我能說不嗎?”
“不能。”
十分鐘後,陸思維的車駛出尹宅,沒有驚動任何人。
蜿蜒的坡道上,駕車的人不知什麽時候換做了韓淇奧。陸思維生無可戀坐在旁邊,倒也沒想着逃脫——他知道趙成安就是在這條公路上追車,害得少年墜海。陸思維與趙成安是兩個極端,趙成安不學無術,只知道蠻力。他卻是優等生,醫科畢業,行事中規中矩,君子端方。
陸思維謹記交通安全法規,莫說此刻手裏沒槍,就是有槍,也不見得敢抵着韓淇奧的頭,逼他掉頭開回去,萬一出了什麽事,他無從交代。
他想,少年或許就是吃準了他是個文弱書生,即便趙成安硬塞了把槍給他防身,他也沒地方可用。
這麽一想,陸思維反倒破罐子破摔,試圖和少年聊聊天。
“我們要去哪裏?”
韓淇奧瞥他一眼。
陸思維嘆一口氣:“你總得讓我知道接下來要面臨的是什麽。”
“你以為是夜半兜風,還有閑心閑話吹水?”
陸思維反問:“不然呢?”
車子下坡,即将駛出石澳。韓淇奧從容道:“我們去哪裏,那要看你肯坦白多少。”
陸思維閉上了嘴。
“尹義璠在哪裏?”
陸思維扭過臉,看向窗外。
韓淇奧猛地剎住車子。公路上并無急停車道,他停車在這裏,若前後有車輛往來,是會出事故的。陸思維急的直出汗:“這裏不能停——”車字未及出口,黑洞洞的槍口就貼近了頸側。
“我再問一次。”他目不轉睛看着陸思維,用一種從未出現過的冷冽神色,“尹義璠在哪?”
陸思維聽到自己心跳如鼓,咚咚作響,喉嚨幹涸到想動一動,卻只怕驚動了少年扣住扳機的拇指。
“我不信你真的……”
砰——
子彈擦過耳際,穿透了身後的車窗,碎玻璃嘩啦啦四下濺落,紮進他後頸裸露的皮肉裏。
陸思維一瞬間臉色慘白。
少年的臉色依舊平靜。可這一次,平靜在陸思維眼裏卻象征着另一種瘋狂。
他嘴唇發幹,忍着細碎的疼痛,說道:“他關着你,是為你好。沈家出了事,只有他能救曾五小姐,你可以和曾五小姐母子團聚,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停了一停,他勸道:“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淇奧,我們回去吧。”
韓淇奧臉色變了又變。
“這不是我想要的。”他說,“從來都不是。”
少年手腕一落,伸向陸思維身側,擦過他肋下,令他微微顫栗,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随着嗑嗒一聲,車門開了,陸思維張了張口,就被猛地推下車去。
他摔了個四仰八叉,等坐起身來,車子已經揚塵而去。
“後會有期。”
風裏,只留下這麽一句不帶感情的道別。
尹義璠正忙着替沈家收場。
這漫長的一夜并未以沈代山入院作為終結。
沈代山始終未醒,消息流出,老二沈代坤迫不及待臨危受命,提出暫代集團會長之位,将沈孝昀整個人架空。
沈代坤扣下曾平陽,逼問曾端陽的下落,要她交出惹人觊觎的一條運輸線路。
曾平陽自然一問三不知——曾端陽防她還來不及,又怎會和她推心置腹?
沈孝昀帶着心腹沖到二叔跟前,碰了一鼻子灰,才知道沈家天已經變了,他再不能仗着老爺子的勢胡作非為,從今天起,他就要寄人籬下,夾着尾巴讨生活。
要麽他就打起精神來同二叔正面對上,要麽他就認這個家主。
正首鼠兩端之際,有人通報,尹義璠來了。
沈孝昀心中一驚——尹家半路插一腳,是站在哪一邊的?
但他很快就松了一口氣。
一見面,尹義璠的手下就嚷嚷道:“外面圍了點人,不像是沈老爺子的班底啊,怕有人來鬧場子,就讓手下清理了一下,您別介意,我也是怕有人要對你們不利,是不是?”
沈代坤臉色沉了下去,一陣青一陣白。
“璠爺,您什麽意思?”
尹義璠立在一行人正中,微微一笑,卻是朝沈孝昀道:“我是怕家主年輕,看顧不過來這麽大的攤子,替沈伯父幫一把手,絕無冒犯之意。”
字裏行間,奉沈孝昀為家主,竟是沒有把沈代坤放在眼裏。
然而此刻,沈家四面環敵,沈代坤明知尹義璠是鑽了個空子,來了一招黃雀在後,也無可奈何。他更怕尹義璠行事狠絕,将他的路斷在今夜。忍得一時,吃得一世。沈代坤如此想着,自覺來日方長,便悠悠退場。
當着衆人面,沈孝昀竟是借外人的面子,莫名其妙重掌大權。
等這扶不上牆的爛泥醒過神來,他已經成了新一任家主。
沈孝昀再是糊塗,也知道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小心翼翼問尹義璠:“璠爺,您來得這樣巧,又替晚輩解了圍,晚輩可有什麽能幫襯得上?”
尹義璠看一眼曲斌。
曲斌便溫聲道:“沈少,不知曾五小姐,現在在哪裏?”
曾平陽三個字就像杜十娘沉江的寶箱,除卻一個虛無的曾五小姐名頭,箱子裏有更值得觊觎的東西,價值不可估量。
比如曾端陽出逃後,那條人人垂涎的出口海路會落到誰手裏,曾家又如何收場。
若是沈代山沒有熬過這一劫死了,曾平陽是要謝罪還是如何?
這一程,雲谲波詭的年末更疊尚未開始,好好一個儲位人選,眨眼間就人走茶涼。
尹義璠想當然是坐享漁翁之利——這麽一看,曾平陽的鬧事除了自掘墳墓外,恐怕還有些別的利益糾葛在其間。
沈孝昀是貪玩,卻不傻。面前的這個男人眼看着坐穩龍頭之位,要說所有的變故和他沒半點關系,沈孝昀是不相信的,更何況,尹義璠又堂堂正正、毫不避嫌地提起曾平陽。
尹義璠想做什麽?滅口?
沈孝昀的笑容僵了片刻,在揭破太平和粉飾太平之間打了個轉,非常識時務地選擇了後者。
再不堪的太平,在這個關頭,于他而言也是奢侈。
所以他連問都不問,直接喊人:“來人,把曾五小姐請過來見璠爺!”
一轉頭,又笑容滿面,态度良好,伸手延請。
“璠爺,您這麽晚趕過來,累了吧?坐下飲杯茶先?”
幾分鐘後,幾人坐在客室的沙發裏,默不作聲飲茶。
沈孝昀煙酒不忌,尤其偏愛雪茄,要是從前,絕不會将自己珍藏的雪茄示人,這晚上,卻破天荒将雪茄櫃捧出來,獻祭般供尹義璠挑選。
那小心翼翼的樣子,說是侍奉父親也不為過。
趙成安看得噗嗤憋笑,被曲斌橫了一眼。
男人從從容容陷在沙發裏,這才開口說:“沈先生客氣了。”
手松松搭在扶手上,不說抽,也不說不抽。沈孝昀犯了難,心道不會是璠爺不喜雪茄,自己馬屁反倒拍到了馬腿上吧?可又怎會有人不愛雪茄?
“璠爺。”沈孝昀非常懇切地說,“家父生死未蔔,日後我獨掌大局,還需要璠爺提點一二。”
話一出口,趙成安和曲斌交換了一個眼色。
沈孝昀是在暗示尹義璠幫他對付沈代坤。
所以男人聞言,挑唇笑了,只問:“曾五小姐怎麽還不到?”
沒有接沈孝昀的茬。便如對待對方呈遞的珍品雪茄,不應承,也不拒絕。
沈孝昀心裏打鼓,只好收了雪茄,偏頭問手下:“人呢?你們給請到哪裏去了?”
“沈少,人帶到了。”
雙扇的紅木門漸漸拉開,尹義璠這時才凝眸,擡頭看過去,不禁一怔。
女人狼狽不堪地被架着拖進來,幾乎已很難獨自站立,看起來像是關節被卸掉,臉上又或多或少又被掌掴的痕跡。長發濕淋淋垂落肩側,她被扔在地上,雙膝普通跪地,垂着頭不言。
一片寂靜裏,唯有女人艱難的呼吸聲。
沈孝昀笑眯眯道:“璠爺,您看,人我是帶到了,您有什麽吩咐?”
尹義璠默然片刻,擡手解開西裝扣子,沈孝昀看得一愣。
接着,男人脫下外套,披在衣衫褴褛的女人肩上,蓋住雪白的皮膚。
這動作倒着實出人意料,沈孝昀讪笑道:“璠爺果然是憐香惜玉。”心說,難道是同曾平陽有過一腿?曾平陽雖保養得不錯,年齡到底也還是差了一些吧。
但這話,他是不敢開口的。
帶着體溫的西裝布料覆在肩頭,驅散了深冬一點涼意。
曾平陽終于擡起頭來,與男人四目相對,微微一愕。
“尹義璠?”
她恍惚想起數日前——當她得知長兄對龍頭之位胸有成竹,再不用顧忌家族臉面,打算将她斬草除根的時候,她曾探過段應麟的口風,可段應麟是個外來人,根本無力應付此處盤根錯節的勢力。而醫院裏的幼子命在旦夕,只要曾端陽一念做出決定,一切就再也無法挽回。
她已經失去了韓君莫,再不能失去曾淇曜。
莫名地,她想起了一個不可能的人,尹義璠。
那只是她走投無路之下的一次嘗試,并未報任何期待,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尹義璠同曾端陽會聯手。
可是竟然,最壞的那些想象都沒有發生。
他只問:“你能給我什麽?”
救你,你能給我什麽?
她啞然片刻,問道:“你想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