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尹義璠給了她兩條路,要麽毀掉曾家,要麽和兒子一起,等待曾端陽落下鍘刀。
她花了一晚上時間,做出最後的決定。
一切如預想中進行,被囚的這短短兩個小時裏,她等待到麻木,甚至以為尹義璠不過是诓騙她平白做出犧牲,反正對他來說,無論如何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直到被帶出去的前一刻,她還以為,尹義璠或許不會來了。
但他竟然真的來了,還以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直接問沈孝昀要人。
他想怎麽做?就這麽大模大樣将她這個罪人從沈家帶走不成?
曾平陽蹙眉,定定看了尹義璠良久。
男人蹲在她身前,目不轉睛凝視她的眼,她卻覺得,他仿佛是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一樣。
“沈先生。”尹義璠淡淡道,“你不必憂心叔侄阋牆的事會發生。你若開口,我會幫襯。”
沈孝昀面露喜色,正要千恩萬謝,又聽他道:“作為交換,這個女人,我暫時要帶走了。”
周遭氣氛一時凝滞。
曾平陽此時是沈家的階下囚,要殺要剮,該由沈家抉擇,被外人貿貿然帶走,自然是不合規矩的。
可是沈家如今的局面,又實在複雜,內憂外患,并不能直起腰板,同人談判。
所有沈家人都在等着沈孝昀的抉擇。
沈孝昀咬着牙關,不想暴露出刻下的心虛,遲疑了約莫半分鐘,才咧嘴道:“若是璠爺有非這麽做不可的理由,小輩也不能不給這個面子。”
停了一停,他又問:“人嘛,璠爺當然是可以借走的,但希望您也能體諒我沈家的規矩,必要時候,要是能将人還回來,就最好不過。”
這個“必要時候”,說得十分微妙。
曲斌略感意外,以前只以為沈孝昀是個纨绔,沒想到在拿捏分寸,審時度勢上,還是有那麽幾分天賦在的。什麽時候算是必要呢?
只要沈孝昀拿出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都可以稱得上必要,若是璠爺應下了,日後再想食言,便是落了身份。
尹義璠聞言,斂眉不語。
就連沈孝昀自己,也覺得這自作聰明有些用錯了時候,頗有些戰戰兢兢。
時間凝固了幾秒,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等尹義璠一個回應。
男人微微一笑,仍是未置可否,似乎将沈孝昀的話當做空氣。
沈孝昀表情維持不住,笑容像是風幹了的面人,慢慢走了樣,還馬上就要裂開。
尹義璠注視着曾平陽,女人的頭一點點垂落,随着呼吸越來越輕,整個人也随之向前傾倒,竟是一頭砸進男人的臂彎。
雪白的襯衫袖口上擦了一抹血跡,尹義璠微微皺眉。
趙成安急忙近前,将人挪開,小心地扶在懷裏,探了探呼吸脈搏。
“曾五小姐昏過去了。”趙成安低聲說。
尹義璠起身,回眸。
沈孝昀與那幽邃目光相撞,只覺像被刀子淩遲而過,張了張口,竟是連場面話都忘記說。
曲斌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刻下的死寂。
“曾五小姐或有苦衷。”
“現在沈代山老先生情況不明,他待曾五小姐的情分,大家心裏都有數,是否要問罪曾五小姐,如何問罪曾五小姐,恐怕我們說了不作數。”
沈孝昀若有所思。
曲斌偏頭看一眼尹義璠,見璠爺并無不滿之意,才接着說下去。
“眼下這個情狀,不如先将曾五小姐安置進尹家名下的醫院,沈家若要問訊,等她醒了,随時可來,璠爺心中體諒,當然不會橫加阻攔。”
曲斌這話給足了沈孝昀臉面。
沈孝昀而今本就是走在鋼索上,得了臺階自然要下,當即颔首道:“曲先生說得有理。”
趙成安吩咐人将曾平陽用擔架擡起,一行人要從沈家離開。
沈宅坐落在沙宣道33號,占地三千平方,戒備森嚴,如同城堡。
院落有一大片綠茵草坪,當夜,沈代山的私人宴會就在這裏舉辦。
經過一場變故,幾塊地皮被踏亂了,園丁已經緊急修複完畢,昏黃燈火下,嶄新的草皮要細細分辨,才能稍微看出一點不同。
距離事故過去第四個小時,沈宅安然似什麽都沒發生過。
宴席的設置早已撤去,草坪完好,一派太平光景。
趙成安當先走出大門,身後的手下擡着曾平陽出來,尹義璠被幾人護在當中,不敢稍有懈怠。
而後,沈宅門前的坡道上,幾輛車依次徐徐開走。
最後出來的是沈孝昀。
他目送最後車隊消失在視線裏,才眯了眯眼,返身回去。腳步才往裏邁,就頓住了。
身側的人道:“沈少?”
沈孝昀掃過坡道對面的林木。夜色裏,樹木枝幹相錯,陰影交疊,一片漆黑,一陣風吹過,便發出簌簌響聲。
沈孝昀皺了一下眉,又搖搖頭,已經再沒有從前毫無吊兒郎當的表情,一臉苦大仇深地走進去。
過了片刻,大門緩緩合上,只剩下幾個保镖守在門口。
少年匍匐在草木中,有野貓悄然經過身側,發出凄厲的叫聲。他偏頭與那只野貓對視片刻,無聲無息弓起背來,在泥土裏一路膝行後退,直至脫離沈宅守衛的視線範圍。
那只通體漆黑的野貓好奇地跟着他,直到他蹲身起來。
“你好。”
韓淇奧與它四目相對。
“喵。”
“你也是來這裏偷看的嗎?”
“喵~”
少年小心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它盤在足邊的尾巴。野貓“咻”地将尾巴繞開,拱起後背,喉嚨裏發出烏魯烏魯的響聲。
韓淇奧無聲一笑,竟覺得有些苦澀。
它在向他尋求食物。
可他自己也還餓着肚子。
韓淇奧擡眸确認過四周的環境,返身撤離這裏。
為防暴露行蹤,他将陸思維的車子停在了遠處的廢棄工廠,他希望那輛車還沒被尹家的系統發現,這樣他還能借用兩天,免于步行。
但這個可能微乎其微。
他抱着一點僥幸,徒步在沙宣道走了近半個鐘頭,才走到那附近。隔着破舊的鐵欄杆,他一眼就瞥見青年的後腦勺,猛地停下,一面疾步往回走,一面快速地打量四周。
少年縮進了棄用的通風管道——鐵鏽的腥味剎那灌進鼻子裏,但他本就渾身是土,此刻也不覺得有什麽了。
陸思維的聲音遙遙傳過來,似乎在向人詢問:“開車的人離開多久了?”
“我怎麽知道?”
而後傳來砸車的聲音。
“喂!你怎麽砸別人的車?”
陸思維雲淡風輕:“這不是別人的車,是有人偷了我的車。”
“你被偷車怎麽不報警?”
“要想不讓偷車賊繼續開我的車,砸爛更快一點。”
“癡線!”路人大約是覺得他不可理喻,罵罵咧咧半晌,便走了。
一陣哐當哐當之後,陸思維也帶人走了。
等周遭再無動靜,韓淇奧終于從通風管道裏出來。他垂眸打量了一下自己,幾不可聞嘆了口氣。
淺色的毛衣上沾滿泥土和發紅鐵鏽,乍一看像是打架之後留下的血漬,深色褲子上也滿是灰塵——活像個訓街的人。
他隐匿在漆黑的夜裏,走近廢棄工廠。那輛車的輪子癟了,玻璃盡碎,後視鏡也被掰斷。即便還能開動,上了街恐怕也會被差佬攔下。
他身無分文,沒有通訊手段,最後的財産也被毀掉——完美诠釋了四個字,走投無路。
手足無措站了片刻,韓淇奧忽地想及什麽,快步朝那輛作廢的車走過去,探手穿過碎裂的玻璃窗,在車裏翻找——果然有零錢。
攥着僅有的幾十元港紙,韓淇奧找到店面打了一通電話。
大約因為是號碼陌生,那頭不停挂斷。他锲而不舍重撥,第八次,終于接通。
“……淇奧?”
還沒開口,那頭已經叫破了他的身份,語氣略帶一點笑意。
“我們之前說的,還作不作數?”
韓淇奧低聲問。
“哦——說什麽了?”
少年沉默下來。那頭似乎不欲逗弄過火,又接着道:“當然記得。但如今曾端陽跑路,曾家這幢樓已經塌了,你我的約定還有什麽意思?”
韓淇奧握着陌生的座機電話,斜斜倚在櫃臺前,聞言默然片刻。
賣雜物的老板娘一面織着毛衣,一面拿眼睛瞟他,只覺這少年怪極了,生得極好,卻髒兮兮的,講電話也有些古怪,說沒兩句就靜了,到底是在講還是在聽?
她斜睨着少年,卻見那咬得發白的下唇微微松開。
“曾家還沒散。”他垂下眼睫,面無表情道,“上一輩剩幾名叔伯,縱有子嗣,卻在嫡系之外。”
他說到此處,稍稍停頓。
段應麟本是漫不經心坐在沙發上聽電話,此刻臉色一變,不由肅然。
因為他猜到了韓淇奧接下來要說的話。
果然。
電話那頭傳來沙沙的噪聲,而後,是少年不帶語氣的陳述。
“曾端陽走了,我,是唯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如果我沒料錯,你正缺一個立足港城的突破口,不是麽?”
段應麟微微蹙眉:“淇奧——這不太像你。”
“怎樣才像我?”
不谙權謀,不理俗世。
像韓君莫一樣——
這話就徘徊在段應麟嘴邊,可一個殘忍的事實不得不提醒他,韓君莫死了。
因為不谙權謀,不理俗世,在曾家眼裏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戲子——所以他被輕易地犧牲掉。死于一場至今都不明不白的車禍。
段應麟再如何不平,都只能把真相咽回肚子裏。
電話兩頭都沉默了許久。
思及好友,段應麟不覺間音調沉了下去,終于輕聲道:“你在哪裏?我來接你。”
通話終于告一段落,少年走出去,似乎是要去約定的地點。
櫃臺後,老板娘手中的毛衣針還在機械地動作,待人走遠了,才從嘴裏發出哧一聲。
“年紀輕輕就發夢,可憐哦。繼承人——我還是三聖母娘娘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