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公車站,最晚的一趟30X也已經停運。

少年立在站點旁,唯有一盞路燈滋滋作響,從頭頂照落。

他想了很久,思緒從一處游移到另一處,末了一擡頭,就瞧見街對面兩輛車。

再熟悉不過的車。

他想到尹義璠會很快找到他,但沒想到會是這麽快。

照尹義璠出行的陣仗,這段本就人煙稀少的豪宅路,恐怕該是封堵了兩頭。那段應麟呢?他歪着頭,不合時宜地想,是被尹義璠攔在這條路之外了嗎?

在車門打開之前,他轉身就跑。

身後追來的步聲矯健而穩定,他跑進一大片人工植木的綠化坡地,樹葉和風聲在耳際發出刷拉拉的聲音,他屏住呼吸,只怕喘一口氣就讓人追上了。

後面的應該是趙成安,少年想,只要對方不開槍,他就有把握甩脫他。

肺裏的氣都被一股驚懼擠出去,他感覺到呼吸艱澀,随着雙腿越來越沉,踩進一地落葉裏的頻率慢了下來,他沒回頭,聽到步聲近了,而且越來越近。

穿越這片林子,就是另一處別墅區。

他眼看着前方有一條坡道出現,有一輛車正橫沖直撞駛進林中,幾乎撞到樹上,随即吱嘎一聲停在十幾米之外。段應麟打開車門探出身,伸手摸進衣襟裏,似乎要掏槍。

只要再跑十幾步,他就能脫身。

韓淇奧驀地回過頭,剎那間,卻傻傻站了住腳。

“別開槍——”

下一刻,槍聲劃破夜空,驚起飛鳥四散。

少年猛地将男人撲倒,□□味夾雜着泥土、汗液,以及對方身上慣有的煙草、檀香味道,一股腦融進鼻息,剎那間,回憶齊齊翻湧。

韓淇奧埋頭在男人胸口,直到一切過去,才擡眸望他,眼神複雜至極。

“怎麽會是你?”

從不以身犯險的尹義璠,自矜身份的尹義璠,拿捏旁人性命如蝼蟻的尹義璠,卻像個莽撞的失了理智的人一般,在看到少年的那一刻,想都沒想就擡步追過去——連危險都置之度外。

所以啊——怎麽會是你?

尹義璠擡手箍緊少年的脊背,在一場幾乎判決了生死的變故後,竟只是凝眸看着韓淇奧。

“為什麽不能是我?”

韓淇奧忘了動,他緊咬着牙關,死死看着身下的男人,視線從對方的眉骨逡巡到頰側,最終又回到眼瞳——該死的是,他發現男人眼裏的在意、渴望,都是真的。

真切到令他發慌。

“為什麽不能是我?”尹義璠低低重複了一次,又輕聲道,“我知道如果連曾平陽這個砝碼都不能留住你,你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韓淇奧驀然紅了眼眶。

他忘了身後的段應麟,忘了遲遲追來的趙成安等人,忘了他與他正在兩方對峙之間,或許會因此面臨一場火并——可這也僅限于對視的幾秒間。

少年果決地站起身,脫出男人的懷抱,連退了幾步。

趙成安很快上前,擋在尹義璠前頭。

眨眼間,楚河漢界,泾渭分明。

他與他仍是站在這條河的對面。河上是驅散不盡的迷霧,時至今日連他也開始困惑起來,他與他之間究竟阻隔了什麽,為何從一個錯誤的開始,步步錯到了而今,不得回頭。

一個聲音在說,母子重逢,一家團聚,難道不是你想要的?

可另一個聲音在說,擇一人,站在其屋檐下,将身家性命欣然交付——你真的放心?這屋檐又能遮擋你多久?

今日他要你活,來日也可要你死。韓淇奧,你還沒吃夠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虧嗎?

前事,皆歷歷在目。

若是鑒于往事,他就不該回頭。

“淇奧。”身後的段應麟說,“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跟我上車。”

少年深深望了尹義璠最後一眼,朝後退去。

“韓淇奧!你難道不想知道曾五小姐現在在哪裏?你不想認你媽媽嗎?”趙成安不敢置信地吼道:“你忙活一晚上究竟為了什麽?”

尹義璠擡手止住了趙成安的話。

他立在幽深的夜色裏,車燈的白光遙遙照落在他身上,打出一道影子。

少年垂眸,退步到段應麟身側,直到段應麟志得意滿擡手搭住他的肩。

“淇奧。”段應麟忍不住得意,微笑着撫上少年肩頭,卻被不着痕跡避過。他也不介意,側頭耳語道:“可惜沒能一槍結果了他。”

韓淇奧冷冷飛了一個眼刀。

“要動他,還輪不到你。”在段應麟變色之前,少年又淡淡續道:“等你在港城站穩了腳,再去四處招搖不遲,你說呢,段叔叔?”

他拉開車門,靜默已久的尹義璠終于開口。

“韓淇奧。”

少年的手微微一頓,仄轉了頭望他。

男人容色不動,他甚至覺得尹義璠面上帶了一點冷冽的笑意。

殘忍又溫柔。

“這次我放你走,此後我們再無轉圜的餘地。”男人低低道,“你可得想清楚了。”

“是。”

韓淇奧連一秒都沒有猶豫,這果決如同一把鋒銳的刀子,又像是碎掉的玻璃碴,将他的鎮定、從容刺得鮮血直流。

“我想得很清楚。”

少年離去前,如是回答。

而他在目送韓淇奧遠走後,終于得到曲斌那頭的報告。

半個小時前,他剛剛将曾平陽安置到醫院,轉臉就接到陸思維的電話,說韓淇奧出逃。

他還未及看一眼曾淇曜。而就在這個無比漫長的夜裏,又一個令人頭疼的消息,自曲斌口中,清晰無比地傳達到耳際。

“曾淇曜失蹤了。”

直到很多年後,在韓淇奧的記憶裏,這個冬天都顯得十分冷寂。

曾家徹底敗落了。

曾端陽出逃時帶走了曾平陽的幼子,留了一招後手。

段應麟說,這是曾端陽的劣根,不管到什麽時候,都得捏着人的七寸,才肯放心。如果到時候沈家肯将此事揭過,他就可以威脅曾平陽,光明正大迎他回來,東山再起。

再是虎落平陽,心裏也總惦念着東山再起。

可誰都知道,曾家因曾端陽的多疑,原就人丁稀少,支系四散,都靠着沈代山扶持,才能勉強站住腳。經曾平陽這麽一鬧,卻是走到窮途末路了。

潮起聲勢浩大,潮落淫滅無聲。

這場變故起初還為人津津樂道,漸漸地,也便淡了。

時間的齒輪仍在轉動,不覺間,已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

少年西裝革履,穿着熨帖,一絲不茍,像是要去什麽正式場合。可此刻他卻蹲在露臺,看着野雀飛過來,小心翼翼吃他灑下的一點小米,有點走神。

遠處是年末的煙火,姹紫嫣紅,肆意塗滿整個漆黑的天幕,變幻的光照在面龐,顯得有些失真。

身後的客廳裏,電視在嗚哇作響,內容關于知名商界人士出席慈善跨年宴席,砸下千萬購入名畫,主播字正腔圓地播報尹先生的大手筆和善心,一切美好又令人動容。

他聽着站起身,走到電視機前,正看見男人冷峻的側臉。

尹義璠被簇擁在一衆話筒之中,幾不可見皺了一下眉。

他本鮮少出現在公衆視野裏,但因為曾家的事情,流言甚廣,有的說是尹家一手布局,也有人說是曾端陽急着上位,反倒弄巧成拙——更離奇的甚至扯上了沈代山與曾平陽的關系,說是二人不清不楚,情變生事。

而尹義璠初登龍頭,不得不出來應付媒體,粉飾太平。

“尹先生,聽說您在內地購入了大塊地皮,是集團有戰略性的發展規劃嗎?”

“尹先生,令尊曾透露過貴家族将與孔家發展姻親關系,關于您的婚姻,目前已有計劃嗎?”

“尹先生……”

韓淇奧默不作聲看到此處,俯身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

電話剛好響起。

“淇奧。”段應麟輕聲道,“你确定不要我同你一起去?”

韓淇奧笑了一聲。

“我是要低三下四請求認祖歸宗。你一個外姓人陪着,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司馬昭之心嗎?”停了一停,他聽見嘈雜的背景音,又皺眉道,“你在哪裏?”

“你猜的沒錯。”段應麟靜了片刻,才回答,“尹義璠就在我幾步之外。”

他故意提及尹義璠,仿佛是想試探韓淇奧的反應。

少年垂睫,不知怎地,有些恍惚。

在沙宣道那夜,他猶如站上絕崖斷壁,身前身後,皆是萬丈深淵。

一轉身,已是永訣。

“韓淇奧。”段應麟壓低了聲音道,“別忘了,你現在是我的人。”

“是嗎?”他聞言也不反駁,只微微一笑,将電話挂斷。

他走下樓,驅車離開加多利山。

韓淇奧要去見曾寒山。

曾寒山是曾家唯一實際意義上的外姓人,因為他是被收養的。

曾老爺子是曾家獨子,上頭是姐姐,下頭唯有曾寒山這麽一個幺弟。曾寒山和同輩差了足有兩輪,自幼是和小輩一起長大的。曾平陽等人雖喊他幺叔,因為年紀相仿,關系更似兄妹。

“曾寒山這個人很難看透,聽說這兩年他玩得很兇。”段應麟這樣提醒過他,“況且,你父親在世時和我講過,他和曾五有過那麽一段不清不楚的關系,當時鬧到曾老爺子出面,把曾寒山送出去留學,事情才不了了之。不過曾寒山也是個出息的,回來之後一直幫忙打理曾家的投資,也算是握着一部分經濟大權。”

“不過,現在沈家施壓,曾家人急着瓜分産業,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個曾寒山嘛,和曾家也基本沒什麽關系了。”

末了,段應麟挑挑眉:“你要見他?”他沒有問為什麽——在劍走偏鋒這件事上,韓淇奧比他更擅長。況且,他心裏已經猜出一點端倪,韓淇奧若要回歸曾家,這一步險棋走得姑且算得上聰明。

幾天後,他将一封邀請函交給韓淇奧。

赴約時間恰是跨年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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