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曾寒山這幾年的确玩得很兇。

無論是歡場還是女人,他都算得上是“人生得意須盡歡”的類型。

偌大的會所裏,歡度跨年的熱潮還未過去,衆人喝到盡興,越發肆無忌憚,衆目睽睽之下在沙發茍合者有之,賭局上豪擲千金,動辄輸掉一幢房子的有之,還有一種癫狂到極致便顯得清醒的人。

曾寒山。

他不算年輕,四十餘歲年紀,眉眼秀雅溫和,頗有些精英氣,坐在牌桌一側,手肘漫不經心撐在上頭,歪着頭,推動籌碼時眼也不眨一下,仿佛那不是真金白銀,而是孩童的玩具。

“又□□ ?”對桌的抱怨道,“牌面有沒有這麽好啊幺爺?”

牌面四明一暗,若掀底牌開出滿堂紅來,曾寒山這把便贏了。

跟得跟,棄得棄,就在底牌将開之際,有人推門而入,立在一片混亂中,頗有些格格不入。

荷官開底牌的手頓住,因為曾寒山皺着眉,突然站起身來。

“喂!不是吧幺爺!你不要想溜之大吉呀!”

曾寒山置若罔聞,徑自離坐。

荷官匆忙掀開最後一張底牌。

同前面三張二,一張十一起,這最後一張紅十翻過身來,恰構成一套滿堂紅。

那叫嚷着的人目瞪口呆,回頭看着曾寒山背影,卻沒叫他回來。

曾寒山的襯衫在一個鐘頭前的浪蕩歡愉裏崩掉了扣子,因此走到少年跟前,衣襟已經微微敞開,露出了依舊緊致的輪廓。

可這些他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曾寒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這個少年身上。

“你是誰?”

少年微微揚起下颌,眼神從容而冷靜。

一股奇異的熟悉感襲上心頭,曾寒山下意識擡手掀開少年的額發,這張臉才終于完整地呈現。

像曾淇曜。

也像……曾平陽。

他驀地縮回手去。身後有人在嘻嘻調笑:“哪裏來的靓仔?幺爺現在男女不忌喔?”

“看來雅姍要失寵啦……”

“要失寵哪輪得到雅姍?要從莉莉數起……”

怔忡間,少年問道:“方便聊兩句嗎?”

曾寒山定定看了他半晌,回身去拿外套,不顧周遭疑惑的視線,拽着少年一路走出喧嚣,直至将那些不幹不淨的談笑抛在身後。

在他拉開車門前,少年擋住了他。

“你喝了酒。”韓淇奧不容抗拒地推開他的手,“我來開。”

車子疾行在未央夜。

煙花未盡,倒計時已過,又是新的一年了。

副駕駛上的曾寒山保持着一個偏頭的姿勢,始終目不轉睛地凝視少年。

過了很久,他才重又問道:“你是誰?”

“曾先生的防人之心呢?”韓淇奧輕輕笑了一聲,“不知道我是誰,卻敢拽我出來,讓我開車?”

“我拽你出來是因為……”曾寒山地嘆道,“你不像是該出現在那種地方的孩子。”

車窗半降,有風灌進來,吹起鬓發,韓淇奧溫言,有半晌沒能開口。

他忽地想起一年前,那個出現在尹義璠酒宴上,如一只家養兔子般任人宰割的自己。

再也不會了,他想。

“我姓韓。”

在曾寒山皺起眉頭,就要開口接話之前,韓淇奧接着說下去。

“可現在我想要姓曾。”

車子仍在平穩地行進,沿着不見盡頭的長街,駛向漆黑的那一端。

那一端會有我想要的嗎?

韓淇奧這樣問自己,可心頭一片沉寂,沒有任何回答。

那一夜韓淇奧曾接到陌生號碼的問候,簡短的四個字,新年快樂。他握着手機看了半晌,一點也不驚訝,只要那個人想,總能知道他的住址、號碼,甚至身在何處。

但他不必回。

少年将短信翻來覆去看了幾次,最終沒有删掉,只是按滅了手機屏幕。

尹家過的是舊歷新年,跨年夜是不必守歲的。

可老宅仍是一派喧鬧,小輩們湊在一處喝酒打牌,這樣看來,越是根基深厚,日子反倒過得越是老派。

老宅的別墅同在石澳,卻一南一北,各占兩極。尹義璠輕易是不會回去的,除非家裏出了什麽亂子,需要他回去坐鎮,他才象征性地出現一下。

這回兄弟姊妹都還安生,在尹從瑢鬧出醜聞之後,也收斂不少,沒再如何張揚行事。下頭幾個妹妹也只顧吃喝玩樂,揮金如土,逢年過節承歡膝下,反倒讨尹老先生歡心。

這樣看下來,反倒是尹義璠,最不受父親尹洪山待見。

已是淩晨。

尹義璠風塵仆仆自晚宴現場趕回來,尹洪山已經睡下了。倒是一屋子小輩像老鼠見了貓一樣,縮手縮腳,沒了初時的自在。

三弟尹從瑢立在牌桌邊上,被母親推了兩下,不情不願走到長兄跟前道謝。

“大哥,多謝您為我在父親面前說情。”

尹義璠瞧見他就頭疼,淡淡道:“你以為我想?”

他似笑非笑的模樣,威懾力更甚于平素的不動聲色。尹從瑢打了個抖,覺得嘴唇發幹,直想喝水。尹義璠倒也沒難為他,擺擺手讓他接着去玩,轉頭問尹夫人。

“父親呢?”

尹夫人四十餘歲,風韻猶存,說話時輕聲細語,也不直視尹義璠,低眉道:“他身子乏,上樓睡下了。”

尹夫人是尹洪山續弦娶進門的,家世背景都極幹淨,卻絕不敢讓尹義璠喚她一聲繼母。尹義璠十三歲那年她帶着私生子進門,不曾在尹洪山面前搬弄是非,反而對尹義璠百般讨好。她自知一家老小都要仰人鼻息,只盡量在這位繼子面前小心謹慎。畢竟自己兒子什麽德行,尹夫人心中有數,并沒有争儲篡位的野心,倒是一直很安分。

尹義璠聞言,返身要走,尹夫人又問:“老爺子念着你呢,不如在這住下,明日一起吃個早茶?”

尹義璠腳步頓住,道:“不用了,替我問父親好。”說完便匆匆走了。

尹夫人低眉順眼等他離開,才松了口氣,回轉過身,正撞上尹從瑢眼神複雜地看着自己,不由一驚。

“阿瑢,怎麽不玩了?”尹夫人堆起笑臉。

“我低三下四也就算了,怎麽媽媽你也對他做小伏低?”

“噓。”尹夫人吓了一跳,把食指豎到兒子唇上,不叫他說下去。

“胡說什麽?小心給人聽到!”

尹夫人見兒子不忿,苦口婆心勸道:“雖是兄弟,可你是什麽身份,他又是什麽身份?”

尹從瑢想反駁,不都是尹洪山的兒子,還有什麽天上地下之分?可尹夫人已經接着說下去。

“你若争氣些,也就罷了,可你生來又是這麽一個愛玩的性子,我要不在你大哥面前裝個乖,往後老爺子走了,誰護着你?他要是看你不慣,就是把你烹炸煎煮,也分分鐘不在話下。你怎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尹從瑢無話可說。他廢柴是真,愛玩是真,常常仗着尹洪山寵愛,把全家鬧得雞犬不寧,氣得尹洪山七竅升天,也是常有的事。他今年二十出頭,自從進門上了族譜後,挨的家法恐怕比大他九歲的尹義璠都多。可偏偏就這麽屢教不改。

也是尹洪山晚年得子,将他縱容太過了。

若是要清算将尹從瑢養成纨绔子弟的股份,尹洪山絕對是大股東。

那晚尹從瑢聽了母親的擔憂和委屈,連牌也沒心情打,熬了一宿沒睡,上樓來徘徊在父親書房門口,直到被尹洪山發現,叫他進去。

“又動什麽歪腦筋?”

這兒子雖有些貪玩,但不闖禍的時候,尹洪山還覺得他挺可愛的,至少親近。

尹從瑢低着頭,嗫嚅半晌,才說:“爸爸,我想和大哥一起當家。”

尹洪山懷疑自己的耳朵,撲哧一聲樂了。

“當家?”

“沒錯!當家!”尹從瑢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猛地擡起頭,半跪到父親膝頭哀求,“我這輩子也不能總這麽混下去吧?我是個男人,也總得像大哥那樣,有點事業……”

尹洪山被小兒子磨得頭疼:“不是給了你一個影視公司嗎?”

“那哪裏算什麽事業?”尹從瑢擰着眉,“我想當的不是那個家……是像大哥那樣——”

尹洪山沉默下來,拍了拍小兒子的頭。

“你将你大哥想得太容易了些。”尹洪山低聲道,“有時候我倒慶幸不是你坐那個位置,只怕你這一出門,都沒命回來。”

此刻,尹義璠正在險境當中。

或許是父子心有靈犀吧,他這會兒心裏想的就是,可能我沒命回去了。

一個小時前,傳來消息說,沈代山醒了。他在從石澳前往醫院的路上,被伏擊,與趙成安失散,連人帶車滾進一側海岸的斷崖下,在車子爆炸前棄車逃出,在崖洞裏藏了半個鐘頭,沒有任何通訊設備。

好消息是還剩下一把□□,壞消息是,只有兩顆子彈。

男人滿身擦傷,一條腿還斷了,疼得他咬住牙關才能克制□□。

這個關頭,他聽聞海風呼嘯,卻不合時宜地想到,他發的短信,那小子收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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