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海風很冷。

尹義璠撕了襯衫下擺,将骨折的腿骨固定,勉強站起身來。傷腿陡然充血,傳來一陣劇痛。他伸手扶住凹凸不平的穴壁,面不改色地等待痛覺過去,然後往外行進。

他回想近三十年人生,似乎還沒有如此狼狽過。才到達海岸邊上,便聽到有搜尋的聲響。他思忖片刻,果決地躍入海中,海浪掀起呼嘯,他潛匿在淺海區域,等到人聲散盡,才露出頭來。

又一陣浪濤卷過,将他猝不及防卷進了更深的海域。體力耗盡,微涼的海水中,似乎腿部還在流血。尹義璠冷靜地屏息片刻,借着又一陣浪往岸邊游動,果然被推向了石頭滿布的灘塗,他伸手扣住一塊礁石,終于在颠簸的浪潮中将自己固定住。

法式襯衫的袖口微微發亮,那裏面有趙成安裝置的定位器。為了安全,他最好在這裏等待。

因為那些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回來。

是誰的人?

男人額發濕透,軟踏踏貼在鬓邊,莫名少了幾分冷冽。他回想這段時間周遭的動向,将疑心過的對家一個個排除掉,仍未能鎖定答案。

時間慢慢過去,男人強迫自己不要合上眼,涼意還是一點點滲進骨子裏。

另一邊,醫院裏的沈代山剛剛蘇醒不久,渾身插滿管子,還是強撐着半坐起身。

沈孝昀等人侯在一側,聽他艱難地說道:“曾……”

曾?老爺子這是要問罪了?

“曾五呢?”

沈孝昀臉色微變,倒是沈代坤先一步開口:“大哥,那曾五被我們扣着呢,您放心,您要如何發落,都随您的心意……”

沈代山一擡手,不妨引得輸液管道微微一顫,吓得沈孝昀連忙擡手扶住了。

“叫她……來見我。”

曾平陽被帶到,沈代山望着她良久,示意所有人出去。沈孝昀等人在門外,急得抓耳撓腮,也不知裏面在說些什麽,半晌傳來曾平陽的哽咽聲,似乎是在哭。

又過了許久,曾平陽走出來,眼眶仍是紅的,因為有了沈代山在背後,沈孝昀等人反倒不敢輕易将她如何,她穿過衆人徑自離開,竟是無人敢攔。

沈孝昀皺着臉進去:“父親,曾五……小姐就……”

“別難為她。”

沈代山說了四個字。猶如天子的赦免令,使得一切塵埃落定,有了終局。沈孝昀倍感荒謬地挑起眉頭來,半晌沒能言聲,他站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問旁人,璠爺呢?

尹義璠仍泡在海裏,并不知他缺席的這場“冰釋前嫌”已經上演。

他雙眼仍然清醒地觀察這礁石外的世界,在浪潮湧起時抓緊,浪潮褪去時戒備。海岸再次傳來人的行跡,可卻不似趙成安帶人尋來,更像是普通人散步一樣,慢悠悠地路過。

尹義璠微微蹙起眉頭。

接着,有人低語。隔着海浪,尹義璠無法辨認字句,卻戒備地準備潛入水中。而那腳步聲漸漸近了,似乎躍上礁石。尹義璠隔着水面仰頭望去,正與彎身向下看的少年四目相對。

他從未相信過命運。

可是這一刻,似乎有什麽不同了。男人緩緩露出水面來,看見少年慢慢蹲下身,朝他伸出手來。

“看起來有點糟糕。”對方皺着眉,眼神、語氣,都極為平靜,仿佛不過是最平常的寒暄。

幾步之外有人問:“淇奧!你站到石頭上幹什麽?”

以曾寒山站在海岸的角度,是看不到被礁石環圍的尹義璠的。

尹義璠剛巧伸手搭上少年的手心,少年卻突地站起身,與他指梢相觸,回身道:“請到車上等我一下可以嗎?”

曾寒山略有深意望了望少年,又看向那塊礁石,最後點點頭,往回走。

韓淇奧目送曾寒山離開後,才重新蹲下來。

男人始終仰面望着他。

這一次男人狼狽至極,而少年衣冠楚楚。

尹義璠的視線描摹過少年每一寸輪廓,掠過他風衣的褶皺,飛起的衣帶,流連過下巴,鬓發,眉眼,最後落在他的唇上。在少年重新朝他遞來掌心的同時,他搭手爬上礁石,在毫無遮蔽的地方露出了頭——這在從前,是絕無可能出現的狀況。

可如果是此刻。他顫抖的傷腿盤在不平的石頭上,半撐起水淋淋的身子,在少年返身要跳下去之前,攬住了對方的後頸,不管不顧吻上那久違的唇。

微涼,柔軟。

“不是時候。”

韓淇奧推開他,冷靜地躍下岩石,待看到他的腿,才露出恍然的表情來。

“你受傷了。”

“你在關心我?”

尹義璠饒有興趣地盯着少年的臉,這樣一個危機重重的關頭,他卻忽地忘卻了生死,只想将韓淇奧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所暗示的情緒都捕捉到心裏,一一分辨。

他說過什麽來着——這次放你走,此後我們再無轉圜的餘地。

如此高高在上。

但刻下的情勢全然倒轉,他的命握在韓淇奧手裏。他現在什麽也沒有。

“走吧。”

少年沒答,頗為好心地搭了把手,讓他下來,踩着其餘的礁石,一路走到幹燥的岸上。

延伸到公路的道口,曾寒山的車正停在那裏等他。

尹義璠走了兩步,卻整個人挂在了少年身上,險些壓得少年一晃。他的手臂環過韓淇奧的肩,單腿站立,大部分重量都傾斜在韓淇奧身上。

韓淇奧僵硬了一霎,有那麽一秒鐘,想将他整個人掀出去,卻勉強忍住了。

少年此刻的心情很複雜。他與曾寒山是接到曾平陽的電話趕來的。沈代山醒來後,與曾平陽冰釋前嫌,這消息自醫院傳出去也不過一會兒的功夫。曾家雖七零八落,卻尚存一絲生機。趁着曾端陽在外,曾平陽首先想到的是幺叔。

幺叔是最有資格在此刻撐起曾家的人。

可她卻不會料到,韓淇奧竟先一步找到了曾寒山,一同趕來的路上,竟會遇見一個狼狽不堪的尹義璠。

前頭伏擊的殘骸都還在附近,韓淇奧是看見了的,更依稀辨認出那報廢車子的模樣,所以才會和曾寒山停了車下來。原本只是猜測,卻沒料到,會真的和尹義璠碰面。

“能把手從我身上拿開嗎?”

少年側過頭,便與尹義璠面對面定格在一個呼吸可聞的距離。

男人用眼神示意他的左腿受傷了,正用另一條腿勉強支撐自己。

下一刻,突然自斷骨處傳來一陣劇痛,尹義璠幾乎立時就撤開手,彎身捂住了被自己固定過的傷處。這痛比起他受過的傷,不過小巫見大巫,可男人長眉微微蹙起,仿佛韓淇奧這一踢使出了十足的氣力。

韓淇奧輕描淡寫收回腳,朝他微微一笑。

“傷得似乎還不夠重。”

尹義璠神色變了又變,最終緩緩站起身,隔着步武之距凝視少年的眼。

那雙眼眸中的冷寂略微淡去,只餘下廓然朗清。

他似乎懂得了為何韓淇奧執意要離開。因為在他所謂的庇護下,少年從未露出過這樣純粹、沒有憂慮的笑容。

他突然覺得心頭哪裏軟了下去,低笑一聲,問道:“不上車嗎?曾先生等很久了。”

韓淇奧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有些發慌,轉身走了。

另一頭,趙成安剛剛甩掉敵人糾纏,正盯着屏幕顯示的定位,驅車疾駛在路上。過了一會兒,定位标志固定在了一處,很久都沒有再動。

“怎麽回事?”他刷新了一次網絡,定位點仍然未動。

可能是璠爺找到了躲藏的地方,正在等待救援。趙成安心急如焚,車子開得風馳電掣,等帶人下了海岸,卻發現,系統鎖定的位置空無一人。

難道是……出事了?

脊背一股涼意猛地竄出來,将他凍得打了個寒顫。他連聲命人四處搜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于有人喊道:“安哥!有發現!”

“滾過來說!”

那手下捏着一個物件,一路小跑湊到趙成安跟前,亮出拇指和食指之間夾着的小東西。

寶石亮晶晶的,還沾了點沙子。

是尹義璠的定位儀。

趙成安登時汗毛倒豎——這東西并非普通袖扣,安裝在衣上後要再三加固,很難輕易因動作從衣襯衫上掉落,如果意外丢失,也定會連着襯衫或者布料,絕不會這樣孤家寡人地出現。

除非是……主人知曉拆卸的方法,還親自動手将它丢掉了。

璠爺為什麽要這麽做?

趙成安站在原地,看着袖扣,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手下報告道:“安哥,半小時前,曾家的車經過這裏。”

“曾家?”趙成安高高挑起眉頭,“如今還哪裏有什麽曾家?”

“的确是曾家的車……”手下小心翼翼确認了即時發來的消息,“是幺爺曾寒山的車。”

璠爺與曾寒山不過幾面之緣,可以稱得上毫無交集。

難道璠爺被曾寒山擄走了?

趙成安越想越是心驚,連忙帶人上車。

“走!去找曾寒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