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時近正午,日頭正盛。

棕色的車窗遮蔽住刺眼的陽光,卻還是讓人感知到意思暖意。

車子後排,那位傳說中的“璠爺”正滿身狼狽,閉目養神,而少年一徑望向車窗外。兩人之間隔了很寬一段距離,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尹義璠落下的手,卻堪堪擦到少年的外套一角。

濕透的西裝被脫下,堆疊在腳邊,襯衫被風吹得半幹,交疊的袖口空蕩蕩的,原有的寶石袖扣不知何時不見了。

尹義璠瞌起的眼睛微微張開,側過頭,視線所及,是少年仄轉的一段後頸,雪白柔軟。

饒是曾寒山大了尹義璠一輩,又年長許多,也沒有見過這樣詭異的情景。

曾寒山自後視鏡瞥見尹義璠望向少年的眼神,微微一怔,卻聽他開口問道:“曾先生要去哪裏?”

“和尹先生大約是同路。”

尹義璠垂眸淡淡一笑:“的确同路。”

曾寒山也是要去見沈代山。

可,為何帶着韓淇奧?

“尹先生不需要聯系尹家人嗎?”曾寒山平靜地道,“你我同路出現,尚能稱作巧合,同車露面,恐怕會讓有心人猜疑。我想尹先生如今地位超然,不必再插手別家的家事為好。”

尹義璠颔首:“世叔說得是。”

大名鼎鼎的璠爺低頭喚一聲世叔,這待遇是絕無僅有。曾寒山聽得一驚,握住方向盤的手緊了又緊,只覺哪裏不大對勁——他與尹義璠打過幾次照面,也只覺此人自矜身份,不肯輕易施以顏色,頗有幾分目下無塵。但是今日相逢得巧,尹義璠的形象天翻地覆,狼狽之下雖仍鎮定自若,看上去卻像是鍍了一層柔光一般,溫和許多。

曾寒山思忖再三,斟酌着問道:“可要我幫忙聯絡尹先生的人?”

尹義璠靜默片刻,說:“我現在不便聯絡。”

曾寒山心中疑惑,難道是心腹肱骨反水?他們來的路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誰動的手?

這些到底不能貿然問出口。曾寒山略顯躊躇,這人明顯不肯聯絡尹家人離開,現在又坐在他們車上,也沒有下去的意思,難道真的一行去見沈代山?

不把沈家人吓到才怪。

車內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

一直看着窗外發呆的韓淇奧終于轉過頭來。

“到了。”

曾寒山下意識剎住車子。

韓淇奧幹脆地朝尹義璠傾身過來,随着少年靠近,熟悉的氣息貼近了,他與他的視線黏連交錯,每一秒都變得極盡漫長,想起少年說的“不是時候”,尹義璠心中莫名一動。他下意識仰面去尋韓淇奧的唇,卻在堪堪相觸前,與之錯失。

韓淇奧偏過臉,伸手打開他身側的車門。

禮貌地說道:“你可以走了。”

尹義璠微微僵住,眼底漸漸蔓延開深不可測的愠色,未及開口,少年的手已經按在他肩頭,想要将他推出去。他扣住韓淇奧的手腕。

“淇奧。”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韓淇奧垂眸望他,“在海邊我不該拉你上車。所以現在我想修正這個錯誤。”

“已經錯了,不如錯下去。”

尹義璠沒有要下車的意思,拇指還摩挲在他的手背,語氣低沉而溫和。

這罕有的撩撥讓少年有一霎啞然。

尹義璠誤以為這是他的動搖,只想在其上加重砝碼,脫口低聲問道:“你不想見曾五小姐嗎?”

這話如冷水兜頭澆下,令韓淇奧霎時醒過來。

“我的媽媽,我自己會去見。”韓淇奧眼神轉冷的剎那,尹義璠便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将曾平陽置上天平,當成了談判的條件。

這恰恰是韓淇奧最怖畏的,他執掌生死,冷靜而殘忍的模樣。

“淇奧——”

這是尹義璠第一次想要開口向誰解釋,可是已經遲了。

韓淇奧輕笑了一聲,臉上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重複道:“你我再無轉圜餘地——這是尹先生親口說的,不是嗎?”

尹義璠凝望他片刻,眼神深邃,颔首道:“不錯。”

男人轉身下車,身後的車門關上,他此刻才發現,這裏是他包有長期套房的酒店。光天化日,不會有人到這裏動手,足夠安全——韓淇奧考慮得很妥當。

他垂睫思索片刻,走進大堂,在衆人詫異的眼光裏,大堂經理先認出了他來,連忙湊上來:“尹先生,您這是……怎麽了?”

“電話。”尹義璠恢複了不動如山的冷峻,接來遞過的電話,打給趙成安。

曾寒山驅車駛離希爾頓。

“你為什麽幫他?”曾寒山問道。

韓淇奧抿了抿唇,還有心情自嘲:“可能是出于對生命的敬畏。”

“淇奧。”曾寒山喚了這一聲,再無下文。

“我明白。”少年低垂眉眼,“我與他不該有什麽瓜葛。”

忍了又忍,曾寒山還是沒忍住好奇:“你……從什麽時候知道自己喜歡男人?”這可不是他異想天開,無論怎麽看,韓淇奧和尹義璠之間的關系都有點不清不楚,從眼神到動作到對談,沒有一樣正常,好像分分鐘就要情動。

他玩得瘋時,也不是沒有試過美少年,對這些也不甚避忌,頂多當成樂子。可曾平陽的兒子要委身與人,這着實令他驚詫。

小五已經知道了嗎?要知道的話,還不得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韓淇奧被問得皺起眉頭,良久才反問:“我喜歡男人?”仿佛這事他如今才發現。

曾寒山心頭一沉,立刻猜到了某些因由。恐怕這孩子從來無心□□,是被尹義璠應拐進彎路的。他突地有些火大,一時間不知說什麽是好。

就在這時,醫院到了。

通過大門的檢查,曾寒山和韓淇奧被引入頂層的病房。

才出電梯,就見沈孝昀臉色陰沉地侯在廊中。

周遭戒備森嚴,四下無比寂靜。以至于韓淇奧走動的時候,聽到自己每一個動作帶出的衣服窸窣聲響。

随着曾寒山繼續向前走,沈孝昀身後的人掏出槍來,指向了他。

“曾寒山先生?”

曾寒山在世家之中是個邊緣人士,沈孝昀雖愛玩,卻與他沒玩到一個圈子裏,兩人從未打過照面。沈孝昀自從當了家主後,小心了一萬倍不止,生怕再遇到一個曾平陽,這會兒也十足警惕,等着曾寒山和韓淇奧表明來意。

緊接着,沈孝昀的目光就落在這個俊麗到近乎冷豔的少年身上。

這是韓淇奧第二次見沈孝昀了。第一次的印象着實不好,他挑了挑眉,擡眸與之對視,幾秒後,沈孝昀突然一臉驚訝地擡手指着他:“你……你是那個……”

周圍的人屏住呼吸,無聲無息裏,槍開了保險。大家還以為沈孝昀要叫破這個少年什麽驚天身份,誰料沈孝昀梗了半天,脫口說出來的竟然是:“小藝人?”

藝人?

難道曾寒山把自己的情兒帶過來了?

曾寒山從容自如地開口道:“我是帶這孩子來見沈代山的。”

沈孝昀“啊”了一聲:“帶他?”

“你胡說!”

長廊深處,女人跌跌撞撞行來,拿手指着曾寒山,克制不住地顫抖,像是怒到了極點。

她還穿着病服,長發散在身後,容色極為憔悴,眼中卻有盛怒。她身側跟着兩個保镖模樣的大漢,像是派來監視她的,韓淇奧瞥見這樣的場面,便知道,母親仍未完全脫離危險。

至少現在是。

曾平陽的命,從被攥在曾端陽掌中,變成了被拿捏在尹沈兩家手裏。

這半生,她帶着弟弟如此茍活至今,夠了,已經夠了。韓淇奧只覺有一股熱氣自肺腑頂到喉頭,令他有一霎眼眶發燙,硬生生咽回了一點哽咽。

“他沒有胡說。”韓淇奧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向前靠近,沈孝昀下意識往後退,持槍的人喝止他:“站住!不要動!”

少年頓住腳步,微微一笑。

就在沈孝昀一頭霧水時,韓淇奧定定地看着曾平陽,在她無聲的搖頭裏,一字一句發出質問。

“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認我嗎?”

所有人微微一怔。

少年薄唇開合,念出了最末兩個字。

“媽媽?”

沈孝昀下意識回頭看向曾平陽。

素來氣場極盛的女人,卻在少年當衆道出這兩個字的瞬間,委頓下去,指向前方的手緩緩落在身側,連帶着身子也搖晃了一下。

曾平陽搖了搖頭,低垂着臉,絕望般地喃喃道:“為什麽?”她猛地擡起臉來,又朝着幺叔質問道:“你為什麽要帶他過來?你想要連他也害死是嗎?!”

曾寒山的臉色霎時慘白。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而男人的喉頭艱澀地滾動了幾次,仍是開不了口說話。

她恨他。曾寒山想,她到底是恨他。

當年曾端陽派人前往澳門,是他無意透露了韓君莫的行程,才會令曾端陽輕易得手。而曾平陽贈與他的所有信任,也在此毀于一旦——哪怕她回到曾家,也再不與他見面,再不會像從前那樣,隔着光纜遷延,細數生活瑣事,甚至連他最為嫉妒的婚後甜蜜,也一同分享。

她在他面前,曾是那樣天真的少女,無憂無慮暢所欲言。

而他親手将這一切都毀掉了,他們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曾經刻骨的初戀,以及此後,兄妹般融進骨血的親近。

她卻不知,她可以将他放下,大大方方視作幺叔、兄長。

而他卻只能日複一日沉湎在回憶裏,不得脫身。

沈孝昀在旁,眼睜睜看着這一出狗血大戲上演,饒有興趣地揮手讓人把槍放下,在心裏恍然大悟:“原來這小藝人是……曾五的兒子?”難怪他總覺得這少年像哪個明星,對啦,他姓韓,可不是大明星韓君莫的兒子嗎?

還沒來得及開口,沈代山的副手走過來,打破了僵局。

“沈老請曾先生和這位韓先生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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