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室內十分安靜。
韓淇奧走進門,只聽到門把手發出嗑嗒一聲。
沈代山半躺在床,手背上貼着針頭,輸液瓶挂在一側。白發和皺紋都已爬上他的臉,因這一場大病,隐隐露出幾分枯槁的氣息。
“過來。”
沈代山凝視他,艱難地擡起不受桎梏的另一只手,朝他探來,指尖向內收攏。
身後的曾寒山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于是他緩步走近,直到沈代山握住他的手。
老人的掌心很涼,他幾不可見皺了皺眉,擡眸與之對視。
“你是小五的長子?”
韓淇奧微微一怔,下意識要看向身後的曾寒山,手上卻一痛。
“回答我。”沈代山啞聲道。
那是一股不因任何語氣和動作而生的威嚴,融進了骨子裏,于是每一分呼吸都壓得他心口發悶,有些透不過氣來。
“是。”
“叫什麽?”
“淇奧。”
“淇奧。”沈代山放開他的手,喃喃道,“好名字。當年曾烈在的時候,就說過要給長孫取這個名字。”
韓淇奧單膝跪在床邊,不敢輕易開口接下去——曾寒山只告訴他,媽媽得到了沈代山的原諒,卻沒人知道,沈代山如何知曉他的存在。
韓淇奧原以為沈代山會被他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小子吓一跳。
可事實上老爺子比誰都淡定。
“呵……”沈代山了然地瞥他,“你是不是奇怪,我怎麽一點都不吃驚?”
叱咤風雲幾十年的大佬,餘威猶在,韓淇奧識趣,只露出被看破般的赧然一笑。
這示弱果然讨得老爺子開心。沈代山跟着一笑,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伸手覆在韓淇奧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小五生你時,為了保密,躲到英國去,她是不知道,我一直找人看着她,這麽大的事情,如何瞞得過我。我知道她是同曾烈堵着一口氣,不想你進曾家族譜,跟着姓曾。”
“她是想給姓韓那小子留個後。”
沈代山說着嘆了口氣:“只是曾烈突然去了,老大動手又太快,我沒來得及幫她一把。”
韓淇奧克制着表情,沒将震驚表露出來。身後的曾寒山卻禁不住開口問道:“世兄——您一直都知道這些事?”
沈代山微微一嘆。
“端陽自負,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不過沒有立場插手你曾家家事,裝聾作啞罷了。”老爺子慢慢合上眼,似乎倦了,咳了兩聲,才重新張開眼,“否則,你以為我放着尹義璠不要,為何欽點曾端陽接班?”
原來沈代山胸中早有布局。
“您是想等端陽受了您的恩之後,再幫小五?”曾寒山恍然大悟。
沈代山無奈一嘆:“可惜小五也實在是忍得夠久了,她要是再等上一等,或許今時今日,你我都不必如此。”
陰差陽錯,終成殊途。
韓淇奧垂下眼眸,不由動容。
“孩子,即便如今曾家是這樣模樣,你也要執意回來?”
這一問猝不及防,直截了當點破了韓淇奧的來意。他微微擡臉,望進沈代山滄桑而幽沉的眼裏。
“是。”韓淇奧不閃不避,淡然道,“我得親自把我弟弟帶回來。”
有那麽一霎,沈代山微微一愕。
少年臉上的堅定、眼裏的冷然,自好友曾烈離開後,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
末了,沈代山微微一笑。
“你的眼神,很像你外公。”停了一停,沈代山喚他道,“曾淇奧。”
流落在外的子嗣回歸,原不是多大的新聞。
這些世家裏頭,私生在外的子女少說也有一打,可韓淇奧卻不同。
他是堂堂正正的嫡長,單看血脈,順理成章要受到擁戴。
然而卻沒有。
在族譜上記名那日,曾寒山特設酒會,邀各界名流參與,來的人卻寥寥無幾。大家各懷心思,一是曾家已然沒落,掀不起什麽風浪,二是曾端陽游蕩在外,不知何時會回來争權,曾家這個家主,恐怕尚且沒成定數。
曾平陽的酒會,若是有人去了,無疑表明立場,在衆人面前站隊。
打滾在刀口上的,哪個不是人精,百般思量下,酒會自然門庭冷落。
出現的,唯有段應麟。
一側的樂隊孤零零演奏,回蕩整個大廳。這是一個侍者多過來賓的場子,曾平陽卻與幺叔對坐在長桌兩側,只字不言。
淇奧一身西裝,自樓上走下來,引得曾平陽擡眸去看。
“媽媽。”他終于順理成章将這句話喚出口,立在她身側,垂眸與她對視。
段應麟就是這時候,帶人大搖大擺走進了曾家家宅。
“這場戲,你們就只演給自家人看,未免冷清。”
段應麟身後跟着幾名心腹,接着他一招手,後頭的媒體紛紛湊上前來,開始對着幾人狂亮閃光燈。
“弟妹。”段應麟朝曾平陽微微一笑,“這個忙我幫得可好?”
韓淇奧在噼裏啪啦的閃光燈底下皺了皺眉,下意識望向母親。
女人臉上并無欣喜,只有深不見的警惕和寂然。
韓淇奧忽地意識到,他曾一直以為母親與段應麟該是至交,否則段應麟不會屢次出手幫襯——可曾平陽此時臉上的表情,絕對不是與段應麟親近的模樣。
閃光燈明明暗暗,末了,畫面最終定格在母子對視的一剎。
隔日報紙的頭版,名流曾平陽握着長子的手,看向他的眼神深切又溫柔。
而那曾家長子的臉——怎麽看起來那麽眼熟?
好事者在這場豪門大戲裏刨根究底,最後找出了徐春平的電影,和新藝城過往的通稿來。
曾淇奧,竟然當過新藝城的藝人?
而在約翰那頭,韓淇奧在拍完徐春平第二部 片子後杳無蹤跡,已然是個失蹤人口了。
他絕對沒有料到,這個號失蹤人口,會趕在徐春平片子即将上院線的關口,陰差陽錯免費走了一波宣傳,一朝把這部原不抱任何希望的文藝片,也刷上了頭條。
“豪門嫡長流落在外,成徐春平欽點男主”
當約翰喜不自勝找上新藝城的老大高雄,要報告這個喜訊時,高雄這個臉帶刀疤、好歹威風過一陣子的前話事人,卻叼着根雪茄,滿臉愁容。
“曾五小姐早就警告過我不要讓他出現在新聞上,這次明明是她自己先食言的,可跟我沒半點關系!你說是吧?約翰?”
約翰拿着新聞,忽地啞口無言。
想及歷歷往事,不由心中一個激靈。
韓淇奧背景這麽深——他到底有沒有的罪過他什麽?
走廊裏,薇薇安舉着電話,一路問道:“約翰哥呢?約翰呢?”
“不知呀薇薇安!”
“你小心點薇薇安,跑這麽快!”
“喂,約翰哥,薇薇安找你!”
約翰小心翼翼退出高雄的辦公室,就被路過的同事招呼着有人找,一回身,正撞上薇薇安伸手舉來的電話。
“約翰哥!”薇薇安滿臉驚恐地朝他望來,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什麽?”約翰接過手機,白了她一眼,“大驚小怪!”
等聽到那頭的聲音,卻立時肅容噤聲。
“約翰?”
少年聲音略帶了沙啞,語調卻一如既往平淡冷清,似乎什麽都沒變過。
約翰“嗳”了一聲。
“我想拜托你幫我一個忙。”
新藝城上下,無人想過韓淇奧還會回來,答應宣傳什麽電影。
少年第一天回來開發布策劃會時,震驚整個宣傳團隊,他推門進來,便連PPT畫面都被按停,所有人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倒是身側的薇薇安賠着笑和大家問好,韓淇奧不驚不動做下,一如從前,無比配合,末了衆人散場,薇薇安步步緊跟在韓淇奧身側,追問道:“淇奧,你真的……”
“嗯?”他放慢步子,回眸看女孩,眼神不自覺溫和起來。
“你真的是……曾家的大少爺嗎?”
他那時候說的要回家看看,就是這個意思吧。女孩與他對視片刻,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心裏不知是怎樣的沮喪和難過。他還能在這裏出現多久呢?
“薇薇安。”
少年立在長廊一頭,擡手,想要拍一拍女孩的肩,又生澀地落下。
“你覺得我是誰呢?”
半晌,他反問道。
“你是淇奧。”她脫口而出。
韓淇奧眨了一下眼睛,點點頭:“沒錯。”他說:“我是淇奧。”
像是告訴薇薇安,也像是在告訴自己。
“你以後要去做什麽?回曾家的企業裏做事嗎?”
女孩這問題問得十分天真,他聞言不禁失笑。即便曾端陽離開,曾家早已被分出去的企業,也絕對輪不到他接手。曾端陽一走,大頭股份早就被趁機吞并,若是要論財力,曾家最有話語權的人恐怕是跻身各個董事會的曾寒山。他唯一能接手的,不過是曾端陽留下的不見光的生意。
出口的軍火,以及那條祖輩守了多年的海路。
而這些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當務之急是曾淇曜。他要将曾淇曜平安帶回來才行。
“或許吧。”他微笑着,如是回複薇薇安,将一切雲淡風輕掩埋在心底。
“淇奧。”女孩皺着一張臉,送他到停車場,最後問道:“做曾家大少爺,你開心嗎?”
韓淇奧回過身,要微微低頭,才能與矮了一頭的女孩對視。女孩卻霎時在這注視下紅了臉,躲躲閃閃避開了眼神。他忽地有個從未意識到的猜想,斟酌再三,才開了口。
“薇薇安。你或許是對我?”
薇薇安吓得退了半步,要再退開時,身後有車駛過,少年眼疾手快将她攔腰撈回來,車子倏地擦着女孩的腳後跟駛出地下車庫,而少年的掌心,仍落在纖細一段後腰上,遲遲沒放。
他第一次碰女孩子的腰身,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脆弱,柔軟,帶着淡淡的、幹淨的香氣。
然後,他瞥見了女孩紅透的耳尖,就要松開手,卻被猛地抱住了。
“就一會兒!”
在他僵硬着要推開她之前,她脫口道:“淇奧,幾秒鐘就好。”
他張着手,無措地任憑這個擁抱持續了十秒。
薇薇安終于松開他,眼圈通紅。
他确定地想,他已經不必再問她的答案。原來如此。
“對不起。”她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你一定讨厭死我這麽做……你那麽讨厭別人碰到你……”
“不會。”他打斷喋喋不休道歉的女孩,有些茫然地道,“我只是覺得,有點陌生。”
他心頭忽地有了一股溫暖的感覺,以至于接下來脫口而出的話偏移了軌道。
“很快。”他說,“再等一等我,我就可以脫離這個身份,等我完成這些事,我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到時候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和我一起走……”緊接着他哽住了,似乎自己也有些說不下去。
“真的嗎?”薇薇安不敢置信地看着少年。
那清冷面容上,罕見地露出一絲窘迫和不自在。
“你一直對我很好,薇薇安。”他說,“謝謝你照顧我這麽久,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
她持返程證來港,父母早逝,一個人租住公屋勉強生活,他都知道。
“所以如果你願意,如果我可以的話……”他說,“我說的是真的。”
如果我能夠,我想帶媽媽、弟弟離開這裏。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你一直陪在我身邊,以什麽身份都好。
再等一等,我帶你們一起,離開這個肮髒不堪的地方,逃離這些殺戮和權謀。
我只想做個平凡的、幸福的人而已。
他無聲地屏住呼吸,半晌又道:“所以,再等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