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韓淇奧覺得自己總是沉浮在一個幽長的夢裏。
反反複複,不得脫身。
他站在深林之中,周遭是霧霾,擋住前路,他摸索着每一棵參天巨木,跌跌撞撞前行,然後,又回到開始的地方,鬼打牆一般,輪換往複,畫地為牢。
迷霧裏似乎有人經過,背影十分熟悉,他想開口求救,卻忽地啞然,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那是誰?他該喊誰的名字?
突然間,喉頭哽住,他連一口氣都呼不出來,奇異的窒息感讓他越來越痛苦,最終跪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大口試圖呼吸,卻仍是徒勞。
“淇奧。”
他聽到有人在喚他。
“淇奧,呼氣。”
“韓淇奧!”
“哈——”
他倏然張開眼,猛地坐起身來,卻險些撞進男人懷裏。
一只手被對方緊握着,頰側傳來撕裂一樣的疼痛,他先是看到男人頸上帶着的玉,擡起眼,便望進對方修長而深邃的眸子。
“呼一口氣。”男人輕聲誘哄般,“你還在屏息。”
話音剛落,韓淇奧猛地吐出一口氣來,再抽搐般地劇烈喘息起來,男人的手輕拍在他背後,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恢複平靜。
他從來不知道,自然呼吸是這麽艱難,也是這麽舒服的一件事。
緊接着,他被輕輕攬着後腦,靠在一個肩頭,那動作緩慢而小心翼翼,避開了他頰側的傷口。
“尹義璠?”
他脫口喚出這個生疏而又親密的名字,有些發懵。
“別動。”
男人的手指摩挲在他後腦勺半長的發上,低聲問:“你多久沒剪頭發了?”
韓淇奧打了個寒顫,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他還在做夢嗎?不然尹義璠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這樣溫和地抱着他?還問這種關于剪頭發之類的雞毛蒜皮的瑣事?
他緩慢地直起身來,與尹義璠拉開距離。大約是他眼神裏的疑惑太過明顯,尹義璠輕聲道:“你出入這間醫院,我當然會知情。”
少年往後靠在枕頭上,視線掃過輸液針,又下意識擡手要去碰臉上的繃帶。
尹義璠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
他呆呆看着對方。
交握的手緩緩落下來,尹義璠臉上露出一種令他陌生的溫柔來。
“這幾天都不要碰臉。”
“很難看嗎?”
尹義璠靜默片刻,望着他低笑一聲:“你在意難不難看?”
少年搖了搖頭。如果在意,自己不會下這麽重的手。
尹義璠眼底的笑意漸漸淡去,只是看着他,視線逡巡過少年臉龐的每一寸輪廓。
“不難看。”男人突然開口道,“我會找最好的醫生幫你把疤痕去掉。”
“還是算了吧。”韓淇奧笑了笑,“沒什麽必要。”
這話出口得輕描淡寫。
尹義璠目不轉睛地望他,許久才問:“在段家發生什麽了?”
少年閉上眼睛,沒有作聲。
尹義璠屏息片刻,站起身來要往出走,韓淇奧在他身後輕聲說:“是我欠他的沒有辦法還,我卻偏偏不想還,所以逼他自己悶聲吃大虧。”
“說到底,還是我卑鄙。”韓淇奧說,“我和你講,是覺得你會去查,但尹先生這樣的忙人,實在不值得為我浪費時間,更不必和段應麟再生出龃龉。”
尹義璠緩緩回過身來。
“我之前說的話,你到底明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韓淇奧終于慢吞吞掀開眼皮。
站在床側的男人一如既往衣冠楚楚,目下無塵。在韓淇奧眼裏,尹義璠若曾是一尊無畏無懼,不悲不喜的閻王羅剎,此刻也有了些溫度。
只是那溫度背後是怎樣的意圖,他全無關心。
“什麽話?”韓淇奧艱難地想要找回記憶,又迅速放棄,“可我明不明白,對你而言也并不重要。”
“你離開我就為了回到曾家做家主?”男人俯身撐在他上方,眉眼相對地逼問,“你又知不知道走到那個位置,要踩着多少屍體,流多少血?”
“你尹義璠坐在金字塔尖,卻要別人不要往上爬,說上頭風大——”韓淇奧淡淡說,“未免可笑。”
男人呼吸凝滞,垂眸望着久違的唇,忽地有些失神。
“尹先生要是擔心我日後是個威脅,就當機立斷些。這一秒我的命不是在你手裏?”停了一停,韓淇奧語氣放冷,接着道,“要是你下不去手,往後只憑你’再無轉圜’四個字行事即可。生生死死,還不是看個人的造化。”
他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一個無欲無求,在深水埗一間破舊公寓也泰然處之的少年,為何要開始追名逐利,貪戀權勢?
一朝回到曾家,恨不能昭告天下,他已今非昔比。
是自己看錯了,還是他變了?
尹義璠不自覺蹙起眉,少年指尖擡起,撫平那一點紋絡。
近乎親昵的觸碰,召喚回昔日的缱绻長夜,令他心頭一動。
“我喜歡過你。”
尹義璠微微愣住。
韓淇奧猝不及防地道:“當我無法接受旁人與你一樣親近我的時候,我才知道,接納你原是一種喜歡。我沒有誤解自己的感情。”
尹義璠唇邊繃緊的弧度微微放松,可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沉默下來。
“現在我成了和你一樣的人,也能和你這樣說了。”
少年落下指尖,被男人握在掌心,微涼的一點溫度。
“在我們這種人心裏,喜歡算什麽要緊的事情?我喜歡你,那又怎麽樣呢?”韓淇奧輕笑一聲,不妨牽動傷口,忍着疼道,“要是心情好了,我也願意和你上床,分出半個鐘頭來,想想怎麽睡你。”
末了,韓淇奧揚起下颌,眼神分明是在問,對不對?
時光錯亂,星霜遷移。
尹義璠一時五味雜陳。他哽住喉頭,心道,事到如今,他是自食其果。
男人想說什麽,卻終究沒能開口,起身要走,又被少年牽住了手指。
“別告訴曾家人。”
尹義璠仄轉了頭看他,少年容色慘白,眼中卻十分平靜。
“段應麟的事,母親知道了絕不會容。可現在還不行。”
曾家還沒有實力與段應麟翻臉。
與其讓曾平陽知道始末,忍氣吞聲,倒不如曾平陽什麽都不知道來得簡單。
尹義璠神色一時玩味:“你要藏在我這裏?我還得幫你瞞住曾家人?”
少年牽住他的指尖一僵,松開了手。
“我知道。”韓淇奧輕聲道,“要你幫這個忙,得拿什麽換,是嗎?”
尹義璠瞧見他眼神,只覺隐痛自心尖蔓延到髒腑,牽筋動骨。他坐回床邊,小心翼翼吻在少年眉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
呼吸輕柔地散在韓淇奧面上,韓淇奧不知自己說了什麽,引得男人放輕了語氣,他露出略帶困惑的表情,卻不知眼中一點懵懂,模糊了其下的冰寒,變得純粹澄明,恍惚是初見模樣。
他其實還是從前那個少年啊。
“你想要什麽我都答應。”尹義璠聲音輕得像是一陣風,“何況只是瞞句話。”
門外的曲斌等得焦心,輕輕一敲門,示意璠爺該走了。
其實早十分鐘前,他就該走了。
耳機裏的趙成安小心翼翼地報告車已備好,尹義璠擡手要摘,卻還是沒有,垂首吻了吻少年指節,才起身離開。
開門時,韓淇奧透過男人肩膀與曲斌四目相對,微微眯起了眼睛。
十分鐘後,他床頭的手機收到陌生號碼的短消息。
“曾少,适可而止。”
這口氣,已将他當做徹頭徹尾的曾家人。
他面不改色浏覽完畢,退出界面。指尖徘徊在少數幾個聯系人裏,最終撥給了薇薇安。
“淇奧?怎麽突然打給我?出什麽事了嗎?”
距離他們分開,才過去了不到七個小時。他卻幾乎又從生到死走了一遭,他偏頭望向窗外的夜色,有些恍惚。
“沒什麽。”他說,“我受了一點傷,發布會當日可能不便上場。”
“什麽傷?”那頭一下子緊張起來,“怎麽傷到的?”
那是獨屬于薇薇安的,小女生情态的焦急與關心。這麽久以來他習慣了她動辄落淚,每天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卻直到此刻,才感知到某種複雜的情緒湧動在心底。那扇麻木的心門不知何時被他掀開了一個縫,從此對什麽都或多或少有了感知。
“下次會議時我們見面說。”要是現在讓她知道了自己的模樣,她可能又會眼淚巴巴地看着他,追問事情的前因後果。
他已經沒有什麽力氣開口了。
左頰的傷口遲遲開始作痛,他連動動嘴都開始變得勉強,只能敷衍其事,挂斷電話。
随後,曾平陽打給他,不帶語氣地詢問,是否要回來吃飯。
他握着電話的手不自覺顫抖起來,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對方在問什麽。
這種來自家庭的溫馨對話已暌違太久,每個字聽來都陌生極了,他半天沒能吭聲,直到那頭淡淡說道:“沒關系,你有事的話就不等你開飯了。”
他竭力從哽住的喉嚨裏憋出一個“嗯”來。
在曾平陽要挂斷前,他脫口道:“媽媽。”
那頭無聲無息,仿佛在疑惑。
“我會把弟弟帶回來的。”他說,“請你放心。”
電話那一頭,曾平陽站在空蕩蕩的曾家別墅大廳裏,握着座機電話,良久都沒能開口。
她身後的餐廳裏放着熱騰騰的幾菜一湯,是過去她常做的拿手菜。
“好。”她低低應了一聲。随着她挂斷電話,緩步走回餐廳,湯菜的熱氣已經越來越淡,直至她将喉頭的哽咽硬生生吞回胸口。
韓君莫。她想,我多希望你回來陪陪我。哪怕就一會兒。
有車開進來,随後,曾寒山風塵仆仆走進來,見到孤身立在餐廳的小五,猛地頓住腳步。
“小五?”曾寒山詫異道,“你站在那裏做什麽?”
女人緩慢地回過身來。
“幺叔。”她說,“陪我吃頓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