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車子疾駛在長夜裏。
“璠爺,淇奧如今是曾家人,又是既定的家主,是否……”
曲斌在前座,小心翼翼試探。
尹義璠靜默片刻,卻問:“曲斌,你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曲斌一臉茫然。
“一個素來無名利欲望的人,為什麽突然開始熱衷于權術,總該有個因由。”
“您的意思是,淇奧有別的打算?”
“他用刀割傷自己,傷口多深,你該親眼瞧見了。”尹義璠低聲說,“但凡是個愛惜自己的正常人,都不會對自己下這麽重的手,哪怕是為了威懾對手。”
曲斌忽地陷入沉思。
耳機裏的趙成安突然出聲:“璠爺,剛剛得到消息,确認了。”
“嗯?”
“上次動手的人的确來自曾家——”趙成安道,“是出逃的曾端陽,他在得知沈代山醒轉之後秘密現身,趕往醫院,沒料到和我們正好一前一後,他自己心虛,以為是我們派人來抓他,就狗急跳牆,先行動手。”
當日,趙成安等人急着趕赴醫院,準備随時在旁協調沈尹兩家矛盾,只為了确保曾平陽無事。誰料在路上并未做好充裕準備,就挨了冷箭,才導致尹義璠車禍走散。後來趙成安誤以為尹義璠被曾家幺爺挾持,追到半路,又接到尹義璠的電話,說自己在希爾頓。
而救了尹義璠的人,竟是韓淇奧。
這是趙成安後來才從曲斌口中得知的。尹義璠為何親自拆卸下自己的定位器,也就真相大白——那個當下,美人在側,璠爺根本是不想讓他找到的。
但趙成安自然不敢點破,不過照舊将定位器裝好,佯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至于曾端陽的回歸——而今想殺他的,可不止一家兩家。
想救曾端陽的也不在少數,多半是為了他手裏掌控的那條海路。
因為曾端陽出逃時不但帶走了人質曾淇曜,還将家主信物也一并帶走。把控軍火關卡的那群曾家人,歷來只認手持信物的家主,否則誰也無法撼動他們的每個決策。自曾端陽出逃起,經由那條線路運往南亞及歐洲的所有貨品,仍由曾端陽遠程遙控。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曾端陽還掌握着曾家的命脈,只要此間事了,他若能同沈代山達成一致,不再追究五小姐的禍事,一切就能恢複如常。和尹家分庭抗禮,乃至于重登龍頭之位,也只是時間問題。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韓淇奧沒有出現的話。
曾端陽大概千算萬算也沒能算到,會半路殺出一個曾家嫡長孫來,敲鑼打鼓迎回了宗譜,還得了沈代山欽點——這不是胡鬧嗎?
曾端陽現下說不定如何窩火。
總之,他回到香港的事實已經板上釘釘,剩下的,就要看各家如何動作。
尹義璠原本不欲插手曾家內鬥,卻陰差陽錯被誤傷,不用他開口,趙成安也覺得這口氣是一定要出的。
“璠爺,曾端陽也自知得罪了尹家,恐怕日後也是少不了飛暗刀子,我們倒不如先下手為強。”趙成安咬着牙道。
尹義璠沒開口。
“他不會輕易現身,我們姑且靜靜等一陣子。”曲斌接話道,“現在最着急的應該是曾家,畢竟一個大活人還落在曾端陽手裏。”
“說起來,韓淇奧這兩日的動作确實有些奇怪。”趙成安困惑道,“他之前總是往新藝城跑,為了搞什麽電影宣傳,成天開策劃會,總能看到那個小助理跟在旁邊——”
沉默許久的尹義璠終于有了一點反應。
“小助理?”
“沒錯。”趙成安道,“就是那個薇薇安——”
尹義璠幾不可見皺了一下眉,深邃眼底似有波動,最終仍歸于沉寂。
韓淇奧和新藝城的會議通通轉變為了遠程語音。
已經有幾日,薇薇安沒能見到韓淇奧。
他的聲音聽來倒是一切正常,只是無論如何拒絕露面。她隐隐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對此無能為力。她一直知道自己對韓淇奧其實知之甚少,除了深水埗的住址外,只要他消失,她就不知道還能夠在哪裏見到他。
那日會議臨近結束,電話那頭,韓淇奧卻忽然好一陣子沒有聲響,薇薇安疑心是出了什麽事,連喚幾聲,只聽韓淇奧匆匆道:“改日說。”便匆匆挂斷。
幾人在會議室裏面面相觑。
而電話的這一頭,手機已被男人握在手裏,按下關機。
尹義璠站在少年身側,肅容道:“醫生有沒有告訴你要少說話?”
韓淇奧偏頭,微微仰面。他頰側仍包紮得嚴嚴實實,縫針拆線後會留下怎樣的傷疤,尹義璠連想都不敢想。這和他如何喜愛少年的顏色無關,只是為這殘酷的痕跡後怕。
如果當日韓淇奧下手載重一點點,又會發生什麽?
少年回到床上,表示要休息,尹義璠仍凝眸望他。
“你只用點頭搖頭答我。”男人單膝跪上少年身側,擡手撫過柔軟的黑發,韓淇奧只是眨眨眼,不置可否 。
“你浪費這麽多時間在新藝城那個電影通告上,是真心要宣傳你那部電影?”
韓淇奧眨眨眼,颔首。
“說謊。”尹義璠無奈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韓淇奧被盯得無法,幹脆躺下來閉上眼睛。
“曾平陽前日問我可有見到你。你知道我将你藏在她眼皮底下,要花多大的力氣?”
韓淇奧終于睜眼:“我告訴過她我在忙一些事。”
“她相信就不會問到我頭上。”
“所以?”韓淇奧道,“你想我如何?”他說着話便又牽動傷口,皺了皺眉。男人俯身在他上方,窺見這一絲表情,便沉默下來,擡起食指,不輕不重按在少年瑰色的唇上。
“噤聲。”男人垂眸凝視,“我也在尋找你弟弟的下落,我知道你心急,但別冒險。”
少年的眼神流露出一絲驚訝,他沒料到有一日尹義璠竟會幫他趟這趟渾水。
尹義璠在找曾淇曜?
為什麽?為了他嗎?
真是稀罕。
韓淇奧千言萬語噎在喉頭,只是目不轉睛打量男人,似乎想從中找出一絲謊言的痕跡。
但他失敗了。
尹義璠居然是真心誠意地示好,要出手幫他。
少年的視線冷靜而銳利,仿佛穿鑿虹膜,直達眼底。
“怎麽這樣看着我?”
尹義璠擡手輕輕撥開他的額發,那視線終于微微一晃,随即垂落。
“你難道是覺得抱歉嗎?”
“嗯?”
“為了之前對我做的事情,覺得虧欠,還是因為我現在是曾家人,你才想給我一點甜頭,籠絡人心?”
男人失笑:“在你眼裏我還真是心機深沉。”
“難道不是?”
“嗯。”尹義璠微微挑唇,“是,我承認。”
“所以——”韓淇奧微微皺起眉頭,“為什麽?”
為什麽突然對我這麽……溫柔?
他不知尹義璠此前此後經歷的時日,并非他所以為的“突然之間”。很久後,連尹義璠自己也無法知悉,究竟是從哪一個具體的時刻開始,他感覺到了恐懼。
誰說過,确認真心的唯一方式,是失去。
尹義璠失去過。
在石澳得知韓淇奧墜海失蹤時,在曾平陽出事當夜,他與他對峙臨中,又眼睜睜看着韓淇奧選擇了站到他對面時。
那是他不會對人言及的兩個時刻。不至于刻骨,卻足夠銘心。
事實上,韓淇奧離開或留下,這件事遠比不上他面臨過的種種危機和絕境。
可在某個瞬間,那種恐懼得失的感覺,卻是相通的。
尹義璠沒有回答,只是靜默片刻,然後翻身躺在韓淇奧床側,男人骨架大出一圈來,饒是這病床容得下二人,他這麽一折騰,也險些将少年擠下去。
“……”少年下意識伸手勾住男人的手臂,與他肩膀緊貼。
“時間晚了。”尹義璠說,“給你講個故事,哄你睡覺?”
男人輕輕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枕上,又怕碰到他的傷口,瞬也不瞬地凝視着少年每個動作,直至确認無恙。
“我不是小孩子。”韓淇奧脫口道,“你不用——”
“那年我十六歲。”尹義璠聽而不聞,徐徐開口。韓淇奧下半句話戛然而止,男人半躺在枕側,似乎已經陷入了故事的開頭,他無聲嘆息,幹脆閉上嘴。
尹義璠十六歲,在國外進行飛行練習。
那是他第一次獨自飛行。
返程途中,機尾減速器突發故障,不能穩定降落。在他急需指導時,卻與塔臺失聯。那是尹義璠第一次面對未知,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懼,這恐懼的背後是他的生死存亡,而他只能獨自做出應急操控措施,每一個選擇都可能将他推向截然不同的命運。
我會殘廢嗎,會受傷嗎,我會死嗎?還是會安然無恙?
他猶豫不決,最終跳了傘。
韓淇奧真的有了些睡意,半睜着眼睛,迷迷糊糊道:“跳傘之後呢?受傷了嗎?”
“當然有受傷。”尹義璠低聲說,“因為位置選得不好,離降落大本營還很遠,我就掉到了旁邊的山裏,還挂到樹上,只差那麽一點,我就回不來了。”
“父親找到我的時候,第一句話問的是,在發現故障到跳傘的十分鐘裏,你在想什麽。”
韓淇奧也好奇這個問題:“你怎麽回答?”
尹義璠說:“我說,我擔心每個選項後的結果都可能是壞的,所以反複權衡。但是父親告訴我,’你之所以反複權衡,是因為每個選擇都一樣糟糕。沒有哪樣更糟的時候,不如趁早做決定。’”
韓淇奧沉默下來。
尹義璠疑心他是睡着了,偏過頭來,少年也正望着他。
“為什麽和我講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