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想告訴你,淇奧。”尹義璠的目光幽深而溫和,“你現在權衡的每一個選擇,可能都很糟糕。但我也知道,你沒有別的選擇了。”
韓淇奧哽住呼吸。
他們都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在這弱肉強食的黑暗森林裏冒出頭來,平白搞出這麽大陣仗。
可沒人知道,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簡單平凡的生活,自尹義璠出現那日起,就再也回不去。他徘徊在黑白之間,猶豫不決的結局就是任人宰割。他一腳踩進洪流,又讓所有人困惑起他的居心。
卻沒有人說一句,淇奧,我知道你已經走投無路了。所以別回頭,就這樣繼續走下去吧,你也只能夠繼續走下去。
他更沒有想過,第一個懂得他絕望的人,會是尹義璠。
男人與他十指相扣。陌生而熟悉的溫度自指間、掌紋傳遞而來,韓淇奧怔怔地,想開口說什麽,卻因頰側的傷痕,無法擺出合适的表情。
一陣靜默後,尹義璠繼續低聲說道:“就像你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稍作反抗後,就選擇回到我床上。”
“就像你待在我身邊,不知下一刻面臨的是生是死,但你還是懷抱了一絲希望,認為或許有一絲可能,去動搖我的界限,讓我插手曾家的家事,救曾平陽出來。那時候你就告訴我了,你想要的只不過是一家團聚。”
“後來你走投無路,選擇了最決絕的抗争,掉進海裏的時候,可能早就做好了結束掉這一生的準備,那幾天我常常在想,那時候你會在想什麽?可幸好,你又活下來了。”
“這一切你都是不得不為之,被我,被事故,被生死推着走,後來你終于意識到,你該轉過頭來,自己握住命運的喉嚨。”尹義璠說到這裏,澀然一笑,“可是我卻後悔了。”
“你一開始想要的,原本是那樣簡單的東西。我卻一直高高在上,看着你掙紮在求不得的痛苦裏,就那麽眼睜睜看着,也不肯伸手拉你一把。”
“淇奧。”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少年的眼,“這一次你想要的,我都幫你得到。”
“這樣的話,你願不願意原諒我?”
韓淇奧只覺胸口有一陣強忍的痛,升騰至喉頭,逼紅了眼眶,卻無法吐出只字片語。
少年聽到自己耳廓有嗡嗡的轟鳴聲,跌跌撞撞在霧裏前行這樣久,前頭那個看不清的背影驀然回過頭來,竟是他——怎麽會是他呢?
“太遲了。”韓淇奧眼中有淚,卻最終沒有落下來。他面無表情地垂下眼,松開了男人的手。
“尹義璠,往後我想要的,都會自己拿到。”
韓淇奧終于在薇薇安面前露面,已經是幾天後的事情。
醫生說不能按壓頰側,于是他戴不了口罩,便一副“被毀容”的模樣,大搖大擺出現在新藝城的會議室裏,門一開,策劃們面面相觑,險些驚掉下巴。
一時間許多猜想湧上來,惡意報複?仇家幹的?得罪了哪家大佬?還是曾家自己人窩裏鬥?
然而,舉座皆驚後,并沒有人敢率先開這個口。
“時間是一月二十五號。”韓淇奧看着策劃書道,“可以啊。安排一下前一天的彩排吧,我一個人去走一趟就行。”
好端端的發布會,彩排什麽?
無人敢提出異議,這祖宗要彩排,就讓他去好了。
官方時事更新了幾日韓淇奧的出行,連彩排日程也安排的明明白白,即便知道他演電影的人,根本寥寥無幾。
開回醫院的車裏,韓淇奧先後接到了曾平陽和曾寒山的電話。
“淇奧,你的臉是怎麽回事?”曾平陽冷冷道,“是誰做的?”
母親的問題,他無法開口回答,甚至覺得有些陌生。
她在關心我嗎?她會嗎?
幼時曾平陽是一位嚴母,雖稱不上動辄打罵,但曾五小姐的出身氣場在哪裏,根本不必動動指頭,也能令韓淇奧周身寒徹。這種畏懼感,直到今天還存有印象。
韓淇奧靜默了片刻,抱着一絲“她或許不會想打死我”的想法,回答道:“我自己做的。”
那一頭忽然靜下來,卻沒有問緣由。
曾平陽想到的是尹義璠。長子仗着遺傳的一副好顏色,與男人不清不楚,說出去實在讓人笑掉大牙。男人嘛,容貌差強人意即可,頂天立地最為要緊。可想及那畢竟是一道傷口,曾平陽還是忍不住心疼。
“你這幾天都在外跑些什麽?”曾平陽岔開話題,敏銳地感知到他去新藝城報道,恐怕目的不純。
韓淇奧沒有立時答,曾寒山的電話就進來了。
“我接一下曾先生的電話。”他說。
曾平陽猶豫片刻,按了挂斷。
直到而今,他仍喚曾寒山“曾先生”,曾寒山亦未曾糾正。他們之間本無血緣,若照旁人一樣,叫他“幺爺”,反而顯得生分,于是就這樣叫下來了,誰也沒覺得哪裏不對。
曾寒山比曾平陽直接得多,開門見山問道:“你想要引曾端陽出來?”
韓淇奧并不否認:“是。”
關于曾端陽,韓淇奧暗中部署已久。
曾端陽之所以遲遲不現身,是想先将他這個禍患除了,令沈代山的“欽點”消失,才能名正言順回來提條件。
他利用新藝城的活動,透過媒體一點點暴露行跡,這是最不着痕跡引蛇出洞的方法,因為只有這樣,曾端陽才不會疑心。而他在發布會前後的出行最易預測,也最好下手——當年韓君莫就是這樣着了道。
曾寒山得到肯定的回答,稍作沉默。
韓淇奧忽地心裏有些打鼓。就算曾寒山不在這時候找他,他也是要找曾寒山的。他現在沒有足夠的人手布“黃雀在後”的局。
“曾先生。”他問道,“信物還在曾端陽手裏,而我只要曾淇曜回來。”
言下之意,那條海路若能奪回,我也無意與你争搶,我只想救弟弟。
曾寒山“唔”一聲,語氣帶了些困惑。
“淇奧——你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到底想要什麽?”
韓淇奧忽地一笑:“曾先生是覺得哪裏不妥嗎?”
“是這樣。”電話那頭,曾寒山輕聲道,“人生在世,總要有一個奔頭,有人求錢財,有人謀權勢,你回歸曾家這些時候,雖在沈代山的扶持下,得了些我大哥的遺産和股權,這些錢在常人眼裏足夠享一生榮華富貴,但比起做真正的家主,也是九牛一毛。和那條海路相比,就更不值得一提。如今你又和我撂下話來,若事成,你除了曾淇曜,是什麽都不圖,我反倒有些不放心。我這麽說,你懂嗎?”
韓淇奧無意識地颔首:“我懂的,曾先生。”
曾寒山低笑一聲:“所以說,孩子,你得讓我放心。”
說出你的心裏話,你真正的目的,讓我完完全全放心,我才能夠出手幫忙。
這是曾寒山的潛臺詞。
韓淇奧心裏明白,也只是輕笑一聲。
“我只想盡我所能保家人平安。”
曾寒山似乎有些無法理解:“真心話?”
“真心話。”少年斬釘截鐵道。
曾寒山沉吟片刻,似乎長出了一口氣。
“我姑且信你。”
車子剛好停下,司機是尹義璠的人,相信這些對話會一字不差彙報給那男人。
韓淇奧挂斷電話,也不在意是否被人聽了牆角,徑自回到醫院頂層的私密套房裏。
他的傷口該複查了。
推開房門,就聞到一股雪茄的味道。韓淇奧皺了皺眉,徑自朝卧房尋去,男人正半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
煙灰缸裏有半只雪茄,似乎還未燃盡,氣味一層層将他嗅覺包裹住,令他嗓子覺得有些不适,無意識咳了一聲,牽動正在長新肉的側臉,又癢又痛。
尹義璠驀地張開眼,幾乎在同時,掏出槍來,對準了來人。
韓淇奧可以确定,只要男人想的話,可以在這零點幾秒內擊中他的眉心。
然而尹義璠認出他之後,落下了手,還重新躺了回去。
耳機裏,趙成安道:“璠爺?有什麽吩咐嗎?”
“沒什麽。”尹義璠回道。
韓淇奧朝他走過去。
“怎麽睡在這裏?”
男人緘默。有一瞬間,韓淇奧在他眼裏看到了某種近于危險的訊號。
韓淇奧退了半步,眨眼就被拽住手拉倒在床上。男人出手向來又穩又狠,即便這個按捺了愠怒的關口也沒有碰到少年頰側的傷。尹義璠曲肘按在他的鎖骨,其實并未使多大的力氣,只要他想,就能掙脫這個桎梏。
但韓淇奧只是任憑他将心頭的氣撒出來。
“你拿自己作餌。”尹義璠無法掩飾地洩露出眼底一絲痛楚,“想過後果嗎?”
韓淇奧輕輕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仿佛一陣風,吹到唇邊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