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的狼崽
“病死沒有?病死了恰好一起出殡,陪我哥下黃泉!”
一字一句,如冰如碴,濺落到地,冷硬至骨,讓人骨髓裏頭都疼的慌。
羅氏表情一僵,跟着反應過來,當即以更大的聲音駁斥回去:“秦五,你再敢亂說,我撕爛你的嘴!”
秦野勾起薄唇,又冷又薄涼:“你不把人交出來,是要我去捉麽?”
羅氏心頭發顫,然仗着自個輩分在那,遂對老夫人顧氏哭訴:“阿家,你看到了,秦五這個白眼狼就是這樣威脅我的,我是不敢讓敏學過來,萬一路途上有個什麽閃失,我只有這麽一個小孫孫,那也是阿家你的末孫啊。”
羅氏想幹什麽,老夫人顧氏心裏門清。
她看了眼秦野,又覺得羅氏的話不無道理。
在秦野身上,年紀這個詞就沒有框限,且他這樣混不吝,性子乖戾暴躁,時常将那匕首帶身上,誰都吃不準他下一刻到底想幹什麽。
但,秦昭出殡又是大事。
一時間,顧氏竟是拿不定主意。
三房秦勉玦面色不虞地站出來道:“大嫂,昭兒上路輪回一事耽擱不得,況送靈抱牌也是件積攢陰德的大好事,興許讓敏學抱一抱,回來病痛就好了。”
羅氏斜了秦勉玦一眼,陰陽怪氣的道:“三弟,不是我不肯,是敏學真的下不來床,大夫千叮咛萬囑咐,不能見風不能見風,我總不能不顧我小孫孫?那可是我的命O根O子。”
秦勉玦一噎:“這……”
羅氏嘲諷地看着秦野,繼續說:“我可是聽說,昨晚上回魂夜死人睜眼,這可是大兇之兆,如今那棺材裏頭是何情形誰曉得?”
這話一落,不知昨晚變故的其他人當即吃了一驚。
那八個擡棺的大漢猶豫起來,接着有一人對陰陽師道:“先生,這死人睜眼的棺木,我們可不敢再擡,不然帶了晦氣回去連累家人怎麽辦?”
說着,本是已經擡起的棺木,居然嘭的一聲又放下了。
陰陽師大驚:“不可放不可放,起龍了不到墓坑前不可放棺。”
然,人性本私,八名大漢只顧自個,利利索索地放下棺木,抽了龍木不準備接手了。
秦野龇牙裂目,他自然也知道起了的棺是不能下地的,不然龍棺挨地,死者将不能再入輪回。
他沖過去扒着棺木,似乎想用自己的力量将棺木擡起來。
可那棺木極重,而且死了幾日的屍身也是極重的,不見八名大漢擡着都吃力,哪裏是一個人就能擡的起來的。
“擡!給我擡起來!”他朝那八名大漢怒吼,雙目赤紅,鬓角青筋鼓起,扭曲又猙獰。
陰陽師也在旁勸說:“趕緊擡起來,死人已經合眼瞑目了,沒那大兇之說,你們趕緊擡,擡了給雙倍銀錢。”
八人面面相觑,猶豫起來。
“擡啊!你們擡不擡?”猶如嗜血惡狼,秦野捏緊匕首抓着個大漢,使了巧勁将人絆倒,然後騎坐上去,匕首抵上脖子,“擡不擡?”
那大漢臉色大變:“你要幹什麽?你幹什麽?”
秦野面目張狂,鳳眸魔癫,一發病就不是個人的模樣:“不擡就給我去死!”
“快拖開他,快!”其他大漢沖的上來,七手八腳将秦野架起來扔一邊。
末了,對陰陽師道:“這樁買賣,再多的銀子我們都不接了,先生另請高就。”
話畢,八人拿上自個的龍木和繩索紛紛離開。
陰陽師挽留不下,急的跳腳。
他做法事幾十年,還從沒遇上過這樣不順的白事。
眼見擡棺的人走個幹淨,陰陽師愁的也想撂手不管,可出殡在即,不将死者安撫好了,他也忌諱。
于是,陰陽師撚起一撮紙錢點燃,嘴裏念念有詞。
秦野從地上爬起來,他似乎冷靜了。
然而只有姜媃才曉得,秦大佬這不是冷靜,而是發病的更厲害了,就跟黎明前的黑暗一樣,正是最黑的時候。
羅氏很是幸災樂禍,心頭自是得意。
在旁不嫌事大的火上澆油:“看看,我就說死人睜眼大兇,這出殡還沒出門呢,擡棺的人就走了。”
“要我說啊,還出什麽殡啊,直接丢出去得了,省的出更大的事。”羅氏一徑作死,半點也不顧及。
她似乎從沒想過,秦家丢臉了,她同樣臉上無光,別人家都是将醜藏着捂着,唯有她是嚷的全城皆知。
連姜媃這等穿來沒幾天的人都曉得,秦昭出殡這番變故,約莫是要被人笑話了的,指不定別人還會在背後罵羅氏一句“傻批”。
從放棺到擡棺的人離開,不過也就是片刻的功夫。
老夫人羅氏也是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她腆着老臉問陰陽師:“先生,不然我們出三倍的銀錢,再找找人?”
陰陽師嘆息搖頭:“剛才那幾人是熟手,幹活最是麻利,現在只有再重新找人,不過這時辰可就要耽誤了。”
老夫人心一提:“耽誤了會如何?”
陰陽師道:“我剛念了咒,安撫了亡靈,一時片刻沒事,但還是不能耽擱太久,不然亡靈不進陰門不入輪回,可是要成兇煞惡靈的,到時頭一個遭殃的,就是你們府上。”
聽聞這話,老夫人才後怕起來。
羅氏還在那頭叽叽咕咕的說風涼話,老夫人顧氏心頭一怒,手頭翠竹拐杖啪的扔過去砸她身上。
“你這個刁婦,給我滾!”顧氏喘着粗氣道。
拐杖并沒有砸到羅氏,但也讓羅氏吓了一跳,她悻悻閉嘴不說了。
老夫人又喚來長子秦桓之:“把你媳婦拎回去,莫丢人現眼。”
蓋因羅氏娘家之故,秦桓之在羅氏面前竟是矮一頭懼內的很。
他讪笑兩下:“娘,我勸勸她,您莫氣壞身子。”
老夫人眼一瞪,沒好氣的給了秦桓之一耳瓜子:“沒出息的東西!”
秦昭出殡不能耽擱,老夫人遂吩咐:“老大,你多花些銀子,再找人擡棺,至于敏學我不信羅氏的話,你抱……”
“你們幹什麽?動不得,動不得……”
顧氏的話還沒說完,那頭就響起陰陽師失态到尖利的嗓音。
兩人尋跡看去,頓驚的眼皮猛跳,亡魂大冒。
“小五,你要幹什麽?快給我放下斧頭!”顧氏嘶聲竭力地喊起來。
老大秦桓之也是膽顫心驚,想過去阻攔,但礙于如斯發瘋的秦野又不敢。
電光火石間,老夫人顧氏想起姜媃,連忙抓着秦桓之手問:“昭兒媳婦呢?快,昭兒媳婦能勸……”
話才到這,顧氏就在騷動的出殡隊伍裏清晰地聽到一聲軟糯嗓音——
“小叔,我幫你!”
顧氏急急往前幾步,一眼就看到秦野揮着斧頭砰砰地砍在棺材蓋子上,他身邊還站着個纖細瘦弱的小姑娘在幫忙撿碎木塊。
“完了,完了……”顧氏怒急攻心,差點一口氣緩不上來。
姜媃也差點一口氣緩不上來,說多了都是淚。
她原本在觀望事态發展,可看到秦野回府摸了把斧頭出來,她心提到嗓子眼,還沒來得及搞明白怎麽回事,那雙腳不自覺就走到了他面前。
緊接着,她就見秦野一下一下砍着棺材蓋子。
然後不經大腦的話,不由她控制的話就說出口了。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是原身執念又在作祟,與其被逼着這樣,她索性不管秦野想幹什麽都幫着就是了。
“嘭,嘭,嘭”黑漆棺材蓋子不過片刻,就被砍落一角,封好的木釘彈跳出來,秦野轉手就去撬另一邊。
陰陽師欲哭無淚:“哎喲,真不能開棺,不能開啊!”
秦野陰沉沉地掃了一圈,周圍的人根本不敢近前,興許是顧忌被驚擾的死人,也可能是忌憚他。
他咧嘴紅着眼睛,同惡鬼無異:“時辰到了,我背我哥下葬,誰敢攔我,我就砍死他!”
他說着這話,手上斧頭一揮。
“咔咔”兩聲,棺材蓋子斷了。
滿場噤聲,死寂的針落可聞。
姜媃将破碎的木塊撿出來丢到一邊,死人的味道不好聞,她還毛骨悚然的,可卻不得不幹。
關鍵衆人面前,她還不能把臉撇向一邊露出半點嫌棄。
她繃着小臉,屏住呼吸,內心已經抓狂的跳腳,臉上也要裝出面無表情滿不在乎。
不過須臾,秦野就掀飛棺木蓋子,他扒着棺材邊緣往裏看了會,眼底的癫狂稍稍有所收斂。
爾後,不知他從哪掏出一玄色薄披,小心翼翼地将秦昭屍體裹上,然後俯身将屍體抱出棺材。
“哎,作孽啊作孽啊……”陰陽師腿軟地坐到地上,白着臉,一副大禍臨頭的模樣。
人死後的屍體,其實比活着的時候還重,又僵硬發直,并不好抱。
故而秦野将秦昭抱出棺材後,雙腿打了個抖,竟是噗的跪倒在地。
他死死攬着秦昭,再是狼狽再是受傷也不讓屍體落地。
姜媃愣在那,死人被包裹着她看不到,倒也沒那麽害怕了。
但是,秦野……
她說不清自己此時的情緒,身為孤兒,她經歷過很多的生離,看過很多死別,可長久以來,她都不能産生共情,理解不了那種悲痛。
她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不是缺失一些東西,是不健全的。
然而此刻,有一種鈍疼清晰得從心房緩緩蔓延開來,随着血液流經四肢百骸,最後又彙聚到心房,大腦就感覺到了,那種名為“心疼”的東西。
她不是心疼秦昭,而是心疼秦野。
虛歲十一的少年,身量還沒開始長,顯得單薄而削瘦。
他發散了,從肩滑落下來,遮擋了猩紅的鳳眸,他嘴唇還咬破了,抿塗着鮮血,陰鸷又乖張。
他一身還髒了,不曉得是血跡還是塵土,身上面頰都是,狼狽如泥濘裏卑賤的被遺棄的狼崽子。
沒有人要他,沒有人理他,也沒有會養他。
他試了好幾次,試圖背起秦昭,然而每次都失敗。
他一次次地翻滾在地上,鴉發肩背沾上紙錢,十根手指頭摳出鮮血來,亦不在乎。
天色緩緩發暗,不大一會,就有蒙蒙細雨落下來。
絲絲縷縷,連綿成片,落到衣裳上,落到發絲上,結成白密密的細砂糖,連帶睫毛上都濕了。
終于,秦野擡眼了,他看着姜媃。
仇恨滿溢的眸子,猩紅漸漸退卻,如潮水般回落,只餘滿地濕潤。
那雙鎏金琥珀色的鳳眸裏,緩緩升起一些軟和和……委屈。
他沒辦法,他真的沒辦法了!
他背不動哥哥,他還沒徹底長大,他背不動他!
從來對人都是獠牙相對的狼崽子,頭一回在姜媃面前收了獠牙,委委屈屈的将軟軟白肚皮露了出來,再小聲嗚咽。
“嫂嫂,”狼崽子伸出毛爪子試探的、輕輕的碰了碰她手背,太過委屈,甚至鳳眸都泛起水光,“嫂嫂……”
姜媃嘆息一聲,擡手抓住了他指尖,冰涼刺骨,她這會倒沒有放開。
本是孤傲絕世的王者,會當淩絕頂,站屍骨血海之上睥睨天下,但是這會,卻跟她一人露出軟弱,成為她的狼崽子,這要姜媃如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