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教引

門被打開又關上,冷風夾裹着隐約的嘈雜聲響傳來。容渺披衣下床,外間丹桂、紅杏悄無聲息地立着,見她過來,紛紛垂下頭去。

适才楊進進來,他們不曾阻止,甚至不曾通傳,不知郡主會否怪罪。

容渺狐疑地掃他們一眼,知道事情定不簡單,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信得過這兩個與她經歷過生死考驗的侍女。

她推開門,北風卷着飛雪吹拂進來,鋪面的寒氣,卻半點比不上廊下楊進高大的背影那般凜冽。

院中落了厚厚一層雪,上面密密點點各種大大小小的足印和其他痕跡。

這院中剛經歷過一場厮殺。

她陡然明白了為何丹桂紅杏任由楊進闖入,也明白了為何楊進會出現在這裏。

又來了刺客,他特地來護她的麽?

不願她為此事憂心,因此故意逗弄她,寧願她惱了他,卻也不肯辯解,是這樣麽?

她與他萍水相逢,身份有別,甚至隔着化不開的國仇家恨,他為她如此費心做什麽?

只因她是北帝指名要娶的皇妃,出不得差錯?他究竟是為了做好這迎婚使的差事,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楊進沒有回頭,她也沒有開口。阖上房門,将他與風雪隔離在門外。

一室融融暖意,她卻覺得內心空落落的,似乎被寒風吹得涼透。

唐興文抹去腮邊濺上的血,匆匆向內院趕。

隔着風雪,一個高大的影子正緩緩向他走來。

這府宅專為容渺所置,後院只住着一個容渺。唐興文想到他的來處,不由捏緊了手裏的刀。

楊進與他擦身而過,看也未看他一眼。

唐興文覺得自己被輕視,被侮辱了!

“楊進!”他揚聲喚住他,一步步朝他走去。

“上回是我疏忽,不如趁今晚,你我光明正大的打一場。如果你輸了,請你不要再跟郡主說半句話!如果我輸了……我斬一條手臂與你。”

他說得很慢,心意卻很堅決。待他成了廢人,便不會再有癡想,心心念念地忘不掉郡主了吧?那根本是他不配擁有的美夢。

可對方若是楊進,他也不甘。楊進這樣陰險狡詐,郡主怎麽玩的過他?

這一仗他必須打,為了郡主,也為他自己。

楊進聞言,又邁開長腿,走了。

“楊進,你這是何意?你怕什麽?難道是輸不起麽?”

“不必激我,沒用。”楊進淡淡回道,聲音中不帶一絲感情,“因為……”

楊進眼尾低垂,掩住眼中流溢的不耐和殺意,“你沒資格與我動手,更沒資格為她而戰。”

唐興文的臉色,由紅轉白。羞愧難當,就是這個滋味了。

楊進當真從未瞧得起他……

“記住你的身份。”楊進冷冷地令道,“時刻記住。唐領衛!”

手,不由自主地在顫抖,此刻唐興文只想抽刀而出,一招結果了面前這刻薄至極的小人。

的确,楊進是小人,真小人。連僞君子都懶得去做。

“那你呢?你這一路是在幹什麽?”唐興文目眦欲裂,滿腔羞憤無處發洩。他只是個迎婚使,為何總是想盡辦法與她獨處?為何頻頻邀約她,赴那只有她與他兩個人的夜宴?

“你會知道的……”

聲音,從風中飄來,聽得不甚真切。唐興文捏着刀柄,驀地抽刀出鞘,狠狠地劈在一旁石桌上。

楊進走出垂花門,一衆黑影般的禁衛迎過來,“主上!全抓獲了,死了十來個,其餘的都給為了軟筋散,連咬舌自盡都不能……”

聽到“咬舌自盡”幾個字,楊進的眸光閃了閃,似乎更幽暗陰沉了些。

楊進擺了擺手:“将裏面挑出幾個,連夜送回京城,交給喬太師。”

“這……豈非洩露了主上的行蹤?”

“不必瞞着!”楊進拂去肩頭落雪,唇角勾成一彎月,“也該讓他們知道,這天下,早就不一樣了!”

“是!”禁衛首領收回目光,恭敬地領命。他們的天子強大起來,他們這些天子近臣才能有将來可言。一味忍讓,還奪來這江山作甚?

從那晚過後,楊進再不曾出現在容渺面前,唐興文亦變得異常沉默。浩浩蕩蕩的隊伍,又行進近十天,才到達北國皇城之前的最後一個城。

容渺會在這裏出嫁,進北宮,成為北帝後宮中女人中的一員。褪去路上穿的南國嫁衣,明天她會穿上北國送來的宮裝,觐見北帝。

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樣的羞辱,怎樣的水深火熱。

她拼命的躲避着前生所有不該接近的人,躲避罩在她頭上的厄運,事實上,她所做的,也足夠多了,可到底出了什麽差錯,讓她依舊不得不踏上這條路?難道有些事真的注定無法改變,無法扭轉?

沐浴罷,她被侍女們扶起,換上華麗的衣裙,披上厚重的裘衣。高高的金冠,鑲滿稀世珍寶,據說是北帝親自選定樣式命人所造。這樣為她費心,不知道的,也許還以為她是北帝心尖上的人呢。

丹桂不複從前的親昵随意,恭謹地行禮秉道,“郡主,北宮來人了,司禮內侍和教引尚宮,就候在門外。”

容渺輕嘆一聲,扶了扶頭冠,“傳!”

司禮內侍,是教她北宮禮儀,見到皇帝如何扣頭行禮,如何問安。如何答大臣們或外命婦的禮儀。前生她學過,只是多數用在了冷宮那些瘋掉的妃嫔和那些奴才身上。

教引尚宮,是教她如何伺候北帝。她還記得當初,那眼高于頂的半老女人是如何羞辱于她,他們瞧不起這南國來的冒牌郡主。

饒是如今,她也不可避免的擔憂,隐隐抗拒。

兩人身穿吉祥服色而入,身後各帶着許多随行從人。

那內侍一直低垂着頭,向她行禮時聲音微不可聞。教引尚宮皺眉杵了杵他,他才咬着嘴唇擡起頭來。

容渺朝他瞧了一眼,只一眼,就如定住般,不動不言,不知如何反應。

她想過很多回,楊進會不會答應的要求,會如何處置梅時雨,如何如她所願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痛苦地茍活于世。

楊進可真懂人心。

明知他驕傲,明知他自命不凡,明知他要用那張俊顏去迷惑女人替自己掙前程,就偏偏毀去他所在意的一切。

那無數大儒所贊譽過的才子梅時雨,竟成了北宮中一低賤屈辱的內侍!

梅時雨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能讓他鑽進去。

他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活着還不如死了。偏偏,偏偏這一切要讓容渺、讓他曾經的未婚妻、他青梅竹馬的表妹面前,被全然揭露。

他甘願留在北宮,就是沒臉再回去南國。可怎想到,嫁來的靖安郡主,就是他的表妹!

“梅公公,開始吧!”

教引尚宮不耐地出言催促,他只有硬着頭皮支撐下去,可那一聲“梅公公”,被在容渺面前叫出,仍是令他羞憤欲死,臉紅的幾乎滴出血來。

容渺震驚之餘,收回了視線。她沒再多瞧梅時雨一眼。如今這人,已不值得她再浪費哪怕一刻半刻時間。

梅時雨翻開禮冊,開始了禮儀教學。

諷刺的是,這本宮禮守則是他來北宮後依據原有的北宮習俗編纂的,竟比司禮監做得不知詳盡周到多少倍。北帝欣賞他,于是将他從最底層的小監濯拔上來,任司禮大太監。

容渺本有基礎,學的很快,梅時雨急于脫身,也不加為難。

輪到教引尚宮時,梅時雨飛快地觑了容渺一眼。明晚,她就要躺在北帝身下,婉轉承歡,将所有原本屬于他的美好,盡數向那人獻了去。

心痛,令他腳步虛浮,艱難地移出房去。所有人都退了出來,侍女們各個兒紅了臉,均知道尚宮大人要教郡主的是什麽。

隐約聽見容渺輕聲驚呼,接着教引尚宮含笑走了出來,吩咐衆人,“先別進去,郡主怕羞,叫她一個人瞧一會兒……”衆人均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

容渺捧着手裏厚厚一沓畫冊,面紅耳赤地不知如何是好。

她并沒有被人為難。前生不堪的一幕幕,一樣都沒有發生。

難道明晚,她真要用到這畫冊上的……

想到此,她已忘了去想梅時雨,忘了去想怎麽對付冷宮那些刁奴。

如今更擔心的,是如何去面對年邁殘暴的北帝。她該怎麽辦?與其被那樣一個年長她三輪的人觸碰,她還不如……

“唔,瞧得很認真麽!”

戲谑地說話聲傳來,她擡眼,見到閑閑倚在門口的楊進。

手中的畫冊立時變得十分燙手,卻一時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放。

楊進大咧咧地邁步進來,随手奪過一本,翻了幾頁,贊道,“畫的不錯。細細一看,這上面的美人,有幾分像你。”

“楊進!”這王八蛋!不知道她正窘得緊麽,簡直找死!

見她動怒,隐有要用這些畫冊砸他的架勢,楊進倒退一步,笑嘻嘻道,“好好好,知道你惱我打攪你研習……”

“你!”揚手抄起一本,朝他擲去。

楊進嘿嘿笑着接住,“休要暴殄天物,宮裏就這麽點好東西,都在你這兒了!”見她又要惱,飛快地話音一轉,“我是來告辭的。明天會有正式的迎親禮官和宗室代表來迎你。”

容渺不知為何,聽說他要走,聽說自己當真要嫁,就不痛快起來。

“一路上我待你如何,你心知的吧?如果給你機會選,你選北帝,還是選我楊進?”

漫不經心的笑,眼底飛快閃過的一抹在意。他知道這一問,是為難她,也是折磨自己。可到底盼着她是甘願的。

“……”這問題太荒謬,選他,為何選他?他是什麽人?騙她那麽久,利用她那麽多次,還數回對她動手動腳毫不尊重……

可是鬼使神差地,她偏偏說出令自己也被吓住的一句,——

“我不想嫁,我寧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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