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兩成敗(上)

【1】

程序運行成功了。看着越來越多的數據湧入電腦,彩音的表情雖然平靜,但是眼睛裏透露出一種隐隐的興奮。

無論出發點是複仇還是別的什麽的,僅僅是自己設計的程序本身在運作就足夠激動的了,

經過了辛苦的編程,最後看着程序成功運行,即使會造成破壞,也有種自豪感。這份創造的自豪感,是她思維世界裏為數不多的樂趣。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流露出一些青春期少女特有的固執和叛逆。

要知道,她可是沒有叛逆期的孩子。

懦弱茫然的父親,被普通人所恐懼,所不恥的叔叔,力不從心的祖父母,缺席的母親,從小她就被無數次的逼迫到“與別人不同”的窘境,早已喪失了“普通”的資格,面對命運除了接受別無選擇,一味去和所謂的“幸福”比較,只會自添煩惱。叛逆也是一樣的道理。

與其說她有顆堅強的內心,不如說她意志的內核外有一層堅固的圍牆,幫她排除了那些困擾的,嘈雜的想法,這道牆便是理智。

從她學會運用理智隔離自己的痛苦開始,她一直生活在一個絕對理智,絕對平衡的世界裏。她所作的一切都是按照理智的軌跡來運行的,提出目标,評估可能性,否決或是去完成。她隐藏了自我将它推上意志的神壇,而它則保護她,引導她,為她隔離大部分的無助和哀怨,為她挑選可以去踏足的道路甚至是喜愛的東西。

理智似乎成了她虛構的母親,一個只做正确的決定,随時随地指引她,不會離開她的母親。

她從不曾忤逆這個母親的教導,即使漸漸的,她的周圍只剩下 “沒意義的事”和“有意義的事”這兩種。

不做沒有意義的掙紮,不去争取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因為失去的和得到的是恒值的,一切最終都會加減為零。

複仇很明顯是歸于“沒有意義的事”那個分類的,因為無論怎麽複仇,失去的東西都是不可能回來的。

徒勞的去怨恨,去加倍報複,也許會有痛快的錯覺,但是痛苦繼續在累加,看似拿回了什麽,其實失去的更多。

她甚至覺得迷戀或是愛慕這樣的感情都是沒有意義的,感情只是對外界刺激的回應罷了,

所有心裏感受到的情感,都有明确的源頭,被愛的時候會感到幸福,被擁抱了感到溫暖,被傷害了感到憤怒,失去了感到悲痛。每種感情都是一種回應,都應該有其存在的價值,都必須能在理性的等式中成立。

可是遇見龍哉之後,她卻罕見的和“母親”産生了矛盾。因為她的心裏少見的出現了一些“沒有意義”,但是理智又無法徹底根除的感情。

明明應該是與自己同類的家夥,為什麽要将“複仇”這樣完全不理智的事情挂在嘴邊呢?這份矛盾讓她完全讀不懂。

既是同盟又是敵人,是與自己最近的人,又最遙遠的存在。

從剛開始被玩弄時的憤怒到後來感受到他尊重時的動搖,感受到他冷漠精細面具下的那一份模糊的溫柔,她已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如果放任不管,一定會深陷在名叫“他”的泥沼裏的。

恨沒有意義,所以她早就把這種感情丢掉了。所以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恨段野龍哉,也做不到恨他。

但是愛也同樣做不到,不顧一切的越過身份和仇恨的障礙,去追求一個美麗但是沒有意義的東西,這種事情她的理智是不允許的。

無法愛也無法恨,理智給出了正确的選擇:離開。

期望去了解他的真相,去尋找一個與自己生命無關的答案,顯然不是她的理智允許她做的。無奈的時候,即使感覺到他身上的矛盾,也不要去求解了,只要全部否定掉就好了。

本來他是自己的敵人,是一個犯罪者。

她相信一切結束之後自己會頭也不回的離開,經過時間的洗禮一定會讓這段經歷永遠的被塵封在心底。

她相信自己能做到,“母親”也相信,它從來不提對她來說不可能的要求。

但是她卻猶豫了。

即使最後會釋然,會相忘。可是此時此刻,這份苦悶無法抒發。

【2】

開始運行的程序已經無法停止了。

他們的命運也是如此。

最後的結果是早就設定好的,是一定會到來的。

“明天早上應該就能完成了。”她對龍哉這樣說。

“嗯,今晚早點睡吧。”龍哉沒有從雜志上移開目光,只是随意的答應了一聲,他對她做的一切并不過問。

“這種像哄小孩子一樣,‘只要你開心就好’的态度算什麽啊。”彩音有些不快。

“你希望我哄你嗎?”龍哉擡起眼睛看着她。

“不用麻煩你了。”彩音冷着臉鑽進被子,“一想到很快就要結束我就夠開心的了。”

龍哉盯着她背對着他的後腦勺,默默的把雜志放到一邊,擡手關掉了房間的燈。

【3】

怎麽強迫自己也沒辦法入睡,又不敢輾轉生怕龍哉察覺到自己的不安,只能一動不動的躺着,将自己說過的話一句句的在腦海裏回放,時而後悔,時而深思,直到後半夜聽見龍哉的均勻的呼吸聲在愈發安靜的夜裏清晰起來,她才敢翻個身面朝他的方向。

龍哉朝着她的方向睡着了。黑暗中男人熟睡的容顏只剩一個安詳的輪廓,但是她依舊可以憑着窗外些微的光亮分辨出他的唇,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下巴。

因為在黑暗中無數次的親吻過,撫摸過,早已經熟悉了他肌膚的溫度和他的氣息,即使閉着眼睛也可以找到他懷抱的位置。踏入黑夜的世界,他總是在自己那麽近的地方,無論是清醒的時候,懊惱的時候還是從夢中醒來的時候。

但是這一切快要結束了。

那個時候,他将帶着他給的溫暖,纏綿甚至是痛楚永遠的離開他的一切都不會再入侵她的夜晚。

占有,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彼此擁有。

所以釋然,其實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喪失。

一個不舍的念頭稍一探出枝芽,就立即在心髒的土壤中狠狠吸收着動搖的養分,然後飛快的長成帶着刺的藤蔓,将心髒結結實實的纏繞起來,密致的透不過氣來。

理智被隔離在心的外面,無助起來,心裏的沖動的念頭被限制,越發莽撞的想要掙脫出來。撞的她一陣悶痛。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了他,鼻尖嗅着他身上的氣味,稍微舒服了一點。

也許擁抱是緩解這份苦悶唯一的方法。

心如此冰冷,身體卻如此溫暖。這種反差還真是可怕啊。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你呢?

【4】

感覺到一個柔軟的身子鑽進了自己的懷裏。龍哉醒了過來,有些詫異接受着她的擁抱,等待着她說些什麽。

但她只是将他緊緊的抱住,一言不發。

“怎麽了?”他把手放在她柔軟的黑發上,低聲問。

“做噩夢了。”

“真是的”龍哉不禁啞然失笑,“不是已經醒了嗎?”

“難受。”她把頭埋到他的胸口,此時她的肌膚與他緊緊相接,這份無法分離般的纏綿深入骨髓,狠狠的壓迫着心髒,讓她不由的皺起眉來。

龍哉伸手抱着她,感受着她的呼吸打在胸口留下熾熱的存在感,心頭堅冰一點一點的融化讓他不由的有些焦躁起來。他強忍着吻她的沖動,把手掌放在她的後背撫摸了一陣,低聲說道:“現在感覺怎麽樣”

話說出口之後,龍哉意識到自己太過溫柔了,于是他手上的動作停了停,恢複了一貫的淡然說道:“複仇還沒成功可不能倒下。”

“嗯。”她溫順的回應了一聲,心中的悶疼略微的平靜了一些。也許是負罪感減輕了一些吧。

【5】

這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當做一個噩夢。

醒來就好了。

但是此時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麽。接觸到覺醒的邊緣,應該開心才對。

可是我卻如此的難過,只能緊緊的抱着你。

因為這是我唯一想要做的。

這樣的想法讓我感到更加的難過。

【6】

但是龍哉的心裏卻難受起來。懷裏的誘人的溫暖是真實的。內心的悸動也是真實的。這樣真實的擁有着,體會到的卻随時都有可能失去的不安。

當他意識到彩音在很多方面與過去的自己很相似,只是沒有選擇複仇之路時,他幾乎忍不住想去揭開她的冰冷的外殼,解放那顆脆弱鮮活的心髒。

于是他靠近了,粉碎了她的外殼,擁抱了沒有遮掩的她。她冷靜的時候完美的不像一個真實的人,只有在她面對他的強迫皺起眉頭,咬住下唇竭力克制自己出聲,甚至是憤怒的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時候,她隐藏在理智下的感情,居然美味的不可思議。不可否認,那個晚上開始,龍哉産生了“屬于自己”這樣的錯覺。

盡管她的溫暖讓他有些着迷,但是越是相處,他越是體會到她難以捉摸,感覺到她與自己的不相同。冷漠的像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一樣,溫柔親切的又像是自己身體裏的一部分。被她拒絕的時候他會總想用盡手段讓她服軟,被她接納的時候又會忍不住得寸進尺的希望她眼裏只有她一個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同化她,還是想利用她對自己的恨讓她遠離自己的世界。

也許都不是。

因為她根本就不恨他,他早就發現了。

但是他不能說出來。

他察覺到了她的矛盾,也能體會那份苦悶,作為一些事的始作俑者,他比她更早的發現了自己理智的裂痕,但是他不能引導她,只能看着她痛苦下去。

因為他能做到只是看着她離開。

推開她,他做不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