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氣勢洶洶的颉利可汗忽然退縮,當場殺白馬立誓,訂渭水之盟,且願獻馬三千匹、羊一萬頭,為面見大唐皇帝之賀,倒令李世民君臣始料未及。林潼回到長安,暗自慶幸之餘,卻覺得不安的心緒越來越強烈。
那個身懷炸藥的突厥人始終沒有露面,不知是長安全城戒嚴震懾了他,還是他根本就沒有入城,但這人漏網,始終是李唐的心腹大患,絕不能掉以輕心,因此林潼不但不能走,反而還要留在長安,直到尋獲此人為止。所以即便突厥人已經開始撤離,長安城內人人歡慶,林潼的心裏卻仍舊壓着一塊大石。
“将軍!”長史王骥迎上來笑道,“這大暑天,您跑這麽遠,又有甲胄在身,熱壞了吧?”
林潼無奈的笑笑,她也想學這些兵士,除了皮甲坦胸露腹的納涼,可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即使披着一層男人皮,也總不好太過放肆,想了想吩咐道:“去拿盆冰塊來!給弟兄們一人含一塊兒取涼。”
“謝大人!”院子裏一陣歡騰,早有人領命去了。那王骥卻湊上來,附耳輕聲道:“大人,香積寺的老方丈空明在書房,等了您一早上了。”
“空明?他來作甚?”
“說是失竊案。”王骥撇嘴,“我說大人這些日子忙,可他偏不走,一定要面見您說話。”
“丢了什麽?”林潼熱得滿臉油汗,摘下領巾揩了揩。
“說是熏白蟻的硫磺丢了不少,還有些香燭。”
“那算什麽大事!”林潼也惱了,将領巾一丢嗔道,“失竊的案子叫他去找街使,這也值得見我?我忙還忙不過……”
林潼忽然頓住,腦海中似乎有什麽一劃而過——硫磺,香燭,和炸藥一樣,都是易燃之物,這時分有人偷走這些東西,顯然不能等閑視之。
“走,跟我去見空明!”林潼拔腳就走。
“硫磺是什麽時候被盜的?”
林潼問得急,空明老和尚倒不慌忙,打了個稽首方道:“阿彌陀佛,硫磺本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原本都堆在本寺後頭的庫房裏,也沒派專人看守……”
“說重點!”
空明瞟了林潼一眼,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語速:“今日早晨,老衲叫小徒去藏經閣取書,他路過庫房的時候發現鎖開了,進去一看,才發現失了盜。”
“香燭也是同日失竊?”
“應是同日。”空明點頭,“這是佛前日日都要用的,每晚都有人點數,不想早晨起來上早課,就見少了好幾包,就是老鼠啃噬,也沒有連包袱一起……”
“寺裏近來可有外人出入?”
空明滿是皺紋的臉笑起來:“大人這話問的,我們寺院只要開門,便有香客來朝拜,哪兒能沒有外人?最近天氣炎熱,來的人略少些,但佛前海燈也從來不空……”
他只顧饒舌,林潼卻已經陷入沉思。按說颉利可汗已經訂盟撤兵,而且尉遲敬德的人馬早就回到了長安,颉利這時再強行攻城,也不可能讨到什麽便宜,除非……
林潼霍然起身,一把扯過王骥,大聲道:“去,請中書令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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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延長戒嚴期限!”房玄齡斷然拒絕,“盟約已經簽訂,官府無緣無故戒嚴,又全城大索,百姓都會惶恐不安。”
“大人,不把這個突厥人找出來,整個長安城時刻都在危險之中!”林潼忍了又忍,才沒有将消息來源和盤托出。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跟一個古人解釋時空安全局的存在,也無法令他相信自己其實是從1500年後的今天穿越而來,生怕一提及這些,他們反而會将自己視同妖孽,令原本就複雜的問題節外生枝。
房玄齡不緊不慢的呡了一口茶方道:“盟約既訂,這固然是将軍的功勞,但你仍舊是金吾衛大将軍,眼下的差事便是藻飾太平,不能因一點微末小事,就攪得長安城內不得安生。”
“房大人,我敬你是兩朝元老,足智多謀。但風起于青萍之末,末将肩負長安全城百姓安危,既然得了消息,便不能等閑視之!”
“長安防務不光是你的責任,也是諸臣工的責任!”房玄齡的面容不再和藹可親,“你關心的是你自己的差使,我們卻要對至尊和朝局負責!如今內憂外患,至尊和我們花了多少心思,好不容易才将時局稍稍平定些許,照你這麽折騰起來,朝野都要震動,到那時又何談安與不安?何況消息來源并不可靠,豈能因小小一個香積寺的報案就這麽草木皆兵?”
“房大人!”
“不要再說了!”房玄齡将茶碗重重墩在案上,起身道,“此事我自有道理,你只加派人手巡視街坊,別的事不用你管!”
林潼勸不動這老頑固,忍着氣惱将他送走,立刻接通了屏幕那頭的阿拉蕾:“能不能給我換一個目标?官階高一點的,皇帝本人最好!”
“你等會,我查下。”阿拉蕾把鉛筆夾到耳朵上,噼裏啪啦敲了一陣鍵盤,“小姐,這個級別的歷史人物,我們要想定點穿越的話,需要跟老魚申請的。你知道,咱們又不是華氏的實驗室,想穿皇帝穿皇帝,想穿貴妃穿貴妃……安全局歷來的規矩是,能用小人物,絕不動帝王将相,你這個金吾衛大将軍已經是特批了……”
“算了,當我沒說。”林潼懊喪的關掉通訊器,緊張的思量着對策。她的目光飄向尚未黑盡的天際,那裏有一抹金紅色的晚霞,卷曲舒展,仿佛不甘寂寞的火焰。
“集合所有人馬!”林潼起身,按着劍柄高聲吩咐,“告訴拉水車的職官,今晚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休息!”
厚重的城門在梆子聲中慢慢合上,長安城內所有的坊門都已關閉,白日裏喧嚣的慶賀聲已經在滿地的彩紙和竹片中慢慢褪去,盡管不怎麽情願,人們還是回到了自己家中,在昏黃的燈火間細細講述着唐軍在泾陽之戰中的骁勇,和當今在渭水之濱的威武。
黑夜慢慢降臨,寂靜無人的朱雀大街上隐隐傳來更夫值夜的吆喝。偶有孩童被這高低起伏的喚聲驚醒,疲憊的母親忍着哈欠翻身起來,将不依不饒的孩子攬入懷中喂奶,拍打着,哼唱着,自己也沉沉睡去。
忽然西北方的夜空劃過一道光亮,似乎像閃電,又仿佛一顆流星,在光化門的城頭猛然炸開,那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直将城門轟得四分五裂,高大的門板碎成數塊,紛亂的木屑飛濺開來,砸在守城的軍士身上,那人登時就口吐鮮血,倒地不起。
正在附近帶人巡夜的林潼渾身一顫,舉目看時才發現,光化門處已然亂作一團,便有長史王骥急道:“将軍,我們要不要馳援?”
“不要亂!”林潼喝道,“賊人只不過炸開了光化門,卻尚未聽聞刀劍馬蹄聲,想是還沒攻進來。派兩個人回衙,去把水車趕到安寧、普寧等坊,預備滅火!”
王骥轉身要走,卻被林潼一把拉住又道:“水車到了就行了,不需要所有的人都同去,另外告訴幾個帶兵的街使,若遇有胡人在火場出現,一律拿問!”
她目送王骥遠去,飛身躍上坐騎,心裏卻暗暗咬牙道:“房玄齡老匹夫,你不聽我言,終有此禍。”只是此刻也來不及再想,忙帶着兵丁飛馬奔赴光化門,尚未到時,已見城門外的甕城裏殺聲震天,率先沖入其內的突厥人已經和守城的士卒戰成一團,彎刀□□起落間,亮如白晝的火把将滿地鮮血映照得格外顯眼。
林潼迅速掃視了一下周遭環境,只見城門內十數步之處堆起一整條磚瓦木板搭建的工事,前面還有數條鹿角防備騎兵,不由贊道:“城門領辦事頗有章法!”
“城門領怯戰,已經被我殺了!”箭樓上一員武将朗聲道,擡手一撥弓弦,只聽“嗖”的一聲響,城下突厥将領應聲而倒,那武将幾步躍下樓來,一拱手道:“将軍可是李道玄?”
林潼來前看過淩煙閣功臣圖像,已知此人正是尉遲敬德,這是初唐武将中有名的黑面煞神,剛剛自泾陽領軍回京,因其有功,給假一月,理應正在家中休息,不知為何會出現在光化門上。她也不及多想,忙下馬還禮道:“正是,見過尉遲将軍!”
尉遲敬德大喜,一把拉住林潼的手:“久聞将軍少年英武,你來的好,快和我一起圍剿這些突厥雜種!”
林潼一愣:“将軍,如此說來,你早有預備?”
“只怕他們不來!”尉遲敬德大力拍了拍林潼的肩頭,“方才房令還和我說,城門火起,你必來助戰,果不其然!”
房玄齡?林潼呆住:“将軍是說,這一切都是房老大人安排好的?”
黑鐵塔一般的尉遲敬德翻身上馬,朝林潼一眨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将軍可願跟我一起,拿個彈弓打雀兒玩?”
由于唐軍早有應對之策,又有金吾衛的水車助陣,光化門處只燃了不到兩個時辰,就被守城将士撲熄,倒是城內其餘幾處火起,金吾衛的人一邊要滅火,一邊又要抓人,倒頗費了把子力氣。這些兵丁也不管那許多,橫七豎八的将人捆得粽子一樣,串成一串兒,都扔在金吾衛衙門的院子裏,叽裏咕嚕的番語夾着漢話為自己辯解,聽得林潼頭暈,直想打開通訊器,問阿拉蕾要求同聲傳譯。
忽然有把蒼老的聲音自後笑道:“我原道将軍年少,只知憑血氣之勇做事,不想昨夜措置如此果斷,倒令老夫刮目相看。”
林潼心頭一凜,暗暗罵了一句“老狐貍”,面上卻堆了笑,回身施禮道:“房令說笑了,您才是運籌帷幄之人。”
房玄齡笑得臉上皺紋都擠到了一處:“膿包總是要擠的,這擠法兒卻有很多說道——将軍的意思是打草驚蛇一勞永逸,老夫卻要引蛇出洞一網打盡呢。”
林潼到了此刻已經心服口服,忙躬身施禮道:“願聞教誨。”
“只要是蛇,總會咬人。我們找不到蛇,便只盯住人,它早晚是要出來的。”房玄齡說着,示意從人将一囚犯牽到跟前,指指他道:“将軍可認得此人?”
林潼不看則罷,一看大吃一驚:“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