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每個人應該都做過那種重複的夢,一覺醒來,意猶未盡,于是再閉上眼睛去重溫那個未完的夢境。但對林潼來說,眼下顯然是個噩夢。
她還是被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大汗淋漓,那只小黃狗又颠兒颠兒的跑過來在她腿上撒了一泡尿,而林潼這次很聰明的沒有躲避,而且咬着牙,強忍着沒有一腳踢過去。
整齊的腳步聲慢慢接近,應該是朱棣的車駕到了。林潼奮力排開人群,從最不起眼的角落一路擠到黃土道的正中,恭恭敬敬跪下施禮:“臣,翰林編修楊榮,求見燕王殿下。”
“你是哪個?”為首那死太監像是沒有聽到林潼的自我介紹,依然問了一句。
“臣楊榮有本,要面見燕王殿下!”林潼一字一句重複道。
那太監眼皮都不擡:“大王方才入城,有什麽事,等大王進了宮,到門宮外……”
“到宮門外遞牌子是吧?”林潼打斷他,起身朝後頭的銮駕大聲呼喝道,“殿下聽學生一言,可保大明江山永固,皇圖霸業萬世不堕!”
“噫!哪裏來的瘟秀才!”太監瞪大了雙眼,看瘋子一樣看着林潼,将手一擺,召過衛士們,又把林潼架了起來,“此人如此瘋癫,誰知道是來幹嘛的!給我仔細搜,要是搜出兵器,就地格殺!”
“……”
爾朱峤望着不發一言的林潼,忽然“噴”的笑出聲來:“你好歹也是兩榜進士,清秘出身,在朱棣面前如此放肆,自然被人當失心瘋拿了。”
“我根本連他的面都見不到,又怎麽跟他說話?”林潼一臉的挫敗,“下次我再去,幹脆直接寫個橫幅出來,雇人打着橫在道邊,要不叫幾個讨吃的唱蓮花落,他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
“照你這辦法,我看你會比建文帝死的更快!”
“那怎麽辦?”林潼的雙肩垮下來,煩躁的踢着小腿,“總要見到人我才能說話呀!”
“我倒有個辦法。”爾朱峤起身,低聲在林潼耳邊說了句話。林潼卻白了他一眼:“你說的輕巧,我一個翰林編修,窮的叮當響,腰裏哪兒來的銀子造祥瑞?”
爾朱峤挑眉:“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你自己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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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潼這次到的早了些。那只小黃狗還在人群腳下鑽來鑽去,搖着尾巴尋找殘羹冷炙,一眼瞧見林潼過來,歡天喜地的跑過來正要擡腿,卻被林潼一把拎着後頸提起,抱在了懷裏。那狗兒還在愣怔,便見林潼擠出人群,撲在浩浩蕩蕩的車馬跟前,伏道高呼:“臣楊榮有祥瑞呈上!”
為首那太監一愣,看了看林潼懷中狗兒,皺眉道:“一只黃狗而已,什麽祥瑞?”
“內相謬矣!”林潼面朝着太監,眼睛卻盯住他身後的車馬,朗聲道:“豈不聞‘牛生上齒、狗養斯肫,陸生蓮花,萬蠶同繭’都是不能再得的大吉之兆?”
“狗什麽肫?”太監愕然,看看左右,也沒一個人聽得懂。正錯愕間,後頭一個侍衛在車駕邊聽了幾句,縱馬前來宣道:“咱們大王有話——‘所謂祥瑞,皆為浮詞,勿要虛報’。”
林潼聽得眼睛一亮,跨前一步道:“不然!大王今日入城之盛況,中唐白樂天七百年前就有預言,豈能一概視為浮詞?”
那車中無人應答,林潼等得心中忐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得隐隐擊掌聲,那侍衛回馬請示了幾句,竟過來将林潼攙起,一徑引至車杖跟前。
林潼拿捏着,大氣也不敢出,只靜靜跪伏在車馬跟前,等待召喚。許久才有一人自車內問道:“你說白居易早有預言今日之事,何以見得?”
“回大王,白樂天有‘黃犬引迎騎馬客,青衣扶下釣魚舟’一句——大王自采石矶下舟穿的是青衣,今日又有黃犬親迎于道,豈不是被白居易說中了?”
“此乃巧合而已。”
“非也!”林潼一挺身,将懷中黃犬遞給邊上那太監,笑道,“天書附錦鱗,佳音憑黃犬,大王順天應民,靖難得成,乃我大明洪福,百姓洪福!臣于此地獻犬道賀之外,尚有一事不明,求大王示下。”
“何事?”
“不知道大王此來,先谒陵乎,先即位乎?”林潼每個字咬得都很清楚,周遭人群登時安靜下來,旁邊的太監吓得面色雪白,連被黃狗在懷裏尿了一身也未曾察覺。
直等了半柱香工夫,林潼雙膝都開始酸麻,車內那人方才幽幽嘆了一聲:“先生說的對。吩咐前隊掉頭,本王先去孝陵。”
林潼聽得心頭狂喜,于黃土道上側身讓過大隊車馬,偷眼看他們才剛走遠,便忙不疊起身往奉天門而去。她原以為燕軍進城,此刻皇城內外必定早已戒嚴,卻不料奉先殿內外瞧不見半個兵士的影子,只有建文帝朱允炆一人在內,一頭烏黑的長發已經解開,正跪在列祖列宗的畫像前,由着人剃度。
“你終于還是趕來了。”持剃刀的老僧瞟了林潼一眼,仿佛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林潼上下打量着那僧人,暗自撥了一下腕上銅球,卻不料爾朱峤那頭一點兒聲息不聞,竟像是睡過去了一般。她心裏打着鼓,不敢太過接近,只到殿門口便停了步,小心翼翼問道:“大師是?”
“你問我的身份麽?”那老僧一笑,手卻仍不停,朱允炆的黑發撲索索自他手中飄落,“老衲俗家姓姚。”
姚廣孝!
林潼只覺得脊背一涼,姚廣孝雖然是靖難之役的首要謀劃人,此時卻應該留守在北平籌備糧草,怎麽會出現在千裏之外的南京?更何況他是燕王跟前第一宣力謀臣,這時分不将朱允炆縛起等待發落,卻為何要将他剃度為僧?
那老僧像是感覺到了林潼的疑問,擡手揮去手腕上的殘發,施施然道:“莫慌,老衲此刻法號溥洽,正是吾皇的主錄僧。”
主錄僧?那也就是說,姚廣孝隐姓埋名潛伏在朱允炆身邊數年之久,皇帝本人竟毫無察覺?林潼掃了朱允炆一眼,那人竟似全未聽見,只癡癡跪着,一動不動。
“他已經是個廢人,不堪再用。”姚廣孝輕蔑的笑道,“書生誤國,空有一腔豪情而絕無半點才能,所以至此,能留下性命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他說着,已經将朱允炆的長發全數剃淨,将手一抹道,“你來的正好,幫我将那個匣子拿過來。”
林潼擡眼,望見供桌上一只紅漆匣子,一應紋飾皆無,不像是皇家禦用之物,倒像尋常百姓家的針線盒子。那匣子的蓋子敞開着,內有三張度牒,元寶十錠,火鐮一只。
等等,這火鐮林潼見過,正是香積寺的老主持空明用來炸毀時空門的那只!
“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