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釋與不是

智空後來也不多想,想多了頭疼,也不敢直接問師傅,即便問了很有可能得不到答案,倒了一杯熱水遞了過去:“師傅,已經深夜了,您早些歇息吧,自從塔下地宮被發現到現在一個禮拜了,吃的越來越少了,本來我們一天只有兩餐,

這倒好,您廢寝忘食,憂心忡忡,剛開始幾天還能吃一餐,自從被拒進入地宮後,幹脆不食一餐了,僅僅依靠這些茶水苦撐,整整瘦了一圈,弟子看着心疼,每日關注着裏面的一舉一動,發掘進展,這下好了,方丈下午通知說是明天省上宗教局将會派人前來協助,您這下可以放寬心了,至于之前所擔憂的一切這回有我們自己人争取了。”

“真的嗎?太好啦!早就應該派人來了!明天是這,你跟着我前去迎接,一定要讓來賓感受到我們的熱情。”在智空的印象中,這是師傅第二次隆重的迎接貴賓了。

上次的嘉賓如果說是商界大佬,院中對于接待的方式是否隆重存在争議,那麽這次來的可是省上宗教局的專員,政壇人物,按照屬性劃分的話,屬于同宗。全寺上下的意見趨同,尤其是在這個特殊的時期,更加重視啦。就連不太露面的方丈這次也特別提出要歡迎列隊。

5月10日,晴。

當智空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人時大吃一驚,這個一頭卷毛,身體瘦高,穿着時尚,英俊潇灑的年輕人二十歲出頭的樣子。

要非得說他長相奇異之處,細看的人會發現他的兩耳耳郭要比同齡人偏大一些,耳垂格外分明,自己多年來在嚴師座下聽教,未免成熟了早些,失去了年輕人該有的朝氣與頑性。

這個年輕人倒也沒擺譜,看到一群身着僧衣的團體站立在山門廣場,自己卻也沒被這種氣勢吓倒,雙手插在兜裏,向着大家走來。

率先伸出了右手呵呵一笑:“你好,我叫釋禪,陝西宗教局一處調研員,負責本次法門地宮出土文物的彙總以及記錄。”

方丈也同時施禮問候:“阿彌陀佛,歡迎來到佛門聖地法門寺督導工作,剛才你說姓……釋,老僧沒有聽錯吧?”

釋禪看着面前慈祥的大師被自己名字所困惑的無辜表情,忍不住想要笑起來,可是又一想,這是什麽場合,在衆多佛門高僧面前豈能失态,他的身份已經不再是那個玩世不恭校園裏的大學生了,代表的是宗教局。

雙手迅速後背拉攏,微微搖晃着身子,憋紅了臉,克制着自己不發出不雅的大笑,最終還是沒能忍住,一口泛着銀光的白牙開門見山般立在方丈面前。

方丈颌下雪白長須被其口腔內的氣流吹動,身邊的幾個高僧看到這個年輕人如此不懂禮貌,冒犯了住持的尊容,欲出言呵斥,“你們……你們怎麽聽到我的名字都是這個反應?”用手極力捂住嘴巴的釋禪皺着眉骨發問。

方丈仍舊一臉從容,并沒有責怪這個年輕人的意思,目不轉睛觀察着他慢慢解釋:“釋性乃我佛門宗派第一主姓,尋常人家難覓。”

不假思索的釋禪第一次聽見有人這般誇獎自己的姓氏,心中蕩起了層層漣漪:“姓名是我爺爺所起,或許我們祖上本姓史,為了沐沾佛祖的靈光改姓也不一定喲!”

方丈慧心一笑,慈眉上挑:“看來你與我佛門頗有緣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本寺監院真棠法師,考古發掘一事我已全部交給了他,你倆今後少不了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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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棠法師迎前一步,釋禪也側着身子,兩人目光相溶。

看着眼前這個比自己矮半頭的法師,其面相圓溜,動作質樸,比起剛才的方丈親和不少,嘴、鼻、眼三處連接到一張臉上,再加上收放自如的笑容,對了,活像一只藏在深山的老虎,這法門領袖,形态各異呀。

而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這個年輕人的真棠法師這般親近看到他的長相五官,啧啧驚嘆。

他這多半生閱人無數,除了自己親收的弟子智空相貌奇特之外,此生再無第二人。

今天這個場合竟然發現了與自己弟子面相奇異不分伯仲的第二個年輕人,這該是一種怎樣的巧遇,還是命運的安排。

橫眉似峰,志高也;

耳郭似月,心亮也;

耳垂宛圭,勢盛也;

側痣似火,性直也;

鼻梁上曲,其福薄也。

剛才還一大群人,如今行走在這長廊下的只有他們三人了。

看樣子,真棠法師想要将這個青年人帶進自己的房屋好好聊聊,支開了別的弟子,只留下了貼身的智空。

釋禪倒也沒多想,來到人家寶地,自己是客人,當然客随主便。再說了,從第一面見到他們師徒二人就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說不上來是因為其外形,還是發自于內的魅力。

經常與寺院宗派中人打交道,總覺得他們這些人身上有着異于普通人的‘法力’,不管是道教還是佛門中人,也有可能是由于自己的姓名太特殊了,被周遭人經常拿來說笑,潛意識中粘連了佛塵,有種斷絕不開的詭力。

盡管自己是無神論者,長久工作于宗教系統,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不受其牽絆,這或許就是佛家所謂的緣分吧。

本來是來到此地工作的,由于禮貌性的舉動,也沒成想這麽快已經坐在了法門寺監院的屋子裏,在屋後皂角樹的庇佑下,裏面确要比廣場上涼快許多。

一路上也沒怎麽喝水,看着與自己年齡相仿的法師弟子端過來的這杯涼茶,有些不好意思讓人侍奉,立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不用客氣啦,還是我自己來吧。”

智空看了他一眼,默默點頭,半笑着退後,真棠法師神色輕松笑言:“既來是客,徒兒尚且能為一流浪者端飯,又為何不能為終日奔走于宗教事務不辭辛勞的同門中人遞茶呢?若是今日弟子不在身邊,就算是老僧也會為你端茶倒水的,

建國以來,百廢待興,道教不盛,釋家不振,我等能夠尋找到這一方叢林實屬幸運,後來浩劫安渡,改革開放迎來了一次發展機遇,上有領導百年大計,下有爾等辛苦奔走,佛教日見浩光,這些都離不開你們上層的努力與支持,所以老僧早就把局中工作人員當成同門對待了。”

沒來之前就聽說法門寺的僧寶不是一院之主而是真棠法師,今日聽其言好像找到了答案。剛開始輕松自如的釋禪這會兒已經坐立不安了,身形堅持未動,臉上仍舊笑容相陪,側着身子洗耳恭聽,可是喉結至胸腔慢慢地滲進了一劑五味雜陳的液體,不能說這個味偏酸,有點甘甜,可是滑到肚子,發揮腦殼之後才感覺這股味沒那麽簡單。

這番言辭若是對某些領導來講,肯定會異常高興,覺得法門寺不虛此行,回去之後說不定還會争取一些好的宗教政策。可是自己偏偏是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對于這份工作充滿了期待,想要認真做好領導交給的每一件事,說是不明白這位宗師的意思卻也不糊塗,不認同他的觀點倒也沒有直接反駁的理由,幹脆來個息事寧人,不可因小失大,開罪任何一方。

正當準備尋隙開口時,真棠法師難看的臉色使得他把話又咽了下去:“實在抱歉,肚子忽然不舒服,智空,你來陪客人,為師去去就來。”

身後的智空眼疾手快攙扶起了,慢慢送到了門口:“師傅不用擔心,應該是近日少食所致,屋子裏盡管放心,我自會應付。”

在釋禪的邀請下,這才徐徐坐下,如果沒有客人的主動邀請,雖是同齡之人,一貫尊師重道、克己複禮的智空斷然不會坐下,他習慣了久久站立在師傅身後,有時候一個上午不說一句話的感覺。

有時也在想,自己的童年為何與衆不同,在那個條件艱苦的歲月裏,同齡人可以自由自在的玩耍放浪,可以肆無忌憚的大喊大叫,而自己卻終日枯坐木凳,靜立佛前。

也想像面前這個年輕人一樣,有着一份自己熱衷的工作,上過一所仰慕的大學,走過諸多熱鬧的地方,見過形形色色的外人,可是都是奢求而已。

所幸的是自己從那個被人抛棄的嬰兒已經茁壯為懂事的青年,仍然還頑強的活着,并且遇到了今生的大恩人,受到了他多年的教誨。是他讓自己不僅活了下來,還認識了這個世界,教會自己的吃住行,生存下來的一切,包括認識事物的思維方式,人生三觀。

要說自己也有畢生事業的話,那這個事業的主線肯定是圍繞着師傅,認真仔細聆聽師傅一生的教誨,一絲不茍辦好師傅交代的每一件事情。

釋禪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感覺這個不怎麽說話的同齡人眉宇之間暗藏着一股堅毅固執的勁頭,冷峻是他能夠想來評價對面年輕人的第一個詞彙,大概又是自己多想了,好像寺院裏面的年輕僧人長相都如他這般,畢竟從小生活的環境大相徑庭。

別說寺院了,一個從小生活在鄉村與都市的孩子思維方式、生活習慣都不一樣,更何況是宗門玄道了。

可是自己就受不了沉默寂靜的蔓延氣氛,就算是沒話說也要找話,又或者幹脆離開這間屋子,這也不妥,一會兒法師來了,看到自己不打招呼就離開了,那可是對其大大不敬,不符合人之常情。

于是從包中掏出了零食,放到了桌上,智空驚奇的發現他的右小拇指竟然沒有指甲蓋,“你師父剛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之間就不舒服了?”一瞬收回袖中詢問。

原本料想面前冷木一般的年輕人好久才會回複,沒想到對方回答倒也爽快:“你有所不知,我師父自從寶塔地宮挖掘之後,日夜誦經,無暇飲食,今天終于撐不住了,再加上這黑茶本就有溶解脂肪的奇效,本就沒多少脂肪,還要陪你直飲三杯,這不是變相的自損嗎,肚子焉能不疼,恐怕這個夜晚不寧了。”

一刻鐘的閑談功夫,真棠法師如廁回來了,看到桌上的一碟點心,一雙疑惑的眼睛瞟了弟子一眼,心想最近寺院來了不少考古隊員與各級領導,院裏的開銷勉強維持,這點心不說多麽名貴,實在是沒有過多的餘錢購買,這不知所蹤的開支應該不會是心愛的徒兒所為,當然了,即使在錢糧充足的光景,他也沒這個膽子,不經允許擅自花費。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後院的方丈所贈,那也不對呀,方丈素來不喜好這等油物粗點,這麽看來,這盤擺放整齊的點心應該是面前這個年輕人所有,他遠從省會趕來,途中荒涼,飯店不多,所以自備小吃來充饑。

“哎呀,就受不了你們佛門中人,吃個東西還要細想半天,您也不用問了,這當然是我的,半月都沒怎麽進食了,明天的錄寶會您可不能缺席呀,這肚子裏面沒東西,明天怎麽有力氣參會。”釋禪有些着急說道。

真棠法師笑而不語,捏起了點心含在嘴裏,盡力不發出太大的響聲。

“對了,大師,剛才您的話沒有說完,我也沒有聽明白,時間也不早了,你這邊一說,我還要去現場瞧瞧。”

這回真棠法師也沒有繞彎子:“你是個聰明人,老僧的意思也是整個寺院的心聲,就是希望将來塔下地宮中出土的我佛舍利能夠留在原地,至于其他的什麽文物寶貝,我可以向方丈申請一件不留!”

鬧了半天,原來法師這般殷勤招待,萬般伺候就是為了此事,按道理說,出土于法門寺的佛門寶物理應長期存放寺中,可是這等罕見之物省上宗教、考古等諸多部門肯定會進行介入,這一旦研究起來,歸還時日可就不好說了。

再說了,現實的法門寺不同往昔,盜賊輕易進入,為了聖物的安全考慮也不會按照僧人們的意願而行。

良久考慮之後,釋禪喝下了已然放涼的茶水:“我明白師傅們的苦心,身為一個宗教機關的基層人員,我會遵照上方的指示,不讓寶物有所閃失。”放下了手中的白色茶杯,快速離開了房間。

瓷杯落桌的聲音久久漂浮在屋子上空,師徒二人沒有一個出門相送,就像是橋墩一樣立在湍急的河流中,悶不作聲,任其沖擊。

5月15日,月上梢頭。

傍晚時分,寺院圍牆外古槐樹上的烏鴉‘谷呱谷呱’幾聲便向北飛去,遠處的鳳凰山靜谧遠遁,宛若佛祖深睡時的模樣,皎潔的月光照進窗戶半開的真棠法師屋子裏,兩只嗡嗡的瘦蚊暴露無遺。

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法師此刻肚子裏翻江倒海,潛伏在肚皮周圍的黑茶半夜突擊了,弄得法師難受極了,摸着牆邊拉了燈繩,轉悠的蚊子一下子沒了身影,在書架旁随手撕下了一節衛生紙,蹭進拖鞋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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