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坑異物

沒披外衣,屋外也不是很冷,一路上彎着腰扶着牆快步跑向後院廁所旁。

剛過一重轅門,真棠法師貌似聽到了聲響,他立穩了腳步,注意力集中了。奇怪,這個時候肚子的疼痛程度也減輕了,就跟平日咳嗽不停,一旦走近診所,瞬間就又不咳了一樣奇怪。

細細一聽,好像是鐵揪發出來的聲音,因為經常在寺院田園勞作種菜,這種常聽的聲音斷然不會有錯,難道是有人?穿正了鞋,探出頭去,在銀白色的月光下一個身穿深色風衣的眼鏡中年男子映入眼簾。

定睛一看,這個人的背影如此熟悉,真棠法師感到十分好奇,深更半夜,怎麽會有人鬼鬼祟祟在此悄然挖掘?難道是盜賊,不應該呀,發現文物寶貝的地方在前院,來人怎麽可能找錯位置呢。

要不然就是內部人員,他想到了考古人員,他們的職責不僅是挖掘清理,更重要的是保護研究。除非,除非他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莫不是這個人和他一樣,對于舍利的癡狂不惜以身犯險,那可不行,舍利只能歸于寺院,只能由自己一人守護,別人誰都不行,想到此的真棠法師凜然不顧危險,扔掉了衛生紙,正步走向此人。

聽到有沉重的腳步聲,低頭挖坑的男子也警惕起來,動作放慢了。

“沒想到,這麽晚了,竟然還有人和老僧一樣,不懼寒冷來此後院欣賞月色?”

月下男子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轉過身來,真棠法師看到眼前的熟悉臉龐時,就像活生生碰到了小鬼一樣可怕:“竟然是你!我們的……周專家!”

周特利渾身的汗毛驟然乍起,腳下已然站立不穩,額頭上的汗水滾落在臉頰,仿佛燒溶的鉛水一樣,此刻的他比臉上刻了囚字還難受,顫顫回答:“我……真……”

看到緊張無比的周特利,謹慎的真棠法師更加輕松了,輕快走到了其身邊,拿起了落地的鐵揪,吓得周特利忙答:“法師……我……”

竟然奮力扔掉了手中的鐵揪,咣當一聲掉落在了圍牆外面,陰陰樂道:“既然東西都埋了,還把鐵揪留在身邊不怕被人發現嗎?”

如何也讓面前的周特利想不到,這位聲名遠播的法門寺監院發現自己不軌行為後,不但沒有橫加指責,還幫着他把作案工具銷毀了,這種行為讓他更不能理解了,自己看來還有救,至少此刻還不算暴露。

估摸着對方心中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如意算盤,幹脆向他坦白,周特利長舒一口氣,輕松許多:“看來法師并沒有為難與我,實話跟你說了,我這坑裏面埋的是一件精美秘色瓷。”

真棠法師這才明白了:“看來此次地宮中出土的文物不僅僅吸引着我,就連你這個陝西省知名考古權威人士也內心騷動,不過旁人不理解,老僧可以明白,如此消失了一千多年的精美罕見秘色瓷焉能不讓人心動,就算是一般人也不忍多看幾眼,更別說是你這個半生與文物打交道的專家了,這種感覺就是像是離開了自己二十年的孩子回歸父母懷中一樣,一旦抱緊了他,就決計此生不會撒手!其實我跟你的感覺是一模一樣的!”

“難道你也喜歡秘色瓷?”周特利快速質問,真棠法師淡然一笑,極輕極快,在月光的滲透下顯得詭谲:“我呀,當然不同于你們考古名流了,一生迷戀古董,我從小與佛為伴,此生惟願聆聽佛祖教誨,至死也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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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特利這會兒也神經放松了下來,拍拍手掌上的泥土,匡正眼鏡笑了:“我,明白了,你的目标是舍利,實在令人錯愕呀,名滿法門的真棠法師竟然比我還要貪婪,瘋狂,我這件八寶玲珑秘色瓷梅花瓶能夠從前院拿出來已屬不易,更別說你要的至寶舍利,恐怕難于登天!”

真棠法師也沒動怒,退後了幾步,警惕的瞄了一眼遠處,看無人前來繼續說道:“舍利本該屬于寺院,我這只不過是身為佛門子弟應盡的義務而已,談不上非分之想,換句話說,這應該叫做物歸原主。”

“可是事實并非你所想的這般簡單,如此驚天地宮被發現了,其巨大的研究性、文化性、商業性都不是你這個監院所能左右的!”

周特利專業睿智的眼神盯着他,一針見血的說道,真棠法師雙手抄攏:“所以嘛,我今日不會揭穿與你,需要你們文物部門的鼎力支持,今天我已經見過宗教局一處調研員了,他明天會首次清查唐代地宮出土的所有文物,看來你在他來之前就得到風聲了,實力不容小看,此次關于四枚舍利的去留當由四方共同決定,第一方就是陝西省宗教局,第二方就是你們考古所,第三方就是寶雞市文幹所,明天一大早就會到達,第四方就是我們寺院,

只要我們得上三票就會把舍利留在寺中,現在看來,那小子已經委婉拒絕了我,剩下的寶雞市文幹所,這點我相信身為地方政府,定然不願此等國寶遠走他鄉,失去了這般寶貴的旅游資源,我們寺院的代表是方丈,雖然我倆關系不太融洽,但是身為佛門領袖,怎忍佛骨出寺,剩下的就是你們考古所的态度了,于你們而言,舍利在哪裏其實都一樣,尤其是對于你更加不重要,這麽一來,我們已經穩操勝券。”

月光皎潔,狹影成三。

第二天,天空放晴,萬裏彩霞。

法門寺迎來了難得的爽朗天氣。

上午釋禪在幾名考古隊員的幫助下,在文物專家周特利的指導下第一次清點完了此次地宮中出土的所有文物,工作還算順利。

下午四方代表雲集法門寺客堂,這次會議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商讨法門寺地宮中出土文物的去留問題,閑雜人等都被擋在了門外,整個大廳氣氛凝重,僅有五人,真棠法師主動申請從旁協助,負責各方來賓領導的端水沏茶。

首先是宗教局一處調研員釋禪的看法,認為陝西省宗教局是國家依法下設的專門管理省內各處宗教事務的合法最高單位,不管是道教、伊斯蘭教,還是佛教,其觀內寺中出土的一切文物宜應首先交由宗教局代為管理,不得擅自做主。

之後,省上考古所的代表周特利表示了反對意見,認為佛骨舍利只有寺院才是它最恰當的供養之所,雙方為此僵持不下,掙破臉面。

緊接着,寶雞市文幹所參會的代表給出的态度震驚了在場所有人,認為地級市單位應服從于省上的指導意見,正在暖壺裏為來賓添加開水的真棠一不留神滑落掉了手中木塞,但是并為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這麽算來,四方代表,形勢對自己十分嚴峻,已經不具有優勢了,兩票反對,一票贊成,剩下的珍貴一票握在了師兄方丈手裏,為此,真棠法師特地持杯靠近方丈,悄悄叮囑:“全寺希望,盡在你手。”

方丈的壓力也不小,若是做一個內部調查,寺中弟子多數人都和真棠想法一樣,希望永瞻佛指,常沐佛智,可是昨天晚上方丈就已經想的明白了,如今的法門寺實在是沒有能力以一己之力守護聖物安然無恙,如若強行留下,一旦被不法分子盜掘,自己就是百死也不能佛前謝罪,或許自己這一票會讓師弟憎恨一生,讓諸多徒弟謾罵一世,但還是要為之。

話音剛落,真棠法師瞬間感覺身體被掏空了,萬萬沒想到自己最終敗在了師兄手中,精心組織的一切會被上級打破,一手蓋起的防護堡壘會被權力擊潰。

手中的玻璃杯再也握不住了,啪啦一聲碎了一地;

心中的佛祖再也朝拜不到了,嗖嗖一聲飄向西方;

永恒的法門再也沒法靜守了,撲哧一聲倒塌完了!

獨自把自己關在黑暗的屋子裏,智空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從沒有見到過恩師如此沮喪,那個印象中總是自信滿滿,手握乾坤的恩威并存的師傅瞬間消失了,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這要比那天下午寶塔面前倒塌還要可怕,整個寺院有種被禁足一般,去哪都已經不合适了,沒有師傅的陪伴,自己跟圍牆外的流浪狗并無兩樣,沒有師傅的微笑,五月的牡丹也會惹人厭煩。

那天夜晚,悄悄地在師傅門外靜靜守護了一夜,生怕師傅因此做出什麽想不開的事來,比這漫長夜晚更加寒冷刺骨的是那天夜裏,師傅竟然沒有睡眠,一動不動的坐在床上,默默誦念了整整一部《法華經》。

可以想象,若是沒有這部典籍的別樣陪伴,那個長夜師傅該是如何的痛苦,不在痛苦中爆發,就在痛苦中死亡。

過了4天,智空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事先沒有告訴師傅,因為這個決定是極其危險的,越少的人知道牽連的越少,這也是身為弟子唯一能在目前的困局中為師傅做的,而且要盡快,稍後幾日,待到地宮這邊的事宜全部結束,那麽再來動手恐怕就遲了。

從方丈處得知,因為這番地宮中出土的文物因為數量龐大,價值極高,成批的運往省會不太現實,只有等待文物專家們确定編號一批,然後運往一批。

而衆多文物的藏匿地點就在扶風縣文物庫房,智空知道在舍利離開扶風縣之前自己可以動手的地方就是這個文物庫房了。

當天下午還是從方丈身邊的座下弟子口中得知庫房的詳細地址,自購了一雙幹淨的手套與師傅房間書架上的檀香木函悄然出發了。

這是他生平以來第一次做這樣偷雞摸狗的事情,要說不緊張不害怕那是瞎說,為了給師傅辦事,就算搭上生命都沒有關系,更可況恐懼與緊張了。

最終的結果也是可以想象的,扶風縣文物寶庫盡管沒有像西安銀行那般森嚴,被一個寺院的青年和尚輕易盜走重器聖物,那這個扶風縣文幹所的所長恐怕就要引咎辭職了。

剛剛推開了第一道門後,就被機警的考古隊員發現了,二話沒說,準備扭送縣上派出所,碰巧來到此地的文物專家周特利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五官清秀、幹事淩厲的真棠法師座下得意弟子。

想着上次投票大會自己雖然違背良心盡了力,可仍舊沒有幫助真棠法師達成夙願,反而導致他悲痛欲絕,一蹶不振,這才棋走險招,背水一戰,竟然派他的弟子前來偷盜舍利,如果這個弟子被交到派出所,按照1961年出臺的《文物保護管理暫行條例》中的偷盜行為,将會視情節處分。

佛骨舍利,國之重器,其行為如此嚴重,處分定然不小,這樣一來會逼瘋他的師父,保不準會做出什麽不利于自己的事來,趁着現在苗頭不大,還可以操控,就當是與真棠法師之間最後一次交易,保其弟子無恙換取他的守口如瓶。

非但如此,這件事還要做的謹慎,不能直接去告訴他,顯得自己多麽沒有手段與架勢,輕易被對方拿捏。

經過了仔細思忖之後,周特利終于想到了一個好的辦法,想起了一個絕配的人。

這個人就是法門寺的現任方丈,他想着這件事可以事前通氣給方丈,方丈具有管束寺中任何人的職責,不會袖手旁觀,又礙于整座寺院的顏面,他肯定也不希望這件事進一步擴大,再說了,身為一把手豈能不給這個二把手一絲顏面。

怎麽說都是他真棠的弟子,代表的可不就是師傅本人,方丈自然會按照寺院的戒律懲處這件事,不管最後的結果如何,可以預想的是上可以保證舍利安然無恙,下可以護佑智空免遭處分。

這樣一來,海棠法師也會知曉自己在此事件中立下的功勞,顯示出了淩厲手段的同時也為他解救了門中人,對于秘色瓷一事他定然極力隐瞞,只是這樣的謀局,讓周特利臨走之前都無法知曉的是方丈的處理結果。

方丈聽聞寺中弟子竟然有人膽大包天,偷盜聖物,既氣又惱,這可不是所謂的孽徒嘛,待到省上的人全部離開之後,關上了大門,把真棠傳喚進了自己的房間。

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受到師兄方丈第一次邀請竟然是這種方式,猜想出事了,進去之後,看到多日不見的弟子渾身捆綁着麻繩,一臉疲憊的跪在地上,心中就像火一樣炙熱。

素日間井水不犯河水的方丈今日面對此事,格外嚴厲,弄得自己一句都插不上話來,他也明白,方丈如果存心為難自己,那麽此刻能夠見到愛徒的地方恐怕是派出所了。

況且也有大和尚認為智空說到底是俗家弟子,雖受真棠師兄調教多年,然野性難除,不應過重處罰,最終方丈的處理結果是剔除智空的僧籍,趕出寺院,因其過錯嚴重,玷污了佛骨,今生不得再進入任何寺院為僧,犯了佛門五戒中的偷盜大戒,施戒50棍。

面對這般殘酷的刑罰,看着弟子那雙清澈無助的眼神,真棠法師撲騰一聲跪在了地上,願意為弟子承擔50棍刑,也親口承諾擇日就會帶領弟子離開法門寺,不再讓佛門聖地沾染一點污穢。

看着在殿外受刑的師傅,智空眼角的青筋暴起,緊攥的拳頭血絲噴張,身上的條條麻繩就仿佛山谷閃電,劈在了五髒六腑,擊碎了神經脈絡。

半月之後的一天傍晚,沒有告訴任何人,還是那個後院與明月,親手埋下了形影不離的百衲衣,師徒二人一瘸一拐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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