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樓觀驚心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玄洪道長聽到敲門聲,猜測弟子已經把客人帶上來了,平日他可沒敲過門,在客人面前顯示其師傅的尊貴性與此地的神聖性,這一點讓他的師父很是贊賞,睿智的弟子可以在跟前撒嬌冒失,但是絕對會在外人面前無比尊敬師傅。

門剛一打開,看着一臉溫和的玄洪道長,孔三日趕緊上前伸手問候:“見過大師,我……”玄洪道長抿着嘴,微微晃了一下腦袋:“無為已經跟我說過了,請孔先生進來坐。”

又吩咐弟子關上大門,挂起謝絕客訪的木牌。

這一次的密談地點沒有在大廳,而是精心選擇了最近才清理出來的靠近西邊的一間不小的中廳。就連莊無為的眼神中都飄散出一種疑惑,之前的藥草房什麽時候被師傅改造成了會見客人的中廳。

進來之後,整個屋子裏散發着濃濃的花香,就好像走進了百花園一樣,這其中有清新的茉莉香、有濃烈刺鼻的玫瑰香、也有凝神聚思的芍藥香,時間稍微一久,竟然變幻凝結為大氣滲透的牡丹香,讓人如癡如醉,流連忘返。

玄洪道長走到正圓形的別致窗戶前,拉開了窗簾,一抹陽光正好灑了進來,整個屋內敞亮明淨。透過窗戶可以看到為世人稱贊的終南竹林,這種意向可比自家別墅前的景觀花園漂亮多了,屋內的沙發也被軟硬适度的條藤畫椅所取代,在道長的引導下,孔三日緩緩地坐下。

對面白且發黃的牆紙上赫然裝裱着出自大師的手筆,‘儒道一家’四個字十分醒目,其行筆流暢若南山之浮雲,筆鋒曲折仿佛渭水之飄葉,觀來讓人恍然置身于西岳蒼龍嶺,既驚又嘆,不知所蹤。

玄洪道長從抽屜裏找出了秋冬季節養生的金花茯茶,本來是想着擺好在廳中的茶幾上,卻沒料到他們二人來的這般迅速,讓自己有些措手不及,看着愁眉深鎖的孔三日,自己也不由得手上快了起來,仍舊盡力沉穩壓速,不至于破壞了悠然舒适的氛圍。

看着桌上鮮豔似血的紅湯,銀白的茶盞,玄洪道長讓弟子放下了手中的分茶器,跟着坐了下來,三個人圍坐一圈,只留下了采光的南邊。

莊無為這是第一次在外人做客的情況下跟坐的,平時但凡有賓客前來造訪,一定是那個端茶倒水完了之後站在其師傅身後的人,今天師傅的舉動讓他小小吃驚,想來已經把他當做成人對待了,越來越重視他內心的想法了,對他的管束慢慢放手了。

玄洪道長擡手禮讓:“孔先生請喝茶,無論何事我們慢慢談,你我也算是有些交情了,有什麽煩惱的事情姑且說來,老道雖然沒有經天緯地之才,但是為人解憂除難也是宗門善舉,方可不辜負我等修道之人。”

孔三日聽了他的話後,才端起了茶杯,飲了一口,方覺此來不虛,找對人了。

順勢做了一個致謝手禮:“有大師這句話,我這一路忐忑不安的心才平複了,想必無為已經把我女兒的病況全部告訴了你,我正是為此而來,尋遍美日,仍舊不能找到治愈我女兒眼疾的最佳方案,就在萬念俱灰時遇到了您的愛徒,他說您有辦法治好我女兒的眼傷,無論開出多少條件,只要能治好我女兒的眼疾,我都願意!”

玄洪道長淡淡一笑“我乃入山養性之人,富貴金錢于我用處不大,只是可憐我這癡心的徒弟迷戀上了你家的閨女,昨夜單衣在屋外寒風暴雨中跪了一夜,我心有不忍,這才勉強答應。”

孔三日有些慚愧的看了一眼左側莊無為,沒想到他甘願受凍生病也要苦苦求師出手,未來女兒交給這樣的人也不算吃虧。

“現在我的女兒正在日本一家醫院接受保守治療,情緒還算穩定,不知道大師可有根治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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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是山民最繁忙的季節,終南山上不僅藥草居多,而且野果也不少,其中板栗會是許多隐士喜歡的東西。山民收果子的前一個月,得上山割草,核桃和板栗下的雜草半人多高了,先得割除幹淨,才能打果子。

核桃和板栗都是麻煩的事,核桃要去青皮,板栗是個刺猬球,戴厚手套使竹夾子扒開,取出栗子,栗子不能久放,久放生蟲,即退即賣。”

玄洪道長拿起了新鮮的山中野栗遞給了客人,如是說道,着急的孔三日敲了敲桌子:“我知道大師的意思,那個渡邊醫生也說了,保守治療只能暫時控制病情,不能根治頑疾,我為此是夜不能寐呀,求大師義手相救!”

看着已經低頭誠懇的孔三日正在苦苦請求,半天沒說話的莊無為突然離開座位,半跪在其師傅身側:“求師傅救救歡歡,我是真的喜歡她,此生不能沒有她!只要師傅治好了她的眼睛,我願一世為徒,陪伴師傅終老山中,抛卻繁華,常為師父執燈泡茶!”

玄洪眼波微動,胡須輕彈,久久乃言:“即便是我願意出手,此種方案絕非尋常之法,兇險萬分,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锒铛入獄。”

為了女兒幾近瘋狂的孔三日顧不得這番危險,直直爽言:“大師看來是小瞧了我救女的膽量,盡請道來!”

玄洪吞了一口茶水:“唐書記載,初年法門寺和尚道宣将佛指舍利示出,萬人目睹,中有一盲人,積年目冥,急努眼直視,忽然明淨。”

此言一出,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莊無為瞪大了雙眼,結結巴巴:“師傅……的意思是……佛指舍利能治愈眼疾?”

“估可一試”!

一激動,準備起身的孔三日竟然坐壞了椅子,哈哈大笑起來:“好!我孔三日供佛多年,行善數載,災難既至,現在也該是佛祖顯靈的時候了!”

“誠心之至”!

釋禪一邊喝着咖啡,一邊轉動着手中的油筆,漫不經心,手邊還放着一卷發黃的檔案,看到窗外的層層紅葉,想着南郊秦嶺山中的秋景應該是別有風情,最近手頭的工作也不多,李染淨這個禮拜也放假,莫不如約上她一同前去欣賞滿山紅葉,抒發一下心中的感慨,總比一直呆在這陰暗潮濕的老屋子裏好。

今天是周四,再過一天就能休假了,放下了筆,飛快跑去他的上司辦公室,本來按規休假,不需要向任何人報告,但是陝西是罕見的國內宗教文化大省,日常事務處理起來特別多,經常會出現加班的情況,在局裏工作的人哪一個沒有加過班,有時候原本已經計劃好的事情沒有辦法,處長的一通電話又給拽了回來,這種日子司空見慣了。

特別是随着改革開放之後,古寺舊觀一個接連一個被發現開發,宗教旅游也慢慢熱了起來,上面一時之間難以加派人手,許多工作都是一人兼數職,耽誤了很多年輕人談戀愛。

釋禪經常這樣給好友秦葦訴苦,所以自己的周末計劃得提前跟他所處的一處處長說說,要不然臨時叫停多麽誤事,在喜歡的女孩子跟前掉分尴尬。

戴着眼鏡,低頭認真看文章的頂頭處長絲毫沒有留意這個調皮的下屬,聽到敲門聲才看了一眼,原來是這個不安的青年,不用問都知道他來到辦公室肯定沒有好事。

釋禪的請求果然印證了處長的猜測,沒有跟他多話,知道說多了有可能會被這個局中人稱之為‘伶牙俐齒’的口才下級給說的沒話了,索性少言果斷。

接過了處長所指示案桌旁的白色文件一看,這下壞了,計劃好的周末之旅怕是要葬送在這張紙上了。

由于樸老已經完成了法門寺中出土佛祖舍利的甄別工作,陝西省內的佛教協會打算號召關中地區的知名寺院住持前來局裏目睹舍利的風姿,更重要的是前來商談四枚舍利的歸屬問題,本周六所有工作人員不得請假,做好迎接法師衆僧的服務工作,由于此次事關重大,省上文化局、公安局也将有領導出席。

看到這樣規格的接待活動,釋禪也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自己的請假一事吞回肚中,暫且放棄。而且這次的活動負責人就是他,更得兢兢業業,馬虎不得。

1990年9月15日,天高無風,闊宇澄清。

西五路上的車流量減少許多,一衆的上班族都休息在家,開車的人也就少了,市民的心情比往日愉悅了許多。

釋禪擠着微笑帶領同事老早就等候在紅毯漫鋪、教旗懸挂的門前,準備迎接諸多領導。最早來到的是法門寺的方丈,看着這個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的大師,今番前來臉上又多了皺紋與老斑,步伐也沒有當初那般矯健了,不過精神卻還是閃爍奪人。

釋禪快步迎了上去:“海峰師傅你好,我們又見面了。”

方丈一臉喜悅:“善哉,今日重逢釋施主,我佛慈悲,你跟那個時候一樣,一樣年輕有為,風華正茂,真心希望你能不改初心,堅守本位。”

最早來到宗教局的方丈可見其對舍利很是關切,這四枚與法門寺淵源頗深的佛骨舍利讓方丈是又愛又恨,這也是自己時隔數年之後即将再次瞻仰,不遠百餘裏率徒前來,說不定這次衆僧沒能争取,佛指舍利就遠走北京了,那樣以來就更加遙遠了,搞不好這次也是自己有生之年最後一次沐浴佛恩了。

接下來來到的是西安著名佛教宗派領袖,他們中有來自大慈恩寺的法相宗住持、大興善寺的密宗方丈、華嚴寺的華嚴宗住持、草堂寺的三論宗方丈、淨業寺的律宗住持和香積寺的淨土宗方丈,可謂是高僧雲集,宗師簇擁,着實乃省上宗教界一大幸事。

最後到達的是文化、公安部門的重要領導,站在一位身材魁梧、警帽威嚴的領導身邊女子竟然是他朝思暮想的李染淨,可是名單中并沒有她的名字,猜想可能是厚着臉皮讨要的資格,李染淨看着工作狀态一臉嚴肅的釋禪還有些不太習慣,忍不住笑出了聲。

其後戴着金絲眼鏡的是文化局主任,釋禪雖是第一次見,然而也不陌生,因為自己的好友秦葦就是他唯一的女兒,身為旅游界精英的秦葦怕是也想趁着此次良機目睹舍利真容,可惜因為身份不符,遺憾未來,這麽一看,這位主任面相與女兒很是相似。

這次大會的主持是趙樸初先生,他要面臨的是省宗教局的局長,釋禪負責此次舍利的安全,掌控舍利的展示時間與關閉時間,同時也是現場記錄的人員。

整整一個上午,以趙樸初為首的佛門領袖與省文化局長為首的黨政要員為了舍利的歸屬問題激烈讨論,争得面紅耳赤,口幹舌燥。

一貫滿不在乎的釋禪此次聚精會神,分毫不敢跑心。

這是他第一次認識到佛指舍利的珍貴與偉大,竟然牽動了佛教與儒教這般争執,自己的使命感不似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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