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厭世-32
他們做到耗盡全身力氣才停下來。
吳煜本來就醉了,又被翻來覆去折騰了半天,不會幫他擦身體了,嚴旭明也懶得起來,就讓細菌繁殖去吧,反正到處都是它們。
他撫摸年輕人柔軟的頭發,吳煜似乎睡着了,過了一會,忽然睜開眼睛。
兩人面對面,離得很近,嚴旭明這才發現,年輕人有些惆悵的樣子。
“怎麽了?”從下午到現在,他一直都很反常,嚴旭明起先以為是周年紀念日的關系,沒有深想。
“陳錦如她又……”他就要跳起來。
“不是。”吳煜把胳膊搭在他身上。“是我……今天去辭職了。徐總那邊,不能老拖着。”
雖然是意料中的事情,嚴旭明仍然感到抱歉,他知道吳煜很喜歡畫廊的工作。
“他說什麽了嗎?”
“就一些客套話,歡迎我回去,什麽的……”
可他不能再回去了,鬼曉得嚴旭明的前妻幾時心血來潮,跑去鬧。
“你以後怎麽打算?”
“先就這樣吧……”吳煜說着,忽然想起什麽,笑起來,“對了,嚴老師,我要找你讨飯吃的。”
這是嚴旭明以前的承諾。
“好,現在聘請你做校長老婆,我管學生,你管我。”
吳煜挑起眉頭,“口說無憑,要簽合同。”
“簽就簽。”嚴旭明在他脖子上狠狠親了一口,留下印痕,“乙方怎麽說?”
吳煜沒說話,含情脈脈的望着他,靠進他懷裏,鄭重其事吻在他心所在的位置。
這天晚上嚴旭明睡得很安穩,四肢百骸都放松,後背又輕又軟,好像躺在雲朵上,飄浮着。吳煜的手臂是唯一的重量,壓在他腰間。
不知過了多久,那重量突然消失,他是像是一張薄紙,固定住他的鎮紙被拿走,他被風吹飛,從雲端跌落下去。
嚴旭明猛地驚醒了,心裏突突亂跳。他在黑暗中尋找,還好,吳煜還躺在他身邊,只是翻了個身,背向着他。
他正要擁住對方,卻聽見年輕人的呼吸聲,斷斷續續的,好像……在抽泣。
他的動作凝固了。
被子随着年輕人的肩膀微微顫抖,嚴旭明看不到他的表情,起初還在想,是不是聽錯了,他在自慰。但那不是愉悅的聲音,支離破碎,聽得人心髒都揪起來。
吳煜是刻意背對他的,可能一直醒着,等到他睡着了,才去收拾自己的情緒。即使這樣,也還是很謹慎,把聲音壓得好低好低,如果不是夜那樣靜,嚴旭明對他又那樣了解,根本不會察覺。
他終于醒悟,吳煜只是在故作輕松。當然了,他失去了那麽多,幾乎什麽都沒有了,怎麽可能不惶恐?
年輕人從來不提他的父母,或者關于家鄉的任何事情,嚴旭明跟他在一起這麽長時間,也沒見有親戚什麽的聯系他,似乎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嚴旭明猜,他可能已經跟那邊徹底決裂了。這個小小的窩,是他在世界上最後的容身之地。可是,就連僅剩的這麽一點空間,都變得不再安全。
看見一只蟑螂,就意味着還藏着一萬只。
嚴旭明不在的時候,他可能已經哭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他展現出來的笑容是堆積在無數眼淚上的。揭開那層皮,底下是累累的傷痕。
吳煜在保護他。
嚴旭明一直以為在他們的關系中,他是更強大的那一方,但其實,他沒有為吳煜帶來什麽,除了麻煩。
他一動不動的躺着,聽年輕人低聲哽咽,胸口陣陣刺痛,心像風化的石頭,逐漸剝落成碎片。
還記得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吳煜笑點好低,講什麽都哈哈哈,那麽快樂的人,現在卻在哭,他到底做了什麽啊?
嚴旭明感覺自己像螞蝗、臭蟲一類的東西,寄生在年輕人身上,吸收活力,把他也拖進自己所處的惡臭的深淵裏。
太惡心了。他太惡心了。
從裏到外,這具肮髒的人類軀殼令他想吐。
嚴旭明從床上坐起。
吳煜吃了一驚,匆忙擦幹淚水,“嚴老師?”
嚴旭明一件一件的往身上套衣服,吳煜跟着他爬起來,“這麽晚了,你去哪裏啊,嚴老師?”
嚴旭明沒理他,自顧自的穿戴整齊,年輕人似乎猜到他的心思,開始慌了,“您別走,嚴老師,是我不對,我再也不吵您了。”
嚴旭明不想看到他這麽卑微的樣子。為了他,不值得。年輕人拉住他的外套,他幹脆不要了,放開手,便就走掉。
這下吳煜真的驚慌失措,渾身只穿着內褲,連鞋也顧不上換,光腳追進過道裏。
“嚴老師,求求您,您別不要我!”他的聲音異樣高亢,像即将繃斷的線。
嚴旭明低着頭,根本不朝他看,大步流星走下樓梯。車就停在路邊,他打開鎖,坐進去,機械化的系安全帶、松手剎、發動引擎。
吳煜仍然跟随着他,臉上滿是淚水,拍打窗戶懇求他不要走,叫嚴老師、叫他名字,甚至連老公都叫出來了。
嚴旭明覺得他們挺搞笑,兩個大男人,在公共場合,拉拉扯扯,有一個還光着身子,還叫老公,樓上樓下的見到,豈不笑死。
車子緩緩起步,他克制自己緊盯面前漆黑的路面,不去看窗外。
人哪有汽車快,吳煜漸漸被甩在了後面,仍然跟着車子在跑,聲嘶力竭地呼喚他,說只要嚴旭明留下,讓他做什麽都可以。
可是嚴旭明并不想讓他做什麽,只想讓他做自己,回到原來那個自在随性、樂呵呵的大孩子。
他開遠了,再也追不上了。
嚴旭明隐約聽見一聲絕望的嚎哭,終于忍不住看了一眼後視鏡。蒙蒙細雨中,吳煜蹲下去,像被揉皺的紙,蜷縮成團,赤裸的身體在夜裏白的刺眼。
或許在極端的痛苦面前,人反而會變得麻木,嚴旭明很平靜,一點感覺都沒有。
車子轉出小區,再也看不見年輕人的影子了,馬路一片空曠,空曠而漫長。
人心的自愈能力也很強,過段時間,吳煜就會忘記痛苦,忘了他,他會遇到新的對象,沒有嚴旭明這麽複雜不堪的歷史,更年輕、更幹淨,和他更相配的人。
就讓嚴旭明這截沒用的殘肢,從他身上徹底脫落吧。
他撥通陳錦如的電話。
鈴聲過後,傳來女人倦懶的聲音,“又發什麽神經?”
對了,又是淩晨,他又忘了,人家在睡覺呢。
“我跟吳煜分了,你別再去找他麻煩。否則……”
嚴旭明沒想好拿什麽威脅對方,但可能因為他的語氣陰沉得可怕,陳錦如的瞌睡又沒醒完全,竟然只哦了一聲。
嚴旭明斷舍離的功夫可算是爐火純青了吧。
他一直開到家。
這房子平時都空置着,沒什麽人氣,冷冰冰的,像一間豪華囚室。
經過穿衣鏡時,他發現他的襯衣扣錯了,剛才黑燈瞎火的,沒看清。他解開扣子,重新扣。
胸口的吻痕還在,那一點紅色,像一支隐形的箭穿透心髒滲出的血。
嚴旭明停下來,看着它,回憶起吳煜的嘴唇,眼睛驀地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