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厭世-33
嚴旭明離開的頭幾天,吳煜打了很多電話,通常在深夜。他一個都沒接,任憑尖銳的鈴聲在心上切割,自己停止。
吳煜還發了許多信息,長篇大論,他沒讀,也沒删,存在手機裏。其實平常嚴旭明有點強迫症,見不得新消息的提示數字,真不知道他是怎麽忍住的。
過了段時間,或許死心了吧,年輕人再沒聯系他,徹底消失。
前妻解除禁令,嚴旭明終于可以去見女兒,但他卻不想去,只是每個月按時将撫養費打給對方。他害怕女兒會問,吳叔叔怎麽樣了,他沒法交代,他懦弱的從吳煜身邊逃走,答應人家的事情一件也未做到。
回歸到沉悶的循環當中,他重新封閉起來,像是某種自我懲罰。
元旦媽媽叫他去吃午飯,讓他把吳煜和女兒也帶去。嚴旭明一直沒告訴父母,他們已經分開,這下瞞不住了。他終于去接女兒,希望礙着小孩在場,媽媽不會過于糾纏這件事情。
陳楚衣跟他插科打诨毫無顧忌的,今天卻格外靜默。肯定在怪他,嚴旭明想,沒什麽好辯解的,這确實是他的不對。
“小吳呢?”到了父母家,媽媽見年輕人沒跟他們一起來,随口問。
“我沒叫他。”嚴旭明說。
媽媽正要責怪,看他表情,自己悟到了,感到迷惑。她對吳煜接觸不多,但不久之前,他們都那樣要好。她把原因歸結于性別,嚴旭明一直喜歡女孩子,可能之前心血來潮,想嘗試點新鮮花樣,現在勁頭過去,就膩了。
“我就說嘛,兩個男人,怎麽過得長?你從小就是這樣,什麽新潮玩什麽,都這麽大了,還是定不下心……”
嚴旭明張了張口,想說不是的,他放棄吳煜,是不得已的選擇,可是說了又能怎麽樣,有什麽意義?他閉上嘴,聽媽媽念叨。
餐桌上氣氛沉悶,沒人喝酒,也沒人聊天,只是媽媽偶爾敦促他們夾菜。一頓飯很快就吃完了,又坐了一會,嚴旭明給父母道別,陪女兒走下樓。
“要不要去逛街?”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給女兒買新衣裳。
“好。”
他們去到商業街。陳楚衣似乎心情欠佳,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平常都是自己看,今天還要嚴旭明提醒她試這個試那個。直到天黑,幾乎把所有店都逛遍,終于挑中了一件外套。
嚴旭明排隊買單,掏出錢夾,他突然想到,這是去年吳煜送給他的元旦禮物。透過柔軟的皮革,好像重又觸到年輕人的手指,一陣恍惚,陷入深深的懷念當中。
“爸爸、爸爸……”
陳楚衣叫他了幾聲,他才回過神來,營業員已經将衣服包裝妥當,他匆忙收拾情緒,把帳結了。
戶外廣場上矗立着高大的聖誕樹,燈光璀璨。
“拍照?”嚴旭明征求女兒的意見。
陳楚衣點點頭。
他費了好大的功夫,擠進人潮,占到欄杆邊的位置,招呼女兒上前,回頭一看,陳楚衣透過來往的行人望着他,眼裏噙滿淚水。
“怎麽了?”嚴旭明趕回女孩身邊,拿手帕給她擦。
“爸爸,對不起……”陳楚衣摟住他的脖子,哭得更厲害了。
“你有什麽對不起的?”
“都是因為我,你和吳叔叔才……”女孩邊抹淚邊說,“我看你的樣子,感覺你好難過……”
就這麽顯而易見嗎?連個小孩子都看得出來。嚴旭明還以為他很善于掩飾。
他撫摸女孩的背脊,“別想些亂七八糟的,這種事情爸爸經歷多了,不會難過的。”
“真的嗎?吳叔叔也不難過嗎?”
嚴旭明想到他離開的那個雨夜,吳煜絕望的樣子,喉頭酸苦,做了幾個深呼吸,平靜下來,擠出一個笑容,“他也是大人,大人都很堅強,不會難過的。”
陳楚衣接受了他的說法,吸了吸鼻子,“大人都好狠心哦。”
送走女兒,嚴旭明的心情差到極點,覺得自己簡直一無是處,居然讓女兒反過來擔心他。他把車丢在路邊,怕一時沖動,做出什麽傻事。
夜深了,街上漸漸空寂,他沐浴着凜冽的寒風,漫無目的的游蕩,走着走着,回到了培訓學校。
招牌夜間常亮,一個男人站在暖色光暈當中,透過玻璃門,朝裏面張望。
那人的輪廓有些熟悉,嚴旭明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
“葉清?”
對方應聲望向他,挑起眉頭,驚喜的樣子,“旭明啊。”
葉清是他的大學同學,也是最開始支持他辦學的合夥人,那時嚴旭明剛從單位辭職,拿着積蓄,想做點生意,但又不知道做什麽好。葉清以前跟他同寝室,兩人關系最好,嚴旭明就去咨詢他。
葉清出生于商人家庭,從小耳濡目染,頭腦很靈光,說他不是喜歡教小孩嗎,幹脆辦個培訓班。頭半年特別艱難,入不敷出,陳錦如天天跟他吵架,說他只管別人的小孩,不管自己的,又不補貼家用,嚴旭明差點就放棄了。葉清一直鼓勵他,又借了一部分錢,嚴旭明頂着壓力,咬牙堅持了一段時間,情況居然漸漸好轉起來,學生人數爆發式增長,沒到三年,就發展到幾百人。
後來……後來他們産生了一些分歧,最終漸行漸遠。
嚴旭明很久沒有見到他了,聽說葉清自己開了家投資公司,混得風生水起,反正跟他不是一個量級的老板。
“這兩層都是你的?”葉清擡起下巴示意。
“嗯。”
“真好。”他發出贊嘆的聲音,“跟我走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你怎麽在這?”嚴旭明問。
“開車經過,就想過來看看,這也算是我做的第一個項目,”葉清笑起來,“是起點。”
嚴旭明一直認為他們反目成仇了,但是再見到葉清,他并沒有想象中的憤怒,反而有種親切感。
“對了,你要不要進去看看?”他邀請對方。
“好啊。”
嚴旭明打開鎖,帶葉清各處參觀,回想起以前奮鬥的歲月,兩人都不禁感概。
下了樓,來到書吧,嚴旭明招待葉清坐在吧臺邊。
“喝點什麽?”
“随便。”
嚴旭明給他煮了一杯咖啡。
“你還會拉花?”葉清看他用奶泡做出樹葉的形狀。
嚴旭明跟員工學的,不過他只會幾個簡單的花型,教給吳煜,吳煜青出于藍勝于藍,很快就會用拉花針作畫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幾乎忘了旁邊還有人在。
過了一會,葉清問,“你是不是跟陳錦如離婚了?”
“你家裏通網了?”嚴旭明離婚七年,同學之間應該早就傳遍了。
葉清是早就聽說,但一直沒找到機會當面問他,“離了也好。”
“她現在還是單身。”嚴旭明記得葉清也追過前妻。
“我不是這個意思。”葉清抿了一口咖啡,語氣略帶猶豫,“其實,你不知道吧,我跟她在一起過。”
這個嚴旭明還真不知道。
“什麽時候?”
“大一軍訓之後,你還不認識她,不過我們就處了幾天,她這個人,控制欲太強,我受不了。”
難怪嚴旭明和葉清合夥做生意,陳錦如始終不支持,是有宿怨。
“那你不跟我講。”
“我看你那麽喜歡她。”
當時,陳錦如是系花,在她的愛慕者當中,嚴旭明的條件算是普通的,他時至今日都不明白,陳錦如為什麽會選擇他。以前他傻乎乎的覺得,可能這就是愛情吧,沒有道理。可是他們在一起并不快樂,他現在相信吳煜的看法,如果兩個人真的相愛,在一起怎麽可能不快樂呢?
“離了也好。”葉清重複,“跟她在一起,你變得都不像你了。”
談到淩晨,嚴旭明送他離開。
“以後有空聯系我。”兩人交換號碼。
“好,我們清明組合重出江湖。”
嚴旭明還記得同學給他們起的外號。
“對,重出江湖!”葉清笑眯眯的,張開胳膊。
嚴旭明下意識的躲開了他的擁抱。吳煜愛吃醋,跟他在一起之後,嚴旭明很注意同別人保持距離,男女都是,不知不覺間,成習慣了,分開之後依然如故。
葉清滿臉疑惑。兄弟之間,這麽多年沒見,抱一下很正常,是他反應過度了,嚴旭明拍了拍老同學的肩膀。
告別葉清,他沿路走回去取車,越想越覺得奇怪,他怎麽都記不起來他們具體是為什麽分道揚镳的,辦學至今,大大小小的轉折點都印在他腦子裏,按道理來說,開除合夥人,這麽重要的事情,他不會稀裏糊塗的做出決策。
他對自己産生了懷疑。
假如……他想到一種可能性,他連自己都欺騙了呢?
嚴旭明獨自站在無人的街頭,感到冬夜的寒意順着脊椎上行,毛骨悚然。
還好,手機還有最後一格電,他撥通電話。
“齊醫生,我要挂急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