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厭世-35
嚴旭明走出診室,冬天正午的陽光也很稀薄,像霧氣,若有似無,但确确實實是溫暖的,柔和的熱度灑在身上,很舒服。
他感覺大病初愈。
早就該相信專業人士的意見,說出來會輕松很多。
終于搞懂了,那個如影随形,困擾他的幽靈的真形。那就是他自己不甘心被困在殼子裏的靈魂。他在進行最後的掙紮,想要回來。
嚴旭明可以撲滅他,比較快捷簡單,在這個社會上,沒有人能以自己真實的姿态活着,都是妥協的結果,雖然無聊,但至少安全,時間很快的,呼啦一下就過去了。
或者,他可以重新燃起他。把已經粘連的組織拉扯開,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氣,可能永遠都沒法成功。
兩條路都不平坦,或許人生本來就是痛苦吧。
不過在那之前,他有一件事情必須要做。
他必須去見吳煜,去道歉。
年輕人的電話打不通了,并不意外,他把對方傷得那麽深,活該進黑名單。
說不定,吳煜回徐總那上班了,周六,他應該還在工作,嚴旭明去畫廊碰碰運氣。
他多次經過這裏,但從來沒進去過,今天有個展子,門口鋪着紅地毯,零零星星的參觀者在排隊。
宣傳海報上寫得全是外文,深奧難懂。嚴旭明正在想,他是不是得買張票,看見徐總陪着一個大胡子老外走出來。人群騷動,一一湊上前,握手拍照。
徐總發現了他,“嚴老師,你要過來,怎麽不提前跟我講?”
他以為嚴旭明是過來看展子的,熱情的為他介紹那外國藝術家。
嚴旭明不好意思說不是的,點頭微笑,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
入口處有工作人員在查票,徐總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帶進去,對方沒管他的。
吳煜有空的時候也喜歡到處跑,看一些稀奇古怪的展覽,邊看邊給他講,嚴旭明倒覺得,他專注的表情比艱澀難懂的展品好看。
畫廊入口處是一條細長的走廊,裏面的空間卻很大,有一個三樓高的躍層大廳。
嚴旭明跟随徐總,走到二樓,看到角落裏一扇緊閉的門,上面寫着“員工通道”,腳步定住了,想象年輕人在裏面伏案工作的背影,心跳參差不齊。
“吳煜他……今天在嗎?”
“你說小吳?”徐總回過頭。
是不是問得太唐突了?不管了,唐突就唐突吧,嚴旭明真的很想見到吳煜。
“他辭職了,你不知道嗎?好像是老家出了點事情。”
“哦……”
吳煜到底沒有回來上班。
“挺可惜的。”徐總感嘆。
只有去吳煜家裏找他了,走出畫廊,嚴旭明想。
那天晚上,他一聲不吭的走了,現在又回去,算什麽呢?
他設想年輕人再見到他的反應。驚喜,太高估自己了吧。憤怒?打他一頓也好。還是已經忘了他,漠不關心?
不管怎麽樣,他都得去,即使是分開,他們也值得一個體面的告別。
又是那條漫長的公路,到達他的失樂園,天已經黑了,冷風裏帶着陰濕的氣息。嚴旭明特地從外面繞到吳煜家樓下,但是他家在靠裏面的位置,看不出燈是否開着,屋裏是否有人。
他只好進去。
上樓時,他緊張得雙手冰冷,在過道裏徘徊了好久,才鼓起勇氣敲門。
沒有人應。
看來,吳煜不在。嚴旭明不知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接下來怎麽辦?就在這裏等嗎?他拿不定主意,低下頭,看見密碼盤,手指不自覺的覆蓋上去。
這是小偷行徑,嚴旭明警告自己。但他忍不住,他想确認一下。
熟悉的數字組合,按下最後的按鍵,他聽見鎖舌彈開,聲音清脆,宛如天籁。
密碼沒改,還是他們在芸芸衆生當中相遇的日子。
嚴旭明眼眶發熱,幾乎哭了。他平複心情,整理了一下領帶的位置,推開門,走進去。
一個年輕男人站在房間裏,嚴旭明看着他,呆住了。
那不是吳煜,是陌生人。
對方剛從廚房裏走出來,手裏還端着一碗面,也是目瞪口呆。
“你……?”
吳煜找到新男友了,就像他希望的那樣,看起來就很健康陽光的小夥子。嚴旭明感到無比丢臉,立刻就要轉身離開。
不行……他本身就不是來求複合的,他怎麽能奢望,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以後,吳煜還會原諒他?把事情說清楚,就這樣。
“我找吳煜。”
面剛煮好,熱氣騰騰,小夥子把碗擱在茶幾上,吹了吹手指。
“他現在不住這。”
嚴旭明被搞糊塗了,“那他……?”
“他把房子租給我了。”
原來是租客。吳煜不想再待在這個傷心的地方,密碼改不改,當然也無所謂了。
“打擾了。”嚴旭明告辭。
他剛走,那小夥子追了出來,“等一下,吳煜說,可能會有人來拿東西,是你嗎?”
不知道,可能是吧,嚴旭明點了點頭。
“也不提前說一聲,突然進來,吓我一跳。”小夥子埋怨着,帶他穿過房間,從窗戶邊搭的木頭階梯翻到露臺上,指了指玻璃花房。“他的東西都在裏面,有一只箱子,說是你的。”
花房的鑰匙嚴旭明随身帶着,他打開門,進到裏面。植物都搬了出去,任其自生自滅,有的枯死了,剩下一個空盆,有的像野草一樣瘋長。吳煜的畫具、衣服、鞋帽……亂糟糟的堆在裏面,最搶眼的是那個中指塑像,燈泡瓦數很低,在黯淡的光線下,像一間儲藏室。
一只紙箱擱在過去兩人慣常窩在裏面親熱的躺椅上,用粗黑的馬克筆寫着“嚴”。
箱子沒有封口,嚴旭明打開來,裏面是他丢在這裏的個人物品,還有他送給吳煜的禮物,包括那只鉑金戒指,連半盒沒抽完的細支南京都在。
像小學生絕交,你是你,我是我,再也不要有牽連。他感到好笑,卻笑不出來。
畫架蓋在被單底下,看輪廓,好像有一幅畫擱在上面。自從作品被毀,嚴旭明就沒見吳煜再畫畫了,他好奇的掀開來。
背景是一個雨夜,烏雲密布,但是卻有兩輪太陽懸挂在漆黑的天上。其中一個很怪異,長了兩副面孔,一張微笑的臉,和一張陰沉的臉。另外一個太陽被丘比特的弓箭射中,傷口泊泊流血,眼角挂着淚珠,像破漏的氣球,墜落下去。而邊上那個有兩副面孔的太陽卻若無其事,仿佛什麽都沒看見。
太陽、胖嘟嘟的小天使,都是明亮可愛的形象,與晦暗的基調格格不入,加上觸目驚心的鮮血,組合起來,讓人感到不安。
嚴旭明盯着那幅畫,想起他先前跟吳煜開的玩笑,他的名字裏有兩個太陽,而吳煜只有一個。這畫的是他們。
他在花房裏耽誤了太久,年輕房客順着敞開的門走進來,看見他,大叫一聲。
“哎喲,你怎麽啦?”
嚴旭明這才回過神,抹了把臉,全是淚水,原來他不知不覺中竟然哭了。
“沒什麽,有點過敏。”他擦幹眼角,心裏卻仍然陣陣抽痛。
“哇,我房東還會畫畫?”小夥子受到吸引走近,仔細端詳,“畫得真好,就是太抽象了。這是後羿射日嗎?但是看起來像丘比特。”
“是啊,太抽象了。”嚴旭明說,除了他和吳煜,別人不會懂。
他沒有動箱子裏的東西,只拿走了那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