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厭世-37

吳煜走得好快,三兩步搶上階梯,進到山上的道觀。

嚴旭明跟在他身後,裏面是個大院子,回型走廊圍繞着天井,年輕人不知去哪了,只有零零星星的游客。

他正拿不定主意,感到有人在偷瞄他,轉過身,看見走廊盡頭的洞門後面,人影一閃而過,像什麽野生小動物,慌慌張張的。

是吳煜,怕他跟丢了,特意停下來等他。

年輕人還是在乎他的,嚴旭明感到了些許希望。

吳煜只讓他知道自己的住處,沒有邀請他進屋,嚴旭明便也在道觀裏借住下來,每天跟着他出攤、收攤。

年輕人始終不理他,但也沒趕他走。山上生活簡單,嚴旭明覺得不講話也沒關系,只要能看到對方就很好。

吃飯在食堂裏,吳煜住得時間長,跟道長們混熟了,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師父同他特別談得來,每次都坐在一張餐桌上,說說笑笑。嚴旭明估計,吳煜的道袍就是找他借的。

穿別人貼身穿過的衣服,那不就像裸身擁抱嗎?嚴旭明感到妒忌。但以他的立場,好像沒有這個資格。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星期,年輕人對他的态度沒有任何松動。嚴旭明每天看他畫畫,摸清了他的習慣,坐在他身邊,給他遞畫具,吳煜不接,停下來,等他把筆放回盒子裏再自己取用。

這天,山上朦朦胧胧的下着雨,這種天氣是不會有畫像的生意了。

他們并肩坐在戶外傘下避雨。要說事情,現在是絕佳機會,嚴旭明思忖着怎麽開口。

把責任全部推到前妻身上,就好像他一點錯都沒有?可是,做出承諾的人是他,臨陣脫逃的也是他。

那就和盤托出吧,嚴旭明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吳煜,讓對方知道,他不是個理想的對象,甚至不能算一個健全的人。

“還記得去年我們在路上遇見的那個女人嗎,跟我打招呼的那個?”嚴旭明問,這是一周以來,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吳煜沒有回答,但從閃動的目光,嚴旭明讀到,他還記得,接着說下去。

“她不是我的相親對象,她是我的心理咨詢師。在我們剛認識的那段時間,我每個星期都去見她。”

驚訝自吳煜臉上劃過,他稍微向嚴旭明偏了偏頭。這種沖動很快被克制住,他的表情重歸平靜。

“或許在你眼中,我多少算一個比較成功的人。但其實,我經常會想到死……應該說,好幾次,差點就付諸實踐了。”

這是件可恥的事情,嚴旭明一直瞞着吳煜,年輕人那麽崇拜他,他不想破壞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形象。可是兩個人只要在一起,最真實的面目總會暴露出來,不可能永遠僞裝下去。

“這時,我遇到了你。跟你在一起,讓我覺得,這世界也不是那麽無聊……我以為,我還有機會,可以從頭來過,開始新的生活……”

但懸而未決的問題不是舊東西,可以随手丢棄,不管逃得多遠,它總會回彈,帶着巨大的反作用力,将人擊垮。

那個晚上,嚴旭明本該抱住吳煜,安慰他,像年輕人對他一樣給予對方力量,然而他放棄了,陷入可悲的自我貶低,讓過去的陰影大獲全勝。

“我想讓你知道,吳煜,你很好,是我……我有問題。一直以來,我都在從你身上吸取活力,好讓我不至于變成行屍走肉。”

他自言自語的講完。吳煜起初還有一些表情變化,聽到後來就無動于衷了。

也是,嚴旭明想,世界上婚姻失敗的又不止他一個,人家肯定覺得他在編故事,分開就分開了,說再多有什麽用?

已經中午了,他打算去給兩人買點吃的,剛要站起來,吳煜猛地抱住他,驚呼,“嚴老師,你別走!”

嚴旭明大為意外,原來他是故作矜持,“我不走,我怕你餓了。”

“這樣啊……”吳煜有點發窘,紅着臉放開了他。 “我跟你一起去。”他把攤子收起來。

兩人在休息區随便吃了點東西,回到道觀,吳煜帶嚴旭明來到他的住處。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上下鋪和一套桌椅,嚴旭明進門就看見擺在窗臺上的魚缸。他沒猜錯,吳煜果然把呆呆獸帶在身邊。

好幾個月沒見,他們的小寵物已經完全康複,還長大了些。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吳煜讓他坐在床沿,自己站着,倚靠在床柱上。

“你的畫,我看到了。”

吳煜翹起嘴角,掩飾不住的高興,好像在說,他就知道嚴旭明能夠發現。

“你元旦過來的?”

“嗯。”嚴旭明走後,吳煜不能忍受獨自生活在沒有他的公寓裏,租客搬進來的當天,就帶着呆呆獸離開了。

“看你發的消息,我還以為……”

吳煜想了想,明白過來,“不至于這麽嚴重吧?”

是嚴旭明以己度人了,正常人才不會像他那樣,動不動就想到死亡。

“以後……怎麽辦呢?”吳煜看着他,眼神帶着希冀,又像肥皂泡那樣易碎,“你還會走嗎?”

“……不知道。”

雖然嚴旭明搞懂了困擾他的是什麽,但矯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壓力之下,他可能還會崩潰。

吳煜沉默了。

誰想要一個随時會莫名其妙跑掉的對象呢?太差勁了。

做出了那麽過分的舉動之後,嚴旭明本來就沒有指望他們可以重新開始。

“我只是來道歉。”

吳煜刷的擡起頭,不可思議的盯着他,“繞了一整圈,你還是要丢下我?”

“以你的條件……”

“不!”吳煜狠狠的打斷他,“別的誰我都不要,我只要你!”

嚴旭明從沒見過他這麽任性的樣子。

“那……等我把麻煩解決了之後……”

“就不能兩個人一起解決嗎?”

“可是……”嚴旭明不希望把他卷入進來,不希望令他再次受傷。

吳煜搖搖頭,好像要把顧慮從腦子裏甩出去,拉開椅子,坐在他面前,鄭重其事對上他的目光,“嚴老師,別的什麽都不說了,你就看着我,告訴我,你到底想不想要我?”

嚴旭明在他眼裏看到自己的舉棋不定,正在為難,吳煜傾身向他,抓住他的胳膊,拖着他往外走。

他們沒有打傘,在雨霧中穿行,路上游客投來奇怪的眼神,吳煜全然不理會,一直向前走,帶着一股子倔強。

他沒說要去哪,嚴旭明也沒問。

來到懸崖邊,吳煜停下腳步,周圍只有一顆歪脖子樹,不是什麽景點,除了他們,再沒別人。

吳煜指着山下,“嚴老師,你看這裏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辦,那就聽我的。你不是說,活着沒意思嗎?反正你又不要我,我什麽都沒有了,假如你覺得這裏可以,那我陪你,我們一起……結束。”

年輕人孤注一擲的認真。嚴旭明有點被說動了。

是啊,回去又得面對亂糟糟的現實,萬一,他永遠不能掙脫,只是不斷的重複錯誤呢?

他可以糾正一切,就現在,和吳煜,去到塵世的煩惱再也無法觸及的領域。

嚴旭明探出身體,向下張望。濕潤的風雨從身上拂過,霧氣飄蕩在懸崖周圍,下面是縱深的山谷,長滿了草木,綠意盎然。從這個高度跳下去,死定了,不用擔心砸到行人,他們可能化為白骨才會被找到。

而且,這裏很美。

嚴旭明生出了一些绮想,說不定,他們的魂魄會變成蝴蝶。

吳煜知道他同意了,朝他笑了笑,略帶哀傷,寬大的道袍被吹得揚起來,随時會羽化飛升的樣子。

他們翻出護欄,扶着那顆歪脖子松樹的樹根,下到山體邊緣,再往前,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懸崖邊勁風拔地,幾乎要把他們卷走。吳煜牽着他的手,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害怕,渾身止不住的發顫。

“嚴老師,你再親親我好嗎?”他說,面龐被雨洗刷得格外蒼白,眼睛幹淨、無辜,如一片湛然的湖水,讓人無法抗拒。

“好。”嚴旭明把他拉進懷裏。

兩人嘴唇相貼,表面是冰冷的,但突破冰冷的外殼,口腔內卻又那麽暖和,接近熾熱。他們投入的吻着,用力擁抱對方,好像行将熄滅的火焰,在做最後、最沸騰的燃燒。

嚴旭明閉上眼睛,任憑意識滑入虛空。

這就是終點,他們要化為灰燼了。他感到年輕人放開松樹,身體向外傾倒。

不!

閃電間,嚴旭明被心底裏的吶喊震醒,他一把将吳煜拉回來,緊緊抱着,在他身上摸索,不住的親吻,感受對方的呼吸、體溫、脈搏、氣味……一切一切,生怕失去。

他是傻了才會帶着吳煜殉情,什麽魂魄、超脫的世界,都是空談,他需要的是這個,實實在在、活生生的肉體,是接吻、性交,激素的釋放和碰撞的生物電。

把對方交給一個現在都不知道在哪的別人,就能保證他一定會幸福嗎?說不好吧,嚴旭明想,世界上還有大把比他更差勁的人。

他想要吳煜。

“嚴老師……”年輕人流下眼淚,臉上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

“上去再說。”

他們都抖得像篩子。這段路,剛才下來的時候很容易,好像幾步就到了,但爬上去好難,滑溜溜的,稍不留神就會失足跌落。他們手腳并用,弄得狼狽不堪,終于回到安全的地方,癱在地上,氣喘籲籲。

吳煜撥開貼在臉頰上的濕發,勾住嚴旭明的脖子,向他索吻。

剛才那一通運動,身體熱乎起來,流了好多汗,他們分享了一個粘膩的吻。

“你還會再走嗎?”吳煜将腦袋靠在嚴旭明肩膀上,重新問。

他想了想,“不知道。”

年輕人生氣了,伸手在他腋下擰了一把,嚴旭明低下頭,繼續說,“但是我想,就算我走了,也只是因為我腦子不清醒,等我清醒了,就會回來。”

吳煜迎上他的目光,無奈的嘆了口氣,“那我就畫着畫,等着你。”他用手指封住嚴旭明的嘴唇,“但是,下次回來的時候,拜托別講那麽多胡話。”

他說他在吸收吳煜的活力,但他不知道,那些活力,也正源自于他。

“那要怎麽辦,你才肯理我?”嚴旭明問。

“吻我。”

“這就夠了嗎?”

“夠了。”

當吳煜在人群中見到他時,還以為會像之前在培訓學校裏那樣,被逮住強吻。

老實說,還挺期待的。

原來嚴旭明那麽小心翼翼,都白費了。

雨停了,天空漸漸轉晴,慘淡的陽光透過雲層,輻射出熱度。不知從哪冒出許多游客,連這麽偏僻的地方都能聽到人聲。

嚴旭明把吳煜從地上拉起來。

“回家吧。”

還有好多事情要處理,他不能再逃避了,時間不只有腐蝕性,也會讓人成長,讓傷口愈合。

“耶!”吳煜一蹦三尺高,他早就厭煩山上修身養性的生活了。

他們渾身泥濘,牽着手,往前走去,那裏有戰争,有醜陋,但也只有在那裏,才能找到最動人的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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