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包裹
我又看見那個少女了│在我二十歲生日前夕。
她的面貌依稀仿佛,不會比水中的影像清晰多少,但我仍可感覺到她蒼白的面孔上滿布的驚恐與痛苦。
她身上一襲白袍子滿是鮮血│血從她的胸口上汨汨湧出來;像條小河流的彙聚在她腳下。
她一步一步走向我,那颠簸的步伐像株在風中搖擺的草,仿佛随時會倒下似的;我掩著嘴,驚慌地後退,她絕望地伸直手,似乎是要向我求援;就在她的手指差不多碰觸到我時,她突然就倒栽在我的面前。
她腥膩的血迅速流向我,淹上我的褲腳和腳踝,我無法移動半步,只能悚栗地扯開喉嚨驚喊-這一喊,我才發覺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冷汗涔涔地望着一室的岑寂,愣了半晌,方才憬悟到這只不過是一場惡夢。
這是一場夢,但我卻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
一、兩年前或者更久以前我也曾做過這樣的夢,奇怪的是它老是重複著同一個場景和同一個少女;這個夢境的意義代表的是什麽?夢中的少女是要向我求援還是要告訴我什麽?為什麽我醒來時除了驚悸外,心頭上還漲滿難以言喻的傷痛?
人在夜裏,思想總會無止無盡的泛濫,我幹瞪着兩眼,雖然疲累卻再也無法入睡,只能看着曙色慢慢爬上窗幔,向我宣告新的一日的開始。
─這一日是我的生日,也是我期待了好久的生日,怎麽說都不該讓前夜的惡夢破壞了我一天的心情。
我想起早在一個月前,維鈞曾說過要給我的生日一個驚喜。
在電話裏,我直接了當的回他說:「不用了,我們一個月半個月見不到一次面,假如我的生日你能來,還有什麽事情會比得上看見你的驚喜?」
「小家夥,妳是在想我還是在埋怨我?」
「你猜呢?我知道高雄遠,你的實習也忙
,可是再看不見你,我差不多都要忘記你的模樣了。」
我知道這麽說太情緒化了;維鈞是醫院的實習醫生,不僅得應付病人,還得應付一大堆的報告和實驗;往往他搭了好幾小時的火車,為的就是要來見我一面,可是相聚苦短,沒幾個小時,他又得連夜趕回高雄去。
在最近半年多裏,我們只見過三次面,其中還有兩次是我到高雄看他的。
Advertisement
今天維鈞會來嗎?我心中期待着,卻又沒有把握。
我下了床,走進飯廳,老哥已經吃完早餐,坐在餐桌前剔牙。
他看到我第一句話便問:「程維鈞今天會來嗎?」
我從冰箱裏取出一瓶鮮奶,坐在老哥對面說:「不知道。」
「啧…他不擔心妳…妳倒應該擔心他。」
「什麽意思?」我皺著眉問。
「程維鈞長得還可以,将來又是個醫生,醫院裏的女護士、女病人不會對他有意思嗎?」
我用力放下手裏的鮮奶,氣憤地說:「維鈞才不像你,今天追求這個,明天又愛上那個,真不知道你的職業是電視臺的導播,還是好色的花花公子。」
老哥擡擡眉毛,笑了一笑,讨饒地說:「好了,別這樣,一大早火氣就這麽大,當心妳今天會倒楣透頂哦。」
我沈著臉,喝完紙盒裏的鮮奶,将空盒捏得扁扁的。
老哥真的很讨厭,他向來不喜歡維鈞,縱使我們家和維鈞家比鄰而居,而且維鈞也曾和他編在同一班級,做過他的同班同學,他就是從來沒有和維鈞打過交道,不僅如此,他甚至連正眼也不願看他一眼。
「我真不曉得那裏得罪你哥了,我覺得他好像對我充滿敵意。」那是第一次維鈞和我約會時說過的話。
記得那晚回到家,老哥還坐在客廳裏,見到我便問我說:「媽說妳和程維鈞去約會了?」
「是啊,又怎樣?」
「妳才幾歲;談戀愛不會太早了嗎?不要被那小子拐了才好。」
「你說什麽?」我和老哥摃上了;「你為什麽看維鈞不順眼?是不是因為他功課比你好;比你有人緣,你就嫉妒他了?連媽媽也喜歡他;誇獎他,你有什麽資格批評他?」
老哥不甘勢弱地說:「我就是讨厭他,那小子驕傲自大、目中無人…」
「目中無人的是你吧;連維鈞都感覺得到你對他的敵意。」
「那樣最好,妳叫他最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我氣唬唬地瞪着老哥,足足有兩個月的時間不和他說話。
最後還是老哥投降,他向我說:「妳氣了兩個月,也該氣消了吧,既然妳喜歡他,我無話可說了,以後我保證盡量不在妳面前批評他,這樣可以了嗎?」
我露齒一笑,對他的嫌隙稍稍化解,趁機說:「那麽你也要對他好一點,不準你再敵視他…」
「我敵視他…」老哥翻翻白眼,最後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會盡量控制自己。」
以後老哥見到維鈞,雖然只有冷冰冰的客氣,但起碼也讓他好過多了。
媽從臥室裏出來,察覺飯廳裏僵硬的氣氛,便問:「你們又吵架了?」
「哪有;今天壽星最大,誰敢惹她呢?」
哥哥拋下牙簽,站起身說:「我去上班了。」
哥哥離開後,媽媽問:「今晚妳同學要來嗎?像是和妳最要好的阿林、小碧、澎澎她們。」
「會,我有請她們。」
「那麽今晚可熱鬧啰,妳的幹爹和幹媽也要來呢。」
「幹爹和幹媽不是很忙;他們還挪得出時間來嗎?」
「再怎麽忙,妳是他們最疼的幹女兒,他們說什麽也會過來一趟。」
老媽所說的幹爹和幹媽是對很不得了的夫妻,幹爹叫石政哲,是當紅的唱片制作人,幹媽則是名鋼琴家杜瓊芳;他們是樂壇最有名的夫妻檔和絕佳組合,至今我仍不明白老媽為什麽會認識這一對大名鼎鼎的夫妻,也讓我有幸做了他們的幹女兒。
老媽常說幹爹是她見過最好的人,她和爸爸離婚後,用爸爸的贍養費開了一間精品店,其中不足的部分就是由幹爹資助的。
很奇怪老媽什麽人都問了,就是沒問到維鈞。
我納悶地問她說:「媽,妳沒提維鈞,難道妳不在意他來不來嗎?」
老媽眼裏閃過促狹的笑意說:「我當然知道他會不會來,不用再問妳了。」
「啊;妳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了?」
「沒有…」媽頓了一頓,故意弔人胃口地說:「早晨我出門做運動,在巷口碰到維鈞的媽媽…她說…」
「說什麽?」
「她說維鈞搭了清晨五點多的火車,已經在往臺北的途中…」
「哇!」我跳起來,用力摟着媽媽親一下。
「傻丫頭,樂得跟什麽似的。」她笑得搖頭。
望穿秋水,終于盼到維鈞出現在我面前,我們躲過媽媽調侃的笑意,回到我的房間,關上門,維鈞那幾乎使人窒息的擁抱,他熱烈的吻和他炙熱的眼神讓我們的時空距離一下子就消失於無形,思念有如強力□□一樣,讓我們只想融化在彼此的懷裏。
或許是媽媽在樓下傳來的聲音讓我們打住了;「維鈞,你應該先回家報個平安,不要讓你媽幹着急。」
維鈞一下子回過神來,他眼裏有絲狼狽,對樓下喊道:「好的,我等會會回去。」
沖動被理智壓抑了,熱情也逐漸冷卻,望着我們都衣衫不整的模樣,維鈞苦笑着說:「對不起;一碰到妳,我就什麽也沒想了。」
我低聲地說:「我還不是一樣。」
看出他仍想吻我,可是他也怕他薄弱的意志力會使他控制不住;於是他在椅子裏坐下來,深吸了一口氣說:「我昨晚夢見妳呢;那時候妳才十四歲,留着俏麗的短發,活潑得像小精靈。」
「哈,我昨晚也做了一個夢,可惜我沒夢到你…而是夢到…」我打個寒顫便住了口。
「夢到什麽?」他好奇地問。
不知出于什麽心理,我突然想告訴我做的夢。
「…那一幕有點像電影畫面,可是卻會令我感到全身顫栗,好像我曾經親身經歷過似的…」我緩慢地敘述一遍夢中的情景,有感而發地說。
「怎麽可能?」他眼中現出好笑的神情,對我說:「一定是妳在那部驚悚電影中看到的劇情,然後潛意識裏就将它投射到你的夢境裏。」
「才不是,從小到現在,這個夢都不知出現過多少次了,我一直在為它找解釋,我看過佛洛依德的『夢的解析』,也讀了不少解夢的書,就是仍找不到原因。」
維鈞蹙著眉問;「那麽妳想呢?」
「我不知道。」我聳肩說。
他笑了笑,站起身,從背後擁住我,「不要太在意了,夢境和現實不一樣,現實就是今天是妳的二十歲生日,妳應該好好享受妳的日子,對了;妳要不要猜猜我送妳什麽禮物?」
「什麽?」我愣了一愣。
「閉上眼睛…」他哄著我說。
我依言照做了,感覺他牽起我的手,将一個東西套在我的無名指上。
「好了,妳可以看了。」
我睜開眼,那是一個小巧精致的寶石戒指,看來所費不赀。
「為什麽你…」我為這一份貴重的禮物驚呆了。
「妳還不懂嗎?」他握住我的手,将唇印在我的手指上;「我已經訂下了妳哦。」
還有什麽時候會比今天更令我快樂?今天;維鈞向我求了婚。
他說:「再等我幾個月吧,等我畢業回臺北,我們就正式訂婚。」
我點點頭,在維鈞面前,矜持可說是多此一舉,畢竟很久以前我就愛上他了,也夢想過好幾次他向我求婚的情景。
傍晚時,我的同學小碧、阿林、澎澎來到我家,我迫不及待地展示維鈞給我的戒指。
小碧說:「妳是故意叫我們嫉妒的嗎?妳的維鈞又帥又癡情,怎麽我們都碰不到這種男孩?」
澎澎拍了小碧一下,笑盈盈地說:「妳說癡情,雪琦會比不上維鈞嗎?她很早就迷上他了,妳不知道當她的維鈞哥哥考上醫學院時,雪琦連普通高中也不想考了,一心一意就想報考護校,好将來做她維鈞哥哥的助手。」
「真的嗎?」站在一旁的阿林問:「那她後來為什麽沒有去考呢?」
澎澎掩著嘴笑說:「因為後來她才知道她怕血,而且看到血就會暈厥;有次我們解剖青蛙,她的手才剛碰到青蛙的血,腳就軟了,當我們轉頭過去,她已經昏倒在地了。」
「啊;太誇張了。」阿林叫著。
聽到澎澎津津有味地洩我的底,我臉色一陣赤紅,只想遮住她的大嘴巴。
突然媽在門口喊:「小琦,妳幹爹幹媽來了。」
不用媽喊,我也看到了門口那一對體面的男女∣幹爹成熟潇灑,風采翩翩,幹媽氣質優雅,儀态萬千,他們随便在哪裏一站,都會是衆人的視覺焦點。
小碧、阿林、澎澎跟著我一起圍攏在他們夫婦身旁;小碧撞撞我的手肘,小聲說:「啊…妳幹爹、幹媽是名人耶,等會妳可不可以請他們跟我合照一張?」
「妳不會自己去問他們。」
幹爹扶著我的肩,上上下下睃著我,慈愛地說:「小丫頭真的長大了哦,想當初才到我的大腿,現在卻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女孩,簡直就像妳媽的翻版。」
我吐吐舌,不以為然地說:「您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事實上我根本不覺得我像我媽,也許我長得比較像我爸。」
幹爹臉色一凜,閃過一陣痙攣,僅說道:「也許吧。」
我有點詫異,不明白說錯什麽話,這時幹媽拍拍我的手,笑了笑說:「小琦,快來看看幹爹和幹媽送妳的生日禮物。」
幹媽将手裏的袋子交給我,在她催促下,我打開他們的禮物│幹爹送我的是一條銀手鍊,幹媽則送我一組名牌化妝品。
我高高興興向他們道了謝,接着維鈞來了,我将他介紹給他們認識。
「真了不起,你是醫生啊。」幹爹很熱忱地說。
「現在還不是;只不過是INTERN 。」
「還不是一樣。」幹爹拍拍他的肩,看得出他對維鈞印象很好。
有維鈞在的時候,其他人幾乎都不存在了,我們手挽著手,恨不得躲開衆人,就我們兩個單獨地相處在一起。
「要是你能再留一天就好了。」我嘆息著,有些缺憾。
「忍耐點,再過幾個月,只怕妳想甩開我也甩不開了。」
「哈;我才不會想甩開你呢。」我盯着他的眼睛,想用眼神傳達我心中熾烈的情感。
「別再這麽盯着我看,否則…」他的眼眸變暗,聲音發緊,柔聲警告著。
「否則怎樣?」
「否則我會控制不住自己,在衆目睽睽下吻妳哦…」他說着,将我的手握緊了一下。
我的臉色驀然飛紅,迅速溜開目光。
就在這時,我看到老哥從門外進來,頗不高興地瞪着我們看。
「我哥來了…」我對維鈞說。
維鈞轉過頭,跟老哥禮貌地點個頭,只見老哥只是哼了哼,既沒有回禮,也沒有半句招呼,轉身迳直走開去。
「我這個哥哥…」我對老哥的行為感到氣憤和赧然。
「算了…」維鈞淡淡一笑,不以為意。
晚上七點,老媽捧著一個大蛋糕出來,在蛋糕上點上了蠟燭。
「快;許個願。」媽說。
我照她說的話許了願,吹熄蠟燭,心裏熱烘烘的,滿是幸福與喜悅的感覺。
突然地,門鈴在這一刻響起,媽嘀咕地說:「還會有誰啊?」
媽去開了門,沒多久,捧進來一個快遞送來的包裹,納悶地将它交給我說:「不知道是誰寄這個包裹給妳的,奇怪不親自交給妳。」
我也很納悶;想不出會是誰寄來的。
「寄件地址是桃園縣複興鄉,但我沒有朋友住在桃園啊。」我說。
「打開來看不就得了,說不定裏面有什麽意外的驚喜。」小碧說着,催促我将它打開。
於是媽替我拿來剪刀,幫我割開尼龍繩,像撥開蒜頭似地,我撥開一層一層米黃色的包裝紙。
「誰會這樣包,不是想開玩笑就是閒得太無聊。」我笑着說。總共拆開五層包裝紙,終于看到在層層紙堆裏的黑色長方形紙盒。
「它還真像潘朵拉的盒子;好像裝着什麽不可見人的東西。」阿林打趣說。
我笑了笑,沒想什麽就将紙盒的蓋子打開,然後下一秒我就再也笑不出來│紙盒裏滿是殷紅的血,在幹涸的狀态下,發出腥臭的氣味。
「啊!」我退後兩步,跌進媽的懷裏。
老哥迅速倒出盒子裏的東西,在我幾乎暈厥的同時,我看見從裏面倒出來的兩樣東西;一件是寫著楊紀榮、傅宜玲兩個名字的靈位,另一樣是一張染滿鮮血的少女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