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陰影
過後兩天,維鈞才對我說起和沉銳見面的情景。
那時一個年輕男人坐在陽光篩露而下的公園長椅上,周遭游人、景物和他全不相幹似的,他只全神貫注地吹奏着他的口風琴,維鈞很少第一眼就被人吸引的,但那個男人閒适自得的神态和優美的琴聲卻吸引了他,使他和小萱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過去。
或許小萱的喧嚷,男人吹完曲子後轉身來朝他們望。
維鈞以為小萱的打擾而向他道歉。但他并沒有不悅的神情;只是問:「這個小女孩好可愛,是你妹妹嗎?」
「不是,她是親戚的孩子。」
男人對小女孩露出友善的微笑,逗她說:「我吹一首曲子給妳聽好嗎?」
「好呀!」小萱興奮地喊道。
他吹了一首綠島小夜曲,優美的音韻使他身邊的兩個聽衆聽得大為癡迷。
「你吹得好捧哦。」小萱拍手說。
「妳喜歡的話下次我再吹幾首給妳聽!」男人承諾說。
「好呀!」小萱高興地說:「不能黃牛哦。」
隔日很巧地又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遇見他,這回小萱已經不把他當成陌生人,她甚至纏着他要他實現昨日的諾言。
「妳想聽什麽曲子?」男人問。
「我…」小萱認真地想,想了半天卻不出一首曲子來。
于是他迳自吹奏了一首旋律很美的曲子,維鈞聽出它是石政哲所做,曾經風靡一時的舞曲。
「這支曲子是石政哲做的吧?」維鈞随口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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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也沒錯;它是鼎鼎大名的唱片製作人石政哲的作品,放眼當今,只有他那種人才能做出這種曲子來。」
他的言下之意應該是讚賞,但接下去的話卻不是那個意思。
「只可惜曲子和人心是兩樣,愈美的曲子愈能顯得出作曲者心中的險惡。」
維鈞聽聞此言,詫異地怔了怔,「你…」
他觑着他的反應,笑了笑,沒有多做解釋,随即站起身來收拾了東西。
「等等…」維鈞在他打算離開時喊住他;「請問你說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男人望了望他,帶着深意的笑說:「等着吧,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留下這些令人費解的話,他轉過身,從容地走出維鈞的視線外。
維鈞想起他,不知道該佩服他的聰明還是狡詐;他說:「直到兩天前,我才曉得原來他就是沉銳,如果我猜的不錯,他從頭至尾想找的人并不是妳,而是石先生…」
我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維鈞,不能否定他的判斷;「但是他為什麽要找我?」
「我以為他不過是借風使帆,利用妳而已。」
「利用我?」
「嗯;不僅是妳,還有妳姊姊│」
我越來越困惑;「她想利用雪倫?可是雪倫的精神狀态不正常,他要利用她什麽?」
「憑着她的身份就足夠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他想利用我們要脅乾爹?」
「不是…」他搖搖頭,突然問我:「妳對妳乾爹了解多少?」
「并不多。」我說:「我媽說乾爹是我父母生前的好友,但我想她也不清楚是多好的朋友,只是我知道乾爹是真心疼愛我,愛屋及烏,他也給了我媽和我家許多幫助;他所做的,大概都是念在我死去父母的情份上。」
「嗯…」維鈞垂首歛眉,似乎在思索着什麽。「但是我想我們仍有必要進一步瞭解他和妳父母生前的關係。」
「為什麽?」我警覺地問。
「我認為沉銳會将楊宅血案和石先生扯在一起,一定不會沒有原因;如果能夠多多瞭解石先生和妳父母的過去,也許可以幫助我們解開沉銳的動機。」
我訝然地望着維鈞,雖然他說的輕描澹寫,但我可不會被他的話矇溷過去。
「你懷疑乾爹…」
他沉默一會才說:「是的…我有證據證明石先生的确有事情在隐瞞我們…例如海濱那排廢棄的房子,這一兩天學長幫我調查後告訴我,它有個響亮的名字叫『觀濤山莊』,十幾年前曾是政商名流聚會的所在,而演藝圈名人,包括石先生在內,曾經也是那裏的常客…」
我訝然地張大眼睛;「真的?可是乾爹那次為什麽不對我們提起呢?」
「這點就是最讓我不能了解的地方。」
他的疑問不是沒道理,同樣的,我心裏也是密佈着疑雲,可是我能懷疑乾爹嗎,他一直都是我尊敬又崇拜的對象啊。
「也許他有什麽理由…」我望着維鈞的神情問;「你預備問他?」
「假如有機會的話,我當然會問個清楚。」
X X X X
我的訂婚典禮即将舉行的前半個月,乾媽問起我準備的禮服。
「妳訂婚要穿什麽樣式的禮服?」
「我還沒決定…」我在電話中回答她。
「那麽妳何不到我這裏來看一套禮服,我想它穿在妳訂婚那個場合是再合适不過了。」
乾媽堅持要我去試一套禮服,既然推托不過,我只有勉為其難地應允。
到了乾媽家,我看到那襲簇新的紫色曳地晚禮服,它的上身是蕾絲編織而成,下襬是繁複的折襉,式樣高貴又典雅,只看一眼,我就不由自主地被那襲美麗的禮服吸引,穿上禮服,乾媽又為我绾起頭髮,帶我走到穿衣鏡前。
禮服顯出我苗條的身段,紫霧般的色澤襯得我的肌膚晶瑩白晰,彷彿是為我特地訂作似的,穿起來是那麽合适優雅。
乾媽欣喜地說:「妳瞧;我就說紫色禮服适合妳…我的眼光沒有錯吧。每個女人都該有個夢想中的訂婚典禮,它會帶給妳很美好的回憶。」
「這襲禮服是…」
「它是法國設計師的作品,看到它,我就想買下來給妳當訂婚賀禮,我想妳一定會喜歡。」
我不知該感謝還是婉拒;最後說:「我是很喜歡,可是您已經送我很多東西了…還有那串珍珠項鍊…」
「別和我客氣,對了,說到項鍊,我覺得它和這襲禮服正相配,到時候妳何不也讓那串項鍊搭配妳的禮服?」
乾媽的主意很好,我在心裏默默地贊成這項決定。
我熘着鏡中的人影,在鏡子裏和乾媽的眼光交會,她突然說:「妳跟妳媽很像呢…」
「妳是說…」
「當然是妳的生母。」
「噢…」
她的視線飄遠了,陷在回憶裏的目光有點恍惚;「我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是在一處私人派對上,她穿了一套紫色的晚宴服,頸上戴了一串晶瑩的珍珠項鍊,婷婷嬝嬝地步下階梯,一下樓,立刻就攫住所有人的目光,連我都黯然失色。」
我一陣詫異;「您是那時候認識她的嗎?」
「是啊;都超過二十年。」
我渴望向她多探聽一點消息;「您和我母親感情很好嗎?」
「不…那時我必須時常出國演出,和她并沒有什麽交集…真正身為她朋友的,應該是妳乾爹…」
「乾爹?」
「是啊!妳相不相信,你乾爹曾經對她很迷戀?」
我詫異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但她卻笑着說:「真奇怪,她都過去了那麽多年,我竟然還是有點吃味。」
她笑得那麽心平氣和,使我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
當管家上樓來喚我們用茶時,乾媽愉悅地對我說:「別推拒我的好意,假如能看到妳穿上這襲禮服訂婚,我不知會有多高興。」
X X X
到了我和維鈞訂婚這日,原本以為不過就是個簡單的儀式,可是穿上乾媽送我的禮服,不自覺地我就變得莊重和緊張起來。
穿上紫色禮服,經過精心化妝打扮後的模樣,首先引起了我的同學阿林、小碧、彭彭的讚歎。
彭彭說:「好漂亮,我們都認不得妳呢?和妳原來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我神經質地笑問:「妳說這句話是恭維還是挖苦?」
「別太敏感。」阿林說:「她當然是恭維妳。」
「是啊!要挖苦妳不差這一天,等妳回復真面目再挖苦也不遲。」小碧鬧着說。
「妳…」我搥了小碧一下。
跟着她們笑笑鬧鬧,我的緊張也慢慢消退。
下樓的時候,客廳裏已經來了一屋子的客人,随着我的出現,客廳裏變得鴉雀無聲。
「老天…」人群裏我聽見一聲驚呼,後來才發現驚呼的人是乾爹,他見着我時,彷彿見着了鬼。
他退後一步,凝滞的目光猶如兩塊磁石似的盯住我。
「政哲…怎麽了?」媽在他身後問道。
一會兒乾爹才回過神,為自己的失态道歉。
一個小小的插曲,可是卻在我心裏泛起漣漪,乾爹剛剛把我當成誰了?我已過世的母親嗎?
這一日是我和維鈞訂婚的日子,我的注意力在乾爹身上盤桓一會後,被拉回到屋子裏的賓客身上,媽領着維鈞和我,将他們一個個介紹給我認識。
在滿屋子的人中,我還特別注意到老哥的反應,自從前一陣子他因為反對我訂婚的事向我道歉後,他對我的婚事就保持緘默了,可是我知道緘默并非代表他的支持,即使今日他的人出席了,他的表現也是近乎冷澹的樣子。
他在窗邊眺望着外面的景物時,我忍不住向他走去。
「哥。」我低喚。
他側過頭來無言地望了望我。
「你不高興嗎?因為我和維鈞訂婚。」
「我的樣子像不高興嗎?」
「可是你…」
「我希望妳幸福…假如他能帶給妳幸福,我哪有理由不高興呢?」
「但…」
他摩娑我的臉頰,對我澹澹笑道:「別多疑了,媽很欣慰,我也和媽一樣,祝福妳…親愛的妹妹。」
我們相對着,我只能回他一笑。
我回到維鈞身邊,注視着這個我所锺愛的男人;直到這一刻我才真的有了成為他的未婚妻的真實感覺。
或許礙于周遭的目光,維鈞沒有表現出親暱的舉動,僅是伸手拂開了我的一绺頭髮,情深款款望着我說:「妳知道妳多漂亮嗎?」
我側着頭俏皮回他:「應該不錯吧,我下樓時你不在,錯過了乾爹吃驚那一幕。」
他挑着眉問:「妳乾爹怎樣?」
「他大概将我當成我母親了,乾媽說我和我母親很相像。」
「妳是妳母親的女兒,相像又有什麽好奇怪的?」維鈞說着,對乾爹的興趣似乎一下子高漲了起來。
「走吧,我們過去和他聊聊。」他說。
他牽着我走到乾爹和乾媽身邊,在所有賓客中,他們夫婦永遠是最受注目的一對。
「石先生,石太太,好久不見了。」維鈞有禮地說。
「恭喜你們。」乾媽和維鈞握了手,然後親親我的面頰。
乾爹則僅是對他應了聲,态度并不熱絡。
我敏感地察覺乾爹的異樣,後來一想,他今天似乎都是這副古怪的模樣。
後來他勉強打起精神,将我圈進他懷中,給我一個慈父般的笑容,「小琦,祝福妳。」
「謝謝你,乾爹。」
乾媽溫柔地為我順了順頭髮,對乾爹說:「瞧瞧小琦,她真是個小美人,風采還勝她母親當年。」
乾爹迅速地掠了乾媽一眼,附和地說:「是啊!」
乾媽拍拍我的手說:「多希望妳生母在天之靈,也能看到這一幕。」
維鈞微微一笑,以聊天似的口吻問:「您們當年和小琦的父母是怎麽認識的呢?」
我轉頭看向維鈞,這個問題有點不合時宜,他看似問得無心,但眼底卻洩露他極想得到答案的心思。
乾爹、乾媽有半晌的沉默,最後乾爹神色僵硬地說:「我以為小琦她媽告訴過你了。」
「她只知道您和她父母是好朋友,其馀的我想她也不清楚。」
「這樣不就夠了?這麽多年的事了。」乾爹說。
「我只是有點好奇;如果您介意就算了。」維鈞回道。
「你…」乾爹癟着嘴,明顯地顯出不悅。
乾媽打圓場說:「這個問題有什麽好争執的?瞧瞧你們…政哲也許忘記了,但我卻還有很深的印象。」她頓了頓說:「我們是在私人派對上透過主人介紹和小琦的母親認識的,那時宜玲的善解人意、熱情、随和總是吸引周遭的朋友,政哲和宜玲也是一見如故,透過宜玲,們又認識紀榮,兩家因此就走得很近,這也是後來我們會認小琦當乾女兒的原因。」
「是嗎?」維鈞挑着眉,接下來他的另一個問題就令人發怔:「您提到了派對;主人是哪位?是不是觀濤山莊的負責人郭錦恩?」
乾爹、乾媽一陣錯愕後,乾爹的隐忍幾乎在一瞬間瓦解:「你問得這麽钜細靡遺做什麽?你在調查什麽?」
面對乾爹的疾言怒色,維鈞仍是泰然自若的應對:「不過是随便問問,我不曉得竟惹得您不高興。」
乾媽試圖化解這場小小的僵局;「是錦恩沒錯,不過你怎麽會知道他呢?他逝世都快十幾年了。」
「我知道,十八年前他因肝癌過世了。」維鈞說。
乾爹、乾媽更驚愕了,望着維鈞說不出一句話。
而我是一頭霧水,郭錦恩和乾爹有什麽關係呢?維鈞為什麽要挑這時候問這個問題?
媽這時走過來;「你們在談什麽呢?」
維鈞瞥了乾爹和乾媽一眼,漫應道:「随便聊聊而已。」
好不容易訂婚喜宴結束,送走一屋子的客人,我和維鈞終于有了獨處的時間。
我憋了半天,迫不及待想問:「維鈞,你懷疑乾爹什麽?」
他點了點我的鼻頭;對我說:「我可不可以等會再回答妳的問題呢?現在我對妳可比妳的問題更有興趣。」
「真想不到…我以為你對乾爹才有興趣。」
「但我可不會想要親他…」
他笑着,不待我回應,溫潤的唇就順着我的額頭和鼻樑,慢慢滑到我的唇上,我無法抵禦他的熱情,只能攀着他的頸項,漂浮于感覺之上。
許久後我們回到現實來,靠着熱情的馀溫,袪散了他的答覆所帶給我的不安的涼意。
「妳問我懷疑他什麽│我懷疑他和妳父母的命案真的有關係。」
我瞪了他好一會,「根據什麽?因為他隐瞞了我們他曾出入觀濤山莊的事實?」
「不…有一件事我們都不曉得…當年楊宅血案發生後,警方曾經一度将石先生列為嫌疑者之一…」
我訝然地問:「為什麽?」
維鈞頓了一頓,思索着合适的措辭:「警方曾調查過石先生和妳母親的關係…根據某些朋友的說辭,他們之間似乎有過不尋常的友誼…」
「不尋常的友誼?」理解他的暗示後,我彷彿被掴了一掌似地跳起來,「怎麽可能?你從何得知的?」
「該從濱海那排荒廢的屋子說起吧;既然知道那裏之前叫觀濤山莊,也不難查出山莊原先的主人│它是屬于房地産大亨郭錦恩的産業。」
「郭錦恩和一般市儈的商人不同,和他來往的多半是音樂、藝文界的朋友,所以石先生會成為觀濤山莊的座上客就不叫人意外了。」
「特別的是,郭錦恩和妳母親也有淵源,他在妳母親婚前曾是追求者之一,婚後他們也保持了不錯的友誼。」
「石先生大概就是在郭錦恩的派對上見到妳母親,雖然那時妳母親已經有了丈夫和女兒,可是石先生對她仍有不顧一切的熱情。」
「妳母親那時不知道有什麽想法,或許她天真地以為她和郭錦恩都能做朋友了,和音樂才子石政哲有什麽不能的。有一段時間,朋友們常見他們在郭錦恩的派對上共舞,也看見他們在觀濤山莊的海濱流連…可是突然某日清晨,有人目睹妳母親從觀濤山莊的房間內奔出,不顧石先生在後的懇求和挽留,堅持要上車離去。」
「沒人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因為從那日開始,她不再涉足觀濤山莊,不再和石先生見面,即使三年後他們又相見了,也是在有彼此的丈夫、妻子一起陪同出席的場合,絕少見到只有他們兩人單獨相聚的畫面。」
我沉默地聆聽維鈞的敘述,驚異主宰了我此刻的感覺,使我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維鈞說:「案發後警方調查了妳父母生前的交游情況,而石先生和妳母親過去的那一段關係免不了又被提起,當警方向石先生詢問時,雖然石先生對過去的事曾提出一番解釋,可是對他當晚的行蹤卻無法提出具體的不在場證明;這一點不免引起警方的特別重視。」
「當警方想追究下去時,卻引起石先生的岳父,也就是當時的市議會議長的關注和施壓,最後警方在實在沒有确切的證據和犯案動機下才停止對石先生的調查。」
沉默許久我終于開口:「既然如此,還不能證明乾爹的清白?」
「不…當時在偵辦還沒有結果前,市議長就介入警方的偵查,他的舉動曾引起小組成員反彈,曾有人認為還應該特別加以調查呢。」
「是嗎?」我在床前踱步,彷彿這樣能幫助我的腦子運轉似的;「乾爹曾說;當年偵破不了,現在更不用說…他是真的相信案子不可能再有突破。」
「的确;若是沒有那個包裹,楊宅血案早就在很多人的記憶中被抹去,他也不必擔心有人再度發掘血案的真相。」
我怔怔望着他,不管說什麽,他還是認定乾爹有嫌疑。
「你怎麽會曉得當年警方提訊乾爹的事呢?是你學長調查出來的?」我問。
「不是…學長雖然決心要參與這件案子,然而最清楚偵辦過程的,還是當年偵訊這件案子的刑警,于是在昨天晚上,在學長安排下我和他見了面…」
我訝異地想起維鈞的學長提過的退休警官;「是那個他在聯誼會上認識的警官?」
「是的;他對楊宅血案未能偵破一直深感遺憾。」
這時我總算明白維鈞為何會在今天的場合中向乾爹問到和我父母相識的經過,只是我仍想不透他真正的用意何在。
在我們讨論中下午已過去了大半,而我幾乎忘記了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乾媽說訂婚是令人終身難忘的,但卻沒有維鈞告訴我的事情令我難忘,它使我喜悅的心情一下子蒙上了一層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