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提防

一整夜,思想猶如翻湧的浪潮,不斷沖激着我無眠的腦子。

--我該為乾爹辯解的,他待我如子,對我是那麽慈愛、寬容,豈會是個毫無人性的兇手?

--當年警方只是對乾爹無法提出明确的不在場證明存疑,并非将他列為殺人嫌犯,因此維鈞的懷疑是很沒道理的。

--警方并未查出兇手的殺人動機,若只是以乾爹和我母親昔日的感情做臆測,未免是個很牽強的理由。

翻來覆去,整個長夜我都在為乾爹設想無罪的證明,一直到我說服了我自己,我才在清晨的熹光中睡去。

模模煳煳,當我在睡眠中捕捉到乾爹和媽談話的音浪時,我的聽覺突然變得銳利。

「政哲…你怎麽這早過來?」媽問。

「唉…我忘了給小琦訂婚禮物。」乾爹說。

「唉…何必急?又不是沒時間。」

「反正睡不着…」

「你看起來像是一夜沒睡的樣子。」

「這…我只是有些累。」

「你還好吧?」

「沒什麽好不好的,還不是老樣子。」

「但我卻感覺你最近很浮躁,是有什麽事情困擾你嗎?」

「妳太敏感了…對了;最近小琦有跟妳提到觀濤山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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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濤山莊?沒有…怎麽?」

「沒事;我想知道她是不是還不放棄追蹤她父母的案子?」乾爹問。

「你難道不了解小琦嗎?她不是那麽容易改變心意的孩子。」

「妳都不試圖阻止她嗎?若是有危險…」

「她會小心的,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樣莽撞,而且還有維鈞會給她意見…」

「維鈞…我倒沒想到…不知道他幹麽淌這趟渾水…」乾爹的聲音隐約有着怒氣。

談話很快地結束了,不久我聽見門外有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

乾爹一走,我倒真的醒了,從床上爬起來梳洗後,我在飯廳找到坐在桌前發呆的老媽。

「媽…」我喊。

媽回過神,有點訝異地說:「啊,難得妳會這麽早起。」

「當然…我剛剛聽到乾爹的聲音,他有來過吧。」

「有啊…」媽說:「妳乾爹最疼妳了,特地跑一趟帶禮物給妳呢。」

我忽視那個方型的小盒子,反而對媽剛才和乾爹的談話很好奇。

「乾爹還是很不希望我追查那件案子?」

「不用說,他是不放心。」媽并不特別意外。

「媽…」我咬着唇,有點猶豫地問:「妳認為乾爹不希望我追查那件案子的原因是怕我會有危險?」

媽并未深究我的意思,很快回答我說:「有時候他顧慮得比較多,但也是為妳好…」

我想我都說服我相信乾爹的清白了,實在沒有理由再對媽說些無聊的暗示,于是我只能問:「妳曾說過乾爹是妳見過最好的人,是因為他給予我們家的幫助嗎?」

「不只是這樣的。」媽的眼光很柔和,這是她談起乾爹才有的神情;「還有他對妳的愛,我沒見過哪個男人對沒血緣的孩子那麽疼愛的。」

「噢…」

「第一次看見他,他抱妳在膝上,很有耐心地教妳彈着孟德爾頌的曲子,那個畫面好像一個父親在教導自己的女兒,後來妳會彈那首曲子了,妳不曉得他臉上的神情是那麽驕傲、縱容,只看那一眼,我就毫不懷疑他是真心疼愛妳。」

我吸了口氣,對乾爹所存的那一點懷疑幾乎霧散雲消。這不是很好的證明嗎?乾爹絕對不可能是兇手的,有哪個兇手會對在他刀口下倖存的孩子有那麽仁慈胸襟的?

下班後和維鈞見面,我戴上了乾爹送我的手镯,(雖然我絕沒有戴那些首飾出來亮相的習慣),頗有意味地向他宣示:「你瞧,乾爹給我的訂婚禮物,我媽說東西不在它的價值,而在于一份真心。」

維鈞睃了镯子一眼,澹澹地說:「很漂亮的玉镯。」

或許他瞭解我的意思,整晚他都刻意不再提起乾爹的話題。

晚上我參加了他在臺北的醫學院同學的聚會,第一次見到這群醫生或準醫生,也見到他們嚴肅的外表下的另一面。

「百聞不如一見,幸會幸會。」一個被衆人暱稱『小胖』的維鈞好友擠到我的身邊。

我以為他想和我握手,沒想到他給我一個結實的擁抱,惹得在一旁的維鈞瞪眼。

「夠了,放開她。」維鈞叫着。

小胖放開我,對維鈞裂裂嘴;「抱一下也大呼小叫的,她還是你的呀,我又搶不走。」

「才不是…」維鈞在衆人哄笑下辯解:「我怕你抱得她太用力了,會把她擠扁。」

小胖籲了一聲;「那怎麽可能?要不要試試,我的胸膛好比肉墊一樣舒适呢。」

他說着,作勢要抱維鈞,惹得維鈞一陣惱與閃躲,在場的人不禁發出響亮的笑聲。

衆人的笑聲無形中化解了我這陌生人的尴尬,讓我逐漸放鬆了拘束和矜持,享受這一晚輕鬆的氣氛。

「維鈞!」這時候,一位姍姍來遲的同學一進門就找維鈞。

「建州;我正在想你怎會還沒到。」維鈞很熱絡地攀着他的手向我介紹;「陳建州,這是我的未婚妻;餘雪琦。」

陳建州看了看我,他是一個瘦高身型,方型臉,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的男人。

「嗨;我早就想見見讓我們這位大情聖死心塌地的小姐,妳好啊,餘小姐。」他很熱切地說。

「很高興認識你。」

維鈞特別說:「建州和我們不一樣,他父親是精神專科的權威,他上醫學院的目的就是為了要繼承他父親的醫院,再過不久,我們可要改口稱他陳院長了。」

「你說的我好像是為我父親而活似的,但其實我是為我自己着想,我想成為比他更好的醫生。」

「這我絕對相信。」維鈞說。

陳建州很知遇地拍了拍維鈞的背,兩人的友誼盡在不言中。

寒暄結束,陳建州似乎有更重要的事要和維鈞談,在他拉着維鈞離開座位前,我聽見他提起:「維鈞,你不是希望我幫你找一位病人嗎?你不會相信事情那麽巧…」

維鈞擡起頭,我注意到他微怔了一下,然後他們兩人在柱子後交頭接耳一番,維鈞抱着胳臂,拳頭頂着下巴,當他偶然側過臉來朝我的方向投來一眼,那一眼似乎包含着某種特殊的涵義。

「有什麽問題嗎?」維鈞回到位子時,我忍不住好奇想問;「你們在談什麽?」

「唔…」他望着我,一瞬間我以為他有話要說,但結果他只是眯了眯眼睛,莫測高深地回覆我:「以後再告訴妳吧。」

「幹嘛那麽神秘?」我癟着嘴問。

他以一個微笑搪塞我:「這個問題嘛;何不保留到我能給妳答覆的時候呢?」

「為什麽?」

「因為…」他用額頭輕碰了一下我的額:「還不是讓妳知道的時機。」

X X X

我猜不透維鈞欲言又止的是什麽事情,但我肯定并非工作上的事。

這一日下班,我到診所找他,出乎意料的是他不在診所內,代他的班的是另一位醫師。

「妳是程醫師的未婚妻?維鈞常提到妳,不過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呢。」這位以前在診所駐診,這次應維鈞要求又回到診所來支援的許醫師說:「維鈞最近似乎很忙,這幾天他都沒法上晚間的班,他沒告訴妳?」

我掩不住我的訝異;「我不知道。」

「也許他不知道妳要來找他,所以他才沒告訴妳吧。」

「大概吧。」我乾澀地應道,心中已經覺得怪異。

離開診所,我打了維鈞的行動電話,可是令我懊惱的是只聽到轉接到語音信箱的訊息。

到處都找不到維鈞,晚上也沒有其他的計畫,只有回家一途了。

「難得妳回來得這麽早,程維鈞沒陪妳?」沒料到老哥在家,也沒料到他竟然開口就提維鈞,我忍不住有些脾氣。

「你也是嘛!最近你好像都很早回來。」

老哥聽出我不悅的語氣,視線便從電視上轉過來睨視着我;「怎麽了?」

「沒-什-麽。」我投身到他對面的沙發,不大想搭理他。

他皺皺眉,關掉電視,丢開選臺器。

「妳吃飽了沒有?」他客客氣氣地問。

我頭也不擡地回答:「還沒有…你要請我?」

他一句也沒哼,站起身,走進飯廳去。

他從裏面拿出一盒披薩來。

「剛好我還沒吃,要不要陪我?」他問。

我望向他,即使想和他過不去,也不會想和自己的肚子過不去;二話不說,我從他手裏搶過披薩,對他說:「謝了。」

吃着晚餐,我的沮喪消失了,談話的興緻倒是恢愎了。

我問老哥;「你的新女朋友呢?我以為今晚你要和女朋友約會。」

「我哪來的女朋友?」

「我聽說你們單位有個對你很着迷的實習生,前幾天你不是還請她吃晚飯?」

老哥說:「妳的消息未免太靈通了,我請她吃飯是為了答謝她在工作上給我的支援,這不是人情義理上該做的嗎?」

「你什麽時候會說人情義理了?」我咂着嘴說;腦子裏又想到一個女人;「那麽節目部的邵玉琳呢?你幫她過了一個熱鬧的生日啊。」

「過個生日又如何?大家是同事,而且她的男朋友在美國呢。」

我吃一驚;「真的?」馬上我又想起另一個人;「那麽那個廣告模特兒呢?上次我不是看到她纏着你,要你送她回家?」

「我是送她回去了…不過送到門口後我就離開了。」他看我不信的模樣,便問;「妳以為我們會幹嘛?」

「我怎麽知道?不過你會這麽君子倒令我蠻意外的。」

「意外?我真是像妳想的那種花花公子嗎?」他問道。

「起碼你給我的印象就是如此啊。」

「那麽妳就是太不了解我了…」他聳聳肩說:「大概就只有程維鈞是妳心目中最正直的男人吧。」

我皺皺鼻子,每次他提到維鈞,我總覺得他有種不平衡的心态。

「維鈞有什麽不好的?」我問。

他瞥我一眼,無意與我在這個問題上再做辯論。

他轉開話題說:「妳訂婚那天,妳乾爹的反應不是很奇怪嗎?」

我愣了一下,「你注意到了?」

他點頭說;「他似乎很驚訝,後來晚一點他和石太太要回去時,他們夫妻好像鬧得不太愉快…不…至少石太太還帶着笑,而石先生卻是鐵青着面孔,對着他太太生氣似的。」

「真的?」我大感訝異;「為什麽…乾媽又沒做錯什麽。」

老哥問:「那時候程維鈞和他們夫婦談些什麽?」

我遲疑着,考慮一下才說:「維鈞問起乾爹和我親生父母認識的經過。」

「那又怎樣?」

「他是特意問的…因為他想瞭解乾爹和我父母真正的關係。」

「哦?」哥揚起眉,納悶寫在臉上。

這時我想有人分擔我的疑問總比獨自悶在心頭舒服,我猶豫一下,把最近發生過的;從我們去了海濱的屋子以及和乾爹碰面說起,說到維鈞的學長查出那排房子是曾經是聞名一時的「觀濤山莊」,也提到乾爹在十幾年前曾是那裏的常客。

老哥聆聽我的述說,就如同當初我得知這消息時一樣詫異;「但是妳乾爹沒告訴你們他去過那裏?」

「沒有…我和維鈞訂婚前一天,他的學長剛好安排了當年偵辦案子的警官和他見面,維鈞探聽到了當年記者都不曉得的一些□□…警方曾經将乾爹列為嫌疑人…」

老哥未曾打岔,專注地聽完維鈞告訴我的消息。

他沉思了許久,問道:「妳有跟媽提起這些事嗎?」

「我怎麽可能提?媽認為乾爹愛我,此外,我也覺得維鈞的懷疑是很沒道理的。」

「那真奇怪;妳不是那麽信賴他的嗎?怎麽這回對他的判斷沒信心了?」

「他只是假設…我不以為…」

「妳也不相信石先生曾和妳母親有過一段情?」

我想了一下,說出心裏的想法:「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我認為我生母都過世這麽多年,而且傳聞又是遠在我出生之前,後來我父親讓我認了他做乾爹,不是間接表示他相信他們兩人的清白嗎?」

哥輕笑着說:「妳的邏輯真有意思。」

「你不以為然?」

他摩娑着下巴說:「通常是愈不可能有嫌疑的人愈值得留意,而妳既然為石先生編了一條無罪的邏輯,我倒覺得妳更應該留意他。」

留意乾爹?當老哥以難得正經的語氣告訴我時,我知道他沒有一點玩笑的成份。

「但是…」

哥按着我的肩頭,眼神很認真:「撇除石先生是妳乾爹這層關係,也許他有着我們從不知道的一面;是假設也好,是懷疑也好,妳不能不提防着他一點。」

X X X

隔日在電視臺門口和乾爹意外相遇,望着他高大的身影向我移近,很适時地我的腦際浮上老哥的警告。

「怎麽了?呆呆盯着我。」乾爹背着陽光的身影,有如一只黑色剪影立在我面前。

我如大夢初醒地說;「沒有,我不知道你來這裏。」

「我來開會…」他拍拍我的腦袋;「會開完了,也剛好碰上妳要下班,不是很巧嗎?」

「是很巧…」我漫應着。

「下班後呢?有沒有其他節目?」

我搖頭說:「沒有,我本來要回家的。」

「既然沒有,不如陪陪我吧,我們好久沒聊聊了。」

我猶豫一會,不由自主地說好。

他帶我去的是一家有如空中花園般的法國餐廳,擡起頭,在沒有遮棚的夜空下,滿天的星辰彷彿都要墜到我們頭頂來。

夜風送爽,飄送着夜來香、茉莉花和不知名花種的香味,和着食物以及悠揚的小提琴樂聲,這還是我到過的最別具風味的一家餐廳。

當食物送上來後,我們靜靜地吃着,突然乾爹打破沉默,問起維鈞在忙什麽時,我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

我感覺他的臉色變沉了,眸中的暖意消逝;「妳不知道他最近在調查我的事?」

我的嘴張大,彷彿被食物噎着似地發不出聲。「…他在調查你的事?」

「別說妳不知情!」他的目光猶如兩道寒芒;冷冷打照在我臉上;「如果他想知道我的事;何不直接來問我?為何他要在背地裏調查我?」

我怔愣半晌,好不容易才擠出話:「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維鈞并沒有在背地調查您。」

「那觀濤山莊的事怎麽說?一位老朋友告訴我,有個葉姓記者在查訪當年我在觀濤山莊的活動,我一聽說,馬上就聯想到他一定和妳的未婚夫有關,不是嗎?」

我想否認,卻又無從否認起,只好說:「維鈞是想從海濱的房子裏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不過他并沒有要調查您什麽事。」

「但他後來卻是将對象指向我;我想問他;到底我有什麽值得他調查的?」

我無法回答。

乾爹擲下叉子,用紙巾擦拭了嘴,他的怒意因為我的沉默更高漲了;「他以為他發現什麽可疑的疑點嗎?還是我根本不值得他信任?我可從沒遇見像他這樣魯莽、無禮又自以為是的人。」

我仍舊一語未發,乾爹他把他以前對維鈞的評價全部推翻,在我承受他對維鈞的責難時,我才感受到他真正的怒意。

一席飯吃得我食不知味,儘管這是我到過的最有情調的餐廳(可能也是最昂貴的)但我卻只有種難以消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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