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回才是主線的正式開始,(4)
你吧,我說得對不對?」
和現場事件毫不相關的語句,在這種時候出現,顯然是很奇怪和突兀,但我就是無法阻止自己說出我最大的疑問,一個極度影響我生活和心理的恐懼,應該是這件事停留在我的心底,抑壓太久,誠實的潛意識才會讓我造噩夢和看見幻覺吧。
他的左手停留在半空中,沒有觸碰到我的身軀,然後默默收回去,竟然未有正面響應我難得鼓起勇氣才敢提出的問題。心虛的斜視目光,仰望天邊被浮雲半掩的彎月,他咬緊牙關,臉頰緊繃,偏過頭沒有面對着我,彷佛是默認了一切的罪名。
不會是真的吧?快來笑?我胡思亂想好不好?就算這的确是真的,我是多麽的希望他能用堅定的眼神和意志欺騙我,向我斬釘截鐵的說:「不要再理會這件事了,這根本不重要啊,快把它忘記吧。」
我們之間是一段長久的沉默,臨危炯炯的灰暗氣氛,正在蔓延擴散開去。處于這個不安的時刻,我覺得我們兩個人搞不好一開始就心知肚明。
「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所有人都舍棄我?」他張得很大的眼睛中,可以看到我心生恐懼的倒影。「連妳也要背叛我嗎?」他頭顱微傾着,一副想哭卻又沒有眼淚的模樣。
「阿維,我不是這樣的意思……」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然而随着時間而細細觀察到,他并不是真真正正的望着我,也不似是聽到我所說的任何一句話。他已身陷于自己的內心世界之中,孤寂的黑暗空間裏,并沒有我這個人的存在。
阿維雙手緩緩地伸向我的肩膀。他驟然抓住我的頸,用盡力氣地緊緊搯住。雖然感到痛楚和難以暢順呼吸的難過,很辛苦、是難以形容的辛苦,可是我并沒有掙紮,随意讓自己的身體接受他的抹殺,默默感受着頸部傳來的溫熱和緊繃感,睜着眼看住尤如在地獄裏的他,悲哀得面容扭曲,卻是一滴眼淚都沒有。
他終于要殺我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有這一天的來臨,所以我并不驚訝、不意外,甚至不難過。一直有懷疑過自己會不會得到這種慘烈的下場,一直說自己定是心理有毛病,不幸患上被害妄想症,就是不想面對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心存僥幸的希望什麽壞事都不會降臨在我倆的身上。
可是我不想死掉!
窒息的暈眩感從四面八方襲來,令人無法抗拒,沉沉的進入了沒有盡頭的寧靜世界,那裏唯一聽到的,是自己的心髒強烈跳動聲。漸漸遠去的知覺中,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朦胧起來,遙遙在望的距離感,時而暗淡、時而鮮豔的色彩。啊,快不行了,我呆呆的這樣想着。
我看看眼前的阿維,多陌生、多悲苦的一副神情,緊緊咬住的嘴唇已經滴出血來。而慌亂無章的思緒,猶如轉圈的走馬燈,不斷鮮明的奔馳。
倘若這只是一場虛幻的噩夢就好了,要麽我可以選擇繼續酣沈的睡下去,要麽我可以選擇驚醒過來,靜靜在睡房裏安然獨處…要是能夠永遠和他錯過說那一翻話的機會就好了,何以為了弄清楚真相,而要賠上自己的生命與無憂的幸福?盡管我迎接了無比深遠的懊悔和消沈,一顆像是浮在半空中的心,卻是因為知道真相而踏實下來。
不知道從那裏來的氣力,也許是想活下去的人類本能意識,我右手大力一揮,硬生生的甩開了他雙手的束縛,又紅又痛的頸部立時舒暢起來,連忙深呼吸幾口寶貴的空氣。我任由自己順着那股驚人的沖力,從床上狠狠跌落地毯上,半跪在地,只是一個勁兒地咳───咳得連內髒都要吐出來的樣子。
我那昏昏沉沉的意識,好不容易從索然無味、超現實的空間脫離,卻察覺到冷靜、危險的空氣逐漸把我籠罩起來。
在未有采取任何行動的阿維面前,我不管身上穿着薄得尤如內衣的睡衣,連布拖鞋都沒有穿,赤着腳的沖出睡房,想跑出這棟屋子、想跑到鄰居家求救、想跑到車站逃到市區的警察局。而他,居然沒有拉住我的手、或者扯着我的上衣,竟然就此讓我這樣遠遠離開。
我沒有留意他臉上的表情,聽到來自背後的緩慢腳步聲,只是亡命地跑着,用盡所有的力量,任由腳板狠狠地踢到硬木地板。下面傳來的刺痛,告訴我這一切,都是鐵一般的現實,是我必須面對的災難。
果然還是不會放過我,難道我就不能夠成為第一個例外嗎?我真想哭,回過神來,原來我已經在哭,哭得厲害,哭到天旋地轉,顏色模糊一片的,什麽都分不清楚。為了逃跑時能夠好好看清楚路,悵然若失的我才不得不用手抹過眼淚。
然而,我卻看到阿維那蒼然的背影在我前面的走廊。難以置信,他不是應該在後面追着我嗎?
挑染了幾撮紫紅的略長黑發、帶着師長眼中的那種不良少年的特有氣質、牛仔褲挂着的誇張銀制飾物───我清楚理解到在我面前的阿維是幻覺。我彷佛還在跑着,但時光的流逝是不準确的,永遠都沒有盡頭。
是踏進了時空的裂縫嗎?
阿維前面是一個穿着白色貼身長袖運動外套的女性,亞麻色的健康膚色,一頭又薄又削的棕色長發随着她慌張奔竄的動态晃動。除了用幼幼的發帶束好的一小撮發絲,其餘的都愈發淩亂。
直至現在,我才看到快步走在那女人後面的阿維,口袋裏的右手原來是握着銀亮的短刀,如同那天在噩夢中所見到的一模一樣。
難道與我的情況一樣,是在逃走的女人?
阿維毫不留情地往她的背脊斬了一刀,由右上方至左下方,拉出了一條血跡斑斑的細長傷口,刀子并不是很流暢的劃開,大概是脊骨和衣服的阻力所導致,變成單是肉眼所望,都彷佛能夠親身感受着那種凹凸不平的粗糙觸感。而她只是叫了一聲,稍微狼瘡地碰到牆邊,然後繼續往大門口的方向跑着。
一刀接一刀,阿維砍得她披着血污地跑着,白色的上衣襯着殷紅的血液,是多麽的鮮豔奪目,像極一件美麗卻殘酷的藝術品。
這間屋舍之中,如今翻起了暴力的血浪。血液蓋過了地板,把一切都染成深深的紅色。觸目的血路、血腳印,是恨意的證明。
我不想看下去!
不知道是失血過多還是太痛苦的關系,那個女人終于不支倒地。此時,由于她的臉容面向我的關系,我總算清楚看到她的外貌。
淡漠的眉、明明是單眼皮卻是不算小的眼睛、古典味道的銀絲水晶耳環、抿着的薄嘴唇……
攤坐在地上、滿身都是血淋淋的傷痕的她,用手往後緩慢地爬着,直至被沙發擋住去路為止。她滿眼都是絕望的淚水,凄然沿着臉龐的弧度滑下。「阿維,不要───」她搖着頭,以楚楚可憐的哭音求饒說:「我回來,好不好?我不離開你,好不好?」
聽着我以外的女人,以輕柔婉順的音韻叫着他的名字,盡管身在這種暴虐的恐怖場面,還是令我驚惶的心神感到異樣的難受。
一個爬着、一個走着,直至我再也瞧不到那女人的容貌。而我,終于看到阿維的正面,他嘴角微微牽起,卻又稱不上是一種笑容,硬要說的話,那可能是包含着嘲笑的意味。根本就沒有聽從她的哀求而心軟下來,那毫無憐憫之情的心中,似乎是燃起了殺戮的喜悅。
其實,也許只要放着不管,那女人應該都只有「死亡」這一個悲慘的下場。不過,阿維沒有放過她、讓她好過的意思,揮手一刀插入去後,故意以側向的角度大力□,把傷口拉扯得更深更大,頓時血花四濺流滿地。
女人的尖銳哀號聲下,他目無表情的用衣袖随手抹抹一臉的血,然後用刀子向傷口內的各個方向不停的挖着、撕裂着,在這種虐殺的折磨下,我注視着全部的經過,不寒而栗。
伴随着不屬于人間的慘烈哭叫,他拔出刀子,再插在別的身體部位重複着同一個動作,直至血泊中的她一動也不動。也許,是被撕裂得血液流幹了。
沾滿鮮血的心,全然地迷失了。源源不絕的酷刑中,惟獨看不見他那失去墊愛的淚水。
彷如穿越了時空,呈現在我眼前的過去,是無從得知的真實,還是我那無可救藥的妄想?
***
處身于現實中的我,從後面的被抱住了,但我迷茫的心神無法離開眼前的幻覺,所以遲遲沒有反應過來,也沒有掙脫對方作出反抗。
「對不起,我不想這樣,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雙手!」是阿維那溫暖得令人心寒的擁抱。他不是要殺我嗎?我不是即将成為下一名犧牲的受害者嗎?
最後,他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我當然不敢在這個時刻重提舊事。不過能夠成為衆多受害者的唯一例外,我應該感到慶幸才對,實在沒必要再刺探他的底線,那只是玩命的愚昧表現。
我在他的懷裏轉個身,變成大家面對面的。只見他一臉罪疚的歉意,不斷按摩着我頸部的瘀傷。「以後,我不會了,我向你保證。」他憐愛地撫着我的發絲、背脊,最後只是抱住我的幹站着。
「難道對于你而言,我是這樣沒安全感嗎?」我擡起頭,以平和的眼神凝望他,吃力地擠出虛假的笑靥,裝作沒有毫絲受驚,言語之間故意透露出對于不被信任的不滿,以掩蓋我真實的混亂思緒。
說着一次又一次的對不起,他緊緊擁抱住我沒有放開,彷佛是害怕只要一放手,眼前的人就會永永遠遠的離開再不複見。傳來耳邊的強烈心跳聲,我感到那種令人無法釋然的一種無以言喻的懊惱和傷感。
盡管明白到接下來的自己已經落入安全無憂的情況,而我卻是緊張得快要随時暈倒過去的激烈,這裏的空氣太過凝重了,巨大得攝人,幾乎喘不過氣。
我尋思着。人在噩夢裏是無從堅強起來的,這是不能超越的現實,也是一種嚴厲的詛咒。
此刻,我好像清醒地看到全景,那種藏不住的黑暗氣氛。
作者有話要說:
到底女主的前度男友是不是真的被某人幹掉了不用研究吧
罪與善的分界
再沒有如同親身經歷一樣逼真的噩夢,也沒有讓人困擾和恐懼的幻覺,平安無事的存活到現在,到底是不是意味着,這僅僅是我的心理毛病,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完全痊愈呢?
我竭力地以這種方式來說服和催眠我自己,但內心的深處,還是有一道聲音不斷在提醒我,阿維這個人的危險性不容忽視,我必須好好留意他,即使沒有任何可疑之處,也許是我忽略了什麽細節的緣故而已。
距離那件可怕的事快半年了,我依然是和阿維在一起,工作沒有變,在病人資源中心繼續當着平凡的事務助理,雖然職層不改,薪金倒是增加了一點點,最近忙着宣傳醫生們的健康講座、造口和心髒部門的病人旅行日等等。
一個多月後的暑假,還得好好安排附近幾間中學所派來的學生義工,讓他們在病人資源中心的年刊幫忙編輯、制作牆報、影印病人的專科推薦信、在藥劑部數藥、還有整理病歷表;所以,現在先得把平日來的家庭主婦義工的時間表作出一些調整呢。
我唯一的拍擋阿瑩,坐在病人圖書館外的接待處的活動式座椅上,左轉、右轉,像個天真無邪的活潑小孩子似的。她擡起頭往我瞧,愉快說道:「看來你的男朋友對你很好呢,真叫人羨慕呀。」真是的,我被瞧得挺不好意思的,聽着阿維被誇贊着,起初有點飄飄然,但沒多久就有別的念頭占據着我的內心。
不論是那個女人被砍得鮮血淋漓後還在苦苦求情的可憐身影、還是死屍般的蒼白手臂上那深可露骨的醜惡割脈傷口……每一個幻覺,每一個夢魇,如今依然瀝瀝在目。只要我一聯想到這些過去,令人恐懼的光景就會連同眼前的現實互相交疊,變成兩層式的泛白畫面清亮地映照在眼前。
現在的他,的确對我很好,可是總有一天,可能因為某個意想不到的導火線,也可能是什麽原因都沒有,他會忍不住殺了我,如同這些被抹殺的女人一樣,淪為離奇失縱人口的其中一名,靜靜地腐爛的屍首永遠不見天日,遺下充滿怨念和惡意的亡靈在世間無定向地徘徊。
「下次大家一起吃午飯時,帶你的阿維讓我們來看看吧!」來病人圖書館借走整套天龍八部系列的武俠小說的鄧醫生,一邊在名單上簽着自己的名字,一邊以疲憊的聲線開玩笑,大概是急症太多的緣故。
「可不像我的那個,每次送禮時都一臉不高興,活像我欠他錢似的,根本是有意無心的!」她一直念着男友那裏做得不對,而鄧醫生一邊繼續簽名,一邊随意應着「這種人不要得啦」、「真慘喔」、「丢了他吧」之類的廢話,稱不上是什麽安慰,反而比較像是開玩笑的答複。偏偏阿瑩受騙了,一副受落的樣子,直教人看得搖搖頭。
生怕話題又回到阿維身上,我故意提起鄧醫生最近的英國旅行。這下子,阿瑩說得更是起勁了,一會問他拿照片看,一會又問他有沒有豔遇,看到他臉上無奈的樣子,就覺得很有趣。
現在我的情況就是一面享受、一面冷眼旁觀地保衛一切。諷刺地,全世界只看到我的幸福。那不是真實的全部呀!可是,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夠說出來,盡管有時我會忽然很想向誰去傾述內心的不安。
也許,我是不希望我內心一直認定的壞事被證實,然後毀掉自己的幸福;或者,我很怕自己真的是得到了思覺失調、精神分裂、被害妄想症之類的病症,我甚至連去找相關的人去詢問的勇氣都沒有,即使身邊要找這方面的專業人士是極為容易和方便的事,只消開口問鄧醫生一句,搞不好甚至能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插隊。
但我沒有這樣做。
***
這半年來,我把那本秘密的日記簿一字不漏地看過了,文字上顯示的都是從平日的他絕對看不出來的思緒,就是當他說着過去的回憶,也絕無一點難過的氣息,連丁點兒的激動都沒有。
「不要!妳們太殘忍了!不可以!求求妳們停止吧!」
「很失望、很傷心、很讨厭、很內疚、很後悔、很丢臉、很無能、很忿怒、很怨恨……我不會容許再出現,也不能忍受再出現!」
「想擁有一個人也有罪嗎?」
「原來笑可以這麽痛苦,我想哭、我想罵,但我可以嗎?我能夠嗎?就是做不出來,讓我笑到世界末日吧。」
「活在腦海裏的你,就能永遠陪伴我了......」
偶然我因為那些不可告人的回憶而感到煩惱和恐懼的時候,往往阿維都能夠一眼瞧出來,雖然他應該還是不知道到底我在恐懼什麽。要繼續還是放手,選擇權在我手上。不過一旦決定舍棄,可能所失去的不單是他,還有自己的生命。
不計較恐懼,這段日子的确過得很幸福。半年前,他的确對我做出傷害性的事,但那個也許只是他太緊張吧,而且他已經很內疚,也跟我道歉了,接下來沒有再做相似的事,連吵架的場面我現在也憶不起半個。
他過去的日記的言辭之間,都沒有明确寫着殺人的事,頂多也只是記載自己被抛棄的經過和原因。總之,一切其實還是我的猜測而已,連最基本的犯罪證據都沒有。我不願去相信,他會把所有舍棄自己的女友,毫不留情的一個一個地殺掉。再者,要是真的全部殺掉了,屍體都收藏在那兒?難道不會被發現嗎?我嘗試理性地分析。
差不多回到家門時,阿維致電給我,說因為計算機學會的開會日期調動到今天放學後,作為咨詢顧問之一的他不得不留下,所以要晚點回家。雖然他并不是學校的老師或教學助理,而是計算機管理員,但學會的事他倒是很熱心,和學生們相處不錯,有時還一起吃午飯,聖誕節和生日時也收到不少學生送的賀卡。
像他這樣的人,有可能殺人嗎?不會吧。
還是,我已愛得盲目了?
***
當一個人的時候,偶然我會記起那夜的夢,在迷幻的淡淡月光之下,位于慘綠色的淩亂草原中央,那棟被背叛和惡意所纏繞的「城堡」。那樣子的阿維,無論是真實還是幻想,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很悲哀。能夠把逼到如此田地的受害人,也許相對而言,是更為殘忍的人。
與其說是同情,倒不如說我竟然不知不覺把自己放在殺人者的立場,而為他悲哀。
我站在這間位于山上的兩層式小屋前,也就是我和阿維一起住了兩年多的家。這樣胡思亂想之際,回過神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繞到後面的庭園發呆去。那是一個我很少踏足的地方,除了長着的那棵既不開花也不結果的尋常老樹,遠處就是森林的邊緣,沒什麽特別值得欣賞的美麗景色。
這裏只是一片凹凸不平的爛草坪,有些角落很翠綠,有些卻是又幹又黃的,泥沙多于一切,所以我從來沒有在這裏種植什麽花花草草的打算。瞧這裏的土質,應該會白白浪費它們的生命。
太單調了,不論是屋裏還是屋外皆是,無論我怎樣努力去改變,都是逃不掉這死氣沉沉的灰暗色彩───庭園裏是恒久不變、不健康的黃綠色,屋裏則是配成差不多色系的統一家具和裝飾品。
早就該種植一些色彩缤紛的花卉吧,簡簡單單、生命力極為頑強、能夠适應這裏的差劣土壤、不用怎樣打理都能好好生存的就最佳。不過,世界上有這種花嗎?想着想着,我在細小的庭園裏踏着步。
然後我就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眺望遠處的枯黃色草坪上,突兀的長着一大撮茂盛的翠綠野草,有無數烏黑色的小蒼蠅圍繞着什麽飛來飛去,像一堆在空中追趕着清風的粗黑泥沙,也像是深海裏集體逃避着捕食者的慌亂魚群,看上去并不可怕,倒是讓我好奇起那件物事來。
會不會是一些沒有公德心的登山人士,遺下了什麽發臭了的垃圾在我家的庭園呢?畢竟我們沒有砌上高高的圍牆防盜,平日挺多小動物都會來這裏走動和覓食。我走過去,一腳向這些盤旋在半空的煩人小東西踢去,把牠們通通都吓走,偏偏趕走它們後,卻是很快的又會跑回來,戀戀不舍的飛散在附近的空間吱吱作響。
就在我低着頭的視線接觸到蒼蠅們所包圍的它,愕然的我不禁瞪大眼睛,思想和動作都停滞起來,腦海裏只剩下沒有盡頭的空白,然後于這片被吞噬了希望的難過之中,若隐若現的浮現着臉上濺滿血液的阿維,那憂郁而殘酷的面容,還有狠狠貫穿着「我」的心髒的鋒利短刀。
阿維,你到底殺了多少人?
茂盛的野草外圍,與黃沙一樣幹燥的泥土之中,露出了一只腐爛得已看不出原來形狀的大拇指。它沒有一毫米的皮膚是完整的,或者根本早就沒有了被稱為「皮膚」的存在。在那些無可辨認的肉屑之間,還可以依稀看到一點點灰白色,直覺告訴我,那是被蛆蟲腐蝕剩盡後的骸骨。
由已經不再閃亮的水晶指甲的形狀、殘存的圖案和顏色,誰都可以推測到那是屬于年輕女性的手指頭。而能夠在這片貧瘠的土地長得如斯健康的野草堆,占有的面積與一個成年人差不多大小,恐怕是來自埋葬在此的屍體的養分。推測到這裏,難以形容的難受感覺驟然湧上心頭,胸懷到喉嚨一帶都彌漫着熱辣辣的酸意,惡心得想直直吐出來。
阿維真的、真的殺了人。我一直以來最擔心的事,不是無謂的妄想,更不是精神病症裏的幻覺,雖然我并不能解釋為什麽我會得以看到了全部的殺人過程。現在我應該怎麽辦……下一個受害者就是我嗎?
不、不對,我沒做錯任何事,我是絕對不會有事的,不是嗎?除非我做出對不起他的事,阿維才會把我殺掉,然後埋屍後院,對不對?只要有他持續這種變态的執着,我們就能一直安然堅持着這份感情到老,然後得到幸福吧?
就是這樣,強迫自己作出一個又一個沒有肯定答案的質問,快把自我也一并活埋在這片混亂的思緒之中。
「嗨,在做什麽啊?」背後遠遠傳來的,正是阿維那充滿朝氣的爽朗聲音。不可能的,明明阿維尚在學校裏工作才對,是一時聽錯了嗎?
像是要确定我的不幸想法,像是要判處我無情的死刑,阿維再次響亮的喚了兩聲,而且聲音加強了力度,生怕我聽不見似的。
我真的完了。
懷着這種悲觀的想法,我如同驚弓之鳥,懼怕着未來的臨近,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心髒的活力跳動。緊張與焦慮之下,胃酸劇烈的湧進,腹部一帶亦不住溫熱起來,難過的苦澀感覺正往喉嚨的方向進發,禁不住吞咽口水幾下,強行壓抑着想嘔吐的沖動。
要是不再做點什麽,那就真的完了!
深深呼吸一口氣強作鎮定,我緩緩地轉過頭,逼着自己擠出最愉快的虛假笑容,而左腳不加思索地踏住那只腐爛的手指骨頭,偷偷運勁的把它踏進松散的泥沙裏頭,雖然我沒把握在沒有用上眼睛好好注視的情況下,能夠真的把它重新埋好,但我必須在阿維的注視下完成這個困難的行動。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被滅口,還是害怕失去他。
「你不是要到計算機學會嗎?」盡管我的演技一向不差,但在幾乎什麽都能看穿的他面前,我不敢作出什麽有力的保證。
「一定是今天的工作太繁忙,加上昨晚睡得不太好,我一時不小心搞錯日子了,還以為今天是星期五嘛。」他一臉不好意思地解釋道:「你怎麽在這裏?有什麽有趣的事情嗎?」他穿着正式的淺色直條?衫、束好皮帶的西褲、抹得光亮的皮鞋,像是一般男老師上班時的衣着,令他看起來成熟不少。
「沒有,我只是在想該不該在這裏種花……」我的話未說完,只覺他的臉容愈來愈陰沈,雖然笑意依然,但我卻是禁不住心底發寒。阿維是看穿了我的底蘊,還是害怕我在這裏挖泥土時,挖出他過去的罪孽?
「我有花粉症,你還敢種花?」他高舉右臂,佯作要教訓我。暗中松了一口氣的我,露出一個心虛的樣子,因為相識已好幾年,我真的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回事,不禁懷疑起他背後的真正動機來。「你不說,我記憶不好,似乎是又忘記了。」還抓了抓頭發的,拼命傻笑着,希望能分散他的注意力吧。
請不要、不要望向我腳下,求求你!
「你很會忘記我說的事。」他以認真的眼神望着我這樣說,但沒有生氣的意思,嘴裏還挂着一絲如常的溫煦笑意。
就在這時候,蒼藍的亮麗天空開始下起雨來,「沙啦沙啦」的一下子就變得很大很大,單是聽到聲音,就覺得是一場将會下很久的連場暴雨。
但我們之中,誰都沒有走回屋子裏頭的意思,因為我們的身體都沒有濕透。不、應該說,暴怒的狂雨并沒有打在我們身上,就像是和我們相處的世界毫不相幹似的───我們的衣服,還是幹幹爽爽的。
然後我就知道,久違半年多的幻覺又回來了!
「嗦勒、嗦勒、嗦勒……」是一種令人不愉快的聲音。像是想拿着很重很重的沙包,卻又沒足夠的力量,只好在地上硬拉着、拖着、辛苦地扯着,于是和混凝土那粗糙的表面産生難聽的磨擦聲。
「嗦勒、嗦勒、嗦勒……」從屋子的前方入口傳過來,愈來愈接近庭園了,而內心積聚的不安感慢慢加重。過去的慘痛經歷告訴我,在幻覺之中所等待着的結果,通常都不是什麽好事情,我實在不願去想象接下來會是怎樣血腥的恨意證明。
就在我面前站立的阿維的右後方、也就是屋子遙遠的牆角旁,我看到了拉得很長很長的黑色倒影,投映在這片一點都不漂亮的草地上。那人走着、走着,終于讓我看清楚他的容貌。
染成淺棕色的飄散短發、淺棕色的眼眸、又高又瘦的單薄身體……難不成那個人是「阿維」?
可是,這次在我眼前同時出現了兩個他!到底又是什麽怪事?
「過去的阿維」右手靠在牆上,躬着過份瘦削的身子沒有站直,辛辛苦苦地喘着氣。「嗄、嗄、嗄……」他穿着白色的連帽背心外套,随着猛烈的風吹雨打,一點一點的逐漸變得濕漉漉。裏面是另一件米色的棉質背心,露出一對與「現在的阿維」不一樣的幼長手臂,而且年紀比較年輕,難怪才拉了一會就累成這副模樣。
這次的光景,比上次逃跑着的我看到另一個女人被砍殺的那幕更為迷幻。「現在」的時間是以緩慢幾乎停止的速度流動,「現在的阿維」仍是站在原地的一動也不動,要不是涼風吹動着他一頭爽朗的黑亮短發,我根本無從知道「現在」還是繼續默默進行的。
而「過去」倒像是看錄像帶時按了「快速向前鍵」的,影像是斷斷逐逐的、沒有連續性的跳到下一幕。轉眼間,「過去的阿維」已經整個身體暴露在庭園之中,左手提着一個感覺似是新買的灰黑色大鐵鏟,右手則吃力地抓住肩膀上的兩根粗麻繩,一步一步艱難的往前走。因為他的身體擋着視線的關系,我真的無從看見他背後到底拉着什麽東西。
眼前一花,時間一變,又是下一幕了。他已經在「現在的阿維」的身邊,「兩人」的氣質是完全不一樣的。要是說「現在的阿維」給人光明而正面的印象,那麽「過去的阿維」很明顯是屬于極度黑暗的負面。是一次又一次的傷害,讓一個人有這麽大的改變嗎?
「過去的阿維」喘着氣的停下來,放下大鐵鏟,蹲在草地上再度休息。他身後拖着一塊像是床單或者窗簾之類的米色布料上,但繩子的另一端并不是結在它上。而布上的是……
這時,我看到了長滿屍斑、灰紫色的手和腳,手指正是我剛剛看到的水晶指甲。白色的蕾絲吊帶連身底裙上有着一些像是嘔吐物的暗黃污跡,在雨水的沖洗下逐漸化開一團。雖然沒有蛆蟲爬在她的身體上面,但由遠而至圍繞住她的蒼蠅卻是愈來愈多。
又是屍體,又是一個受害者。阿維,請告訴我這是最後一個你所殺害的人吧,一個又一個恐怖的幻覺,我真的再也受不住了,你總是不會讓她們死得舒舒服服、幹幹淨淨,非要狠狠折磨一番才讓她們步入黑暗的死亡。
不知是休息夠了,還是聚集而來的蒼蠅愈來愈煩擾,阿維慣性地拍拍長褲站起來,這一貫的小動作看得我很悲哀、很難過。他繼續往我的方向直直走着,一雙紅紅的疲累眸子正好對着我的眼睛,彷佛是真真正正的看着我一樣。
屍體的手随着他拉扯的動态而甩出來,這時腦筋已經遲鈍的我,才憶起埋屍之地正在我腳下。不、不要過來!我想用手蓋着我的眼、我想跑開、我只想要「現在的阿維」,什麽過去我都不管了!
可是我的身子又是無從郁動,連貶眼都不可行的情況下,陣陣難以忍耐的涼意,慢慢滲透眼睛的表面,愈發苦澀,洶湧的淚水開始不自控的往下滴落。
「過去的阿維」終于走到一個讓我能看清楚所有事物的角度,大概在我兩三步之前吧。兩條繩子的末端深深地吃入一個女人的頸部,生前美麗不美麗、年齡、氣質都已經無從再看出來,只是一具步向腐爛成骨的醜陋屍體。
她的頭無力地下垂着,強睜着的眼睛異樣地突出,眼珠模模糊糊的化成一團散開的雲狀,彷佛是快要腐爛掉的征兆。一只蒼蠅正停留在上面,似乎是細細地噬咬着它的食物。
因為及肩的發絲蓋住部份臉頰的關系,沒有讓我看見也許更為恐怖的死相。聽說吊頸自殺的人,很多時死後都會從口中流出這些充滿異味的髒臭汁液,但我知道眼前的這個不幸的女人,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願。
宛如電視機未壞透時的奇怪影像,我的腦海赫然迤逦過零碎的畫面。幽深昏沉的客廳裏,一個長發女人的柔弱背影,伫立于龜裂而透亮的玻璃窗前。巨大的黑色樹影在外面的世界随風晃動,美麗而神秘的暗綠色原野滑如絨毛,遠處的黑色森林帶來狂風的旋律,在濃厚的郁郁蒼蒼的氣息中,那份沈寂教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雖然是多麽熟悉的地方,我定定的凝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