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回才是主線的正式開始,(7)
沒的。
沒有窗簾的情況下,得以直接穿越長長的玻璃窗的午後陽光顯得冷淡無比,呈現淡白而不刺眼的暗啞色調。遠處的人影變成搖晃的殘象,在夢中的畫面帶來明亮、遙遠和虛浮的氣氛。似睡未睡的迷糊着,直至腦部、視線及身體的感知都一一清晰過來,我在發出「吱吱」怪聲的病床上坐起,攝入眼裏是304號室那破落的灰色牆壁,遍地都是碎裂的混凝土塊。
阿荊盤坐在病床上,亂成一團的被窩随意堆在一旁,全神貫注地以舊電線和樹藤編織成一條粗糙的長繩。他擡頭望一望我,笑意如漣漪一般從目無表情的臉上蕩開,如常地無視真正的時間,說着遲來的「早安」。
那位沒人知道真正名字的瘋癫病人,我倆私下取其諧音稱之為阿風的青年,則筆直地背坐在窗前,雙手安份地垂在兩旁,唯獨最怪異的地方是那往後傾斜的頸項,怎麽看都不似是會感到舒适的角度。他像是陶醉于喜歡的輕音樂,以大幅度搖擺着頭顱,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并沒有既定的規律和節拍可言,從那雙瞪得老大的呆滞眼睛裏,看不出半點屬于正常人的氣息。他和我也只有同樣身為人類的共通點罷了。
拖曳着軟軟的腳步,踏過的細碎沙礫與混凝土的地面磨擦而沙沙作響,我繞過阿荊的病床,在牆角的乳白色洗臉盆扭開了水龍頭的開關。
水壓看來極不安穩,自水龍頭沖出來的水柱時強時弱,伸出雙手盛過冰涼的液體,水質并不透徹,浮游着幾乎細不可見的微粒,隐約間飄出少許異味。奇怪,昨天明明不是這樣的,水質變得很髒,這樣可不能洗臉。
粗糙的質感霍地略過手心的皮膚滑下,只見頭發、一大團的黑色頭發随着源源的流水沖到洗臉盆裏,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腐臭味道。
洗得發白的肉屑沉澱在水底,塞住了洞口,儲起一大泓難以言喻地惡心的髒水,而糾結在一起的發絲宛若是逝去的海草在淺水裏随着浪花而旋轉。面對着此情此景,我吓得僵住了臉,不自主地往後退開幾步,呼吸變得雜亂起來。
是屍體,是有人死掉了!
昨天才用過的清水,顯然也有問題,畢竟屍體腐爛絕對不是一天完成的簡單過程。想到這裏,不禁毛骨悚然。慌亂地撥開黏附在手上的腐爛肉屑,又軟又滑的黏稠感,活像是豬肉的脂肪組織。腦海裏陡的迤逦過電視新聞報導裏的浮屍畫面,慘白色的殘肢因為泡在海水好幾十個小時,而發漲得幾乎看不出是屬于人類的形狀。
而處于水管盡頭的受害者亦然。
陣陣寒意自背脊的底部往上升起,頓時遍體發冷,顫栗得久久不能自己,抓得手掌泛紅才願意停下來。回過神來,才驚覺自己并不是一個人,連忙抱緊雙臂,神經質地喚道:「阿荊、阿荊!」
「嗯?怎麽啦?」他頭也不回的随口應和,專心一致在那條手工制成品的兩端打繩結,蕩漾着遠離煩憂的澄澈氣氛。明明相距很近,卻仿佛處身于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這些水很奇怪,阿荊你快過來看看!」略為提高的聲音是不受控地抖震着。他快步走過來,瞟一瞟逐漸高漲的水位,蹙起眉頭,冷靜地扭緊了水龍頭的開關。
「唔,這些水不能用。」淡漠的語氣,沒有表示任何驚訝的意味。
「我當然知道不能用!你看,有頭發,還有腐爛的肉屑,分明醫院裏的水塔有浮屍啊!」對于他的理所當然的态度,我氣急敗壞地叫道。
「又一個笨蛋,在這個空間自殺是毫無意義的。雖然沒有水依然能夠活下去,不過放着這惡心的玩意不管,似乎更糟糕,我還是上去處理吧。」他粗暴地翻開床鋪,拿過好幾束簡陋的粗繩,急匆匆地離開了病房。
太好了。
如果被怨魂恨上的人都會被關在這裏,那麽被關住的人,按道理不會只有七個人這麽少。換言之,這裏應該有逃出去的方法,不過成功離開後,便無法回來,于是阿荊他們便被遺留下來。又或者,他們的肉身經已死亡,作為死靈,盡管逃出去亦沒有任何意義,倒不如留下來,好好活着。
對于自己沒有親眼看到的景象,始終抱有不敢确定的的疑心,某程度是我向來不會完全信任他人的惡劣習慣使然。我暗下決定,趁阿荊無法阻礙我的行動的時候,出門尋找心目中的答案。
阿荊時常随身攜帶武器,看來在這個空間,物理攻擊是可以對付怨靈的,誠如我這個生靈亦會受傷的道理一樣。為了避免手無寸鐵地任人宰割的命運,在他的床鋪下不問自取地奪走幾柄手術刀。
步入森林的區域,呼吸着黯綠色的幽深風景,在初春的山路漸漸往上爬,疾風中的樹葉拍打聲如同是洶湧的海浪一樣把我包圍。記憶裏的石燈座毫無預兆地穿插于矮小的樹叢間,一支支嶄新的亮紅色蠟燭依然自顧自的燃燒,是這裏不變的游戲規則。雖然決意無視這個詭異陰森的光景,終究無從感到安心。
踏過地上的小樹枝和幹旱的泥土,遙遙在望的頂峰并沒有愈來愈接近的伫立在視線的範圍,無止盡地延伸至遠方的畫面,仿佛産生了永遠都無法走到終點的幻境,導致一切知覺都麻痹起來。
一路上的樹林是愈來愈稀疏,尚未到達山頂,大部份的老樹已經欄腰而斷,僅僅剩下幹枯萎靡的木塊和根莖,彎彎曲曲的疊成一片灰褐色的沙漠之海,偶爾夾雜着的青苔竟是這裏唯一的鮮亮色彩。
巨大而廣闊的荒地裏,疏落地直立着幾棵幼樹,光禿禿的樹梢上連一片葉子都沒有,秋冬早就遠去的現在,分明是失去了恒久的生命力。那種感覺就像是經過千年的歷史洗禮後所殘留的教堂遺跡,在頹垣敗瓦的建築物殘骸間,僅僅直立着最後幾根雕花的石柱。
沒有樹蔭的遮蔽下,蒼涼孤寂的山脈□□裸地暴露眼前,伴随它的是纏繞不散的迷蒙霧氣,仿如薄弱的層層浮雲,在寸草不生之荒野上緩慢地綻放着淡淡的灰白。單調而乏味的寧靜裏,莫名覺得難以預料的暴風雨正在默默等候。
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悲傷的景觀,深沉的土地顯得過份寬大和空洞,放眼過去并沒有活着的味道,相比起任何墓園,那種蕭瑟清冷的感覺更似是遺世獨立的死域。而這座山麓的頂峰,就在哀愁的荒漠的盡頭
迎着溫和的海風,站在這個空間的最高點,解決了心底裏的一堆疑問。
這裏是一座孤島,仿佛是從某座山嶺刻意挖走了方圓十幾公裏的面積,眺望可以看到滾圓的完美弧線,這道圓形正是那面由懸崖峭壁組成的圍牆,而它的厚度果真的有如牆壁一樣薄,怎麽看都像是人為造成的。
高高的圍牆之外,看不見任何陸地,只有一望無際的海洋───血色的海水,是鮮豔得不能再鮮豔的嫣紅。橫亘淺紅的暗淡天際,是幾縷同樣色調的雲霧,連尖銳的彎月都染成深沉的黯紅,仿佛随時滴出血來,其粗糙的表面映襯着邪魅的黑色陰影。美麗得令人驚心的景色,仿佛是迎來了世界末日的最後一刻
起伏不定的浪花,浮浮沉沉的血海,葬送了一切的希望。
失卻了所有逃生的妄想,半跪在死寂與苦澀的境地,呆呆地凝望着這片洶湧的水域。除了紅色就什麽都沒有的空間,我身同感受地理解到那股無從發洩的怨念,屬于怨靈的不甘、悲憤、痛楚、充滿恨意的報複,激烈的傷感令我深深懊悔着過去的失當行為,即使沒有任何罪疚。
好久好久,如永恒般漫長的時間裏,天色在不知不覺間昏暗起來。
嗦勒、嗦勒、嗦勒……
雖然是很輕很輕的聲音,卻足以劃破死亡似的寧靜,将我從自我放棄的封閉空間釋放。
嗦勒、嗦勒、嗦勒……
細細飄來,并不是風聲,而是木屑與木屑壓在一起的聲音。換句話說,也就是刻意放輕的腳步,有人正在偷偷摸摸地接近我,因此對方定是懷着不良的目的。是怨靈嗎?我緊緊握住手術刀,專注地留意聲音的來源。
是那邊!伏在峰巒的頂點,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灰褐色的深幽荒漠,那蹒跚疲憊的身影卻是令人難以置信。雪白的襯衫染上觸目驚心的绛紅,血跡斑斑的臉龐上,大概是随手擦拭過的關系,呈現着一抹抹幹涸的褐色。長長的衣袖掩蓋不住手術刀的銀亮光輝,斑駁的刀刃,是與人浴血拼鬥後的證明。
如同是在死域裏噬血為存的鬼魅,而這個人竟然是向來爽朗待人的阿荊。沒有信任,就自然沒有遭到背叛的難受感,但無論如何就是無法想像他竟然要将我殺掉。
「傷腦筋,被發現了。」他如常地撫平發絲,那熟悉的輕笑聲現在卻是無比的刺耳。
「你想怎樣?」面對着全身染血的阿荊,我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徹骨的寒意逐漸将我包圍,凝重肅殺的空氣下,幾乎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看到天空的月亮嗎?當它變成紅色的時候,大家都必須死一次。放心,死掉後會複活就是了,妳就讓我刺一下吧,或者───既然妳有手術刀,自行了斷也是可以的。」聽着荒謬和不合理的奇異言辭,悚然一驚,我的心不禁變本加厲的騷動起來。阿荊,你該不會也是瘋子吧?
「我警告你,別要過來!」拼命地揮舞着手術刀,手心的熱汗愈來愈濕潤,卻想到他守在下方的位置,如今自己根本是處于最嚴苛的劣勢。無論怎麽看,戰鬥是逃避不了的結果。
「算了,說什麽妳都不會相信吧,只好讓妳這次死得痛苦一點兒。」他朝着山坡盡頭的我一步一步邁進,要不是他所說的話、他身上的血,單憑那臉上的輕松表情根本看不出任何異常之處。
「你一直在騙取我的信任來下手,若阿風不在病房的話,我早就死了,對不對?我知道了,要逃出去這個空間,就得殺害一個生靈,像那個與替死鬼有關的傳說一樣……」
「妳誤解了,明天重新活過來的時候,我再跟妳解釋就是了,這種事不好好體驗過,不相信也是正常的。」
要是逃跑的話,可能他會從後□□一刀,只有将對方殺死,才可以真真正正的無後顧之憂。不怕,我殺過人,雖然那種幾乎沒有抵抗的經驗,完全無法在此時此地好好應用,但某程度而言,這是讓我感到比較優越與安心的重要條件。
當我們相距只有十多步之遙,像是要鼓起勇氣地咬緊牙關,争取着最後的十幾秒在腦海裏計畫應該如何攻擊。不過緊迫的時間不容我多想,阿荊的緩慢步伐驟然一改,快步往我直直奔來,整個人變得殺氣騰騰的冷洌,我根本沒有信心可以守住自己的安危。
不行,要先下手為強!左斬、右斬、左斬、右斬……在我展開亂七八糟的快攻之際,他的身影一晃,竟然敏捷地閃開了,連衣角都碰不着,并且在預料不到的角度從旁邊往我突刺。
與其說是逃避不及,倒不如說是緊張得不懂怎樣去反應,本能軀使我犧牲左臂往前一擋。擁有彈性的皮膚和肌肉帶來微不足道的阻力,冰冷的金屬硬生生戳進手臂。與同為刺穿身體的耳環完全不一樣,滿腦子充斥着強烈的異物感,被狠狠撕裂開的痛楚猝然傳來,垂眸一看,細長的手術刀已經貫穿手肘肚,整個刀鋒沒入直至刀柄為止,鮮紅的血液從兩端的洞口滲透而出。
沒有理會傷口的劇痛,連忙趁着阿荊失去武器的機會,往他的頸部迅速揮出一刀。他的反應快得難以捉摸,殘影略過,擡腿猛地踹開我的手,角度立即産生偏差,變成徒勞無功的攻勢。意識到皮靴沾上泥巴的粗糙質感,熱辣辣的痛感才開始散開,幾乎在同一時間,他拼力拉出插在我左臂裏頭的手術刀!
「啊啊啊啊啊!」仿佛是一下子被抽空的虛脫感覺,扯開的肌肉立時皮肉外翻,留下極度猙獰的恐怖血洞,甚至可以窺見裏頭的粉色肉質。在迷離虛幻的暗紅夜色下,活活拉開的傷口血流如注,源源不絕的流到地面,把腳下無數的枯木染得發黑。
就熟練的技巧和戰略而言,阿荊看來是個了不起的殺人慣犯,我這個用枕頭悶死小嬰孩的兇手,在他眼中恐怕與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女人根本沒有任何微小的分別。
逃走,我只能夠逃走了。
轉身跑下山坡,身後聽到清晰的追趕聲,想生存下去的欲望,讓我的腿跑得更快了,是以前無法想像的速度。也許是不斷郁動的緣故,手臂的傷口并沒有止血,反而愈流愈多,上衣和牛仔裙已經沾滿鮮血而變得濕漉漉,黏貼住半邊身子。稀薄的霧氣中,荒漠的廣闊視野開始搖搖晃晃───不對,是我開始失血過多而昏頭轉向了。
感到腳步不自主地放慢,會被追上來嗎?緊張地回頭一望,想不到他的刀已經近在眼前,我連忙拿過手術刀一格,兩片刀鋒吃力地僵持在半空,尖銳的鐵片因為互相拉鋸而産生磨損的沙啞聲。
雙手握着利刀與阿荊對峙,腹部驀然繃緊,才驚覺他的左手不知何時起已拿着第二柄手術刀,毫不留情地往我的身體刺進了好幾吋!
分不出是失血過多的昏厥感、還是對于重傷死亡的恐懼,我失去所有力氣的跌跪在地,茫然若失地仰望着尤如是死神般傲立在這片荒漠的阿荊,他似是哀悼着什麽,輕鎖眉頭,苦澀地笑了,高舉手術刀準備往我劈去。
不可以放棄。一旦放棄,連自己的生命也必定将會舍棄。
在牛仔裙的口袋一口氣拉出幾柄手術刀,反手持着,使盡最大的力氣往阿荊的大腿刺去。穿過皮褲的堅韌質感,直直削入腿肉之間,即使從側面撞到堅硬的骨頭,依然繼續往下挖去,直至僅僅露出刀柄為止───短短幾秒間,難以言喻的達成感、亢奮、恐懼,通通一發不可收拾的湧上心頭。
意想不到地扭轉局勢,趁阿荊腿部負傷之際,總算成功逃脫了。
想找那個少女幫忙。當初她并不願意告訴我有關阿荊與304號室的事情,恐怕是知道這個可怕的真相。雖然冷漠得不近人情,但我能全然地視之為醫院裏最正常的人。加上對方不像會遺下另一半單獨逃回現世的人,也就是說她應該不會對我有殺戮之心。
夜色轉濃,疲累得幾近麻痹的雙腳,沖過飄落着粉色花瓣的櫻花林,靜寂的灰白色廢墟讓暗夜所籠罩,遠處的公路染上來自街燈的昏橘色,連飄泊的霧氣都隐隐約約帶有淡淡的橘黃。
由于醫院已經沒有電力供應,只得依靠着微弱的泛紅月光,摸索着躲藏在黑暗裏的道路。我可以感覺到晚風的寒涼與氣息陣陣從外面流入,好不容易找到隐蔽在牆壁的裂縫後的鋼樓梯,幾乎沒有多少光線,只得摸着冰冷的扶手,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扶搖直上,當當作響的回音猶如通往地獄的鈴聲,懼怕、慌亂、而且無助的,拼命地茍活到現在,但願不是為了迎來更大的折磨。
像是向我宣布死刑,三樓的走廊上不難發現幹涸的血跡。
幾近冷血的思維卻想到,要是阿荊真的成功殺了他們之中任何一人,那麽就不會打我的主意,似乎是苦苦争鬥後沒有得手。的确,再利害的殺人犯,面對着三個同樣拿刀的對手,并不是容易的事。
然而,那位少女和阿博并不在他們的病房內,而位于走廊盡頭的304號室,半開半掩的大門正随着晚風的流動輕輕搖晃,頓時泛起一種異樣的違和感───因為這道門,不管任何時候,總是緊緊地關上的。
鐵定是有事發生了,而且不是好事。
抓住最後一柄剩下的手術刀,我大力踹開木門,刀尖筆直的指向前方,偌大的玻璃窗外是黯紅的廣闊夜空,不動也不動的屍體幾乎與同樣幽暗昏沉的病房融為一體,遍地都是幹涸的褐色血塊。
全部人都死了,無一幸存。定定地凝望着眼前的血腥場面,在這個根本毫不熟悉的危險領域,我該逃去那裏?
阿風跪在布滿碎石的地面,上半身趴在亂烘烘的病床,沾上血污的雙手緊緊地抓住被子,背部染滿深色的血液,連張開的嘴巴都是一片鮮紅,沿着嘴角一直往床單流下。直至死後依然強睜着的眼睛是異樣地突出,仿佛是在訴說着不甘心的思緒。
少女則是面朝天、背朝地的倒在血泊之中,顯然是心髒處一刀致命,雪白的連身長裙配上如此鮮豔的色彩,仿如贊頌死亡的美麗的藝術品。生前的冰冷眼神在死後幾乎沒有多少變化,表情平靜得看不出有任何掙紮過的痕跡,與顯然死得很痛苦的阿風剛好相反。
旁邊那座翻倒的輪椅下,阿博的氣管被劃破了,血淋淋的傷口又長又深,幾乎将脖頸砍斷一半,恐怕只剩下頸椎與後頸的皮膚是完好無缺的。為什麽阿荊會把所有人都殺掉?莫非是不清楚什麽人是生靈或死靈,只能夠一直一直殺下去,直至能夠離開這個空間的一天?
背後突然迎來了一股強烈的沖擊力,嚴重受驚之下,我倏地呼出一口氣,腳踝往前走了幾步,一個踉跄滾到地上,而松開的手術刀飛越過病床,落在看不見的地方。辛苦的幹咳幾聲,愈咳愈難受,喉嚨湧進濃郁腥臊的血液,雙手苦苦撐在冰涼的床柱,吐出一大口鮮血,被異物入侵的劇烈痛楚開始在背部和體內一直擴散開去。
頃刻間,連呼吸都感到不對勁,呼吸到的空氣好像一下子洩去無蹤,漸漸窒息起來。心髒劇烈地跳動着,沉滞的頭顱由迷糊的酸麻感逐步變成難以言喻的痛苦與暈眩,火熱的臉頰訖今定是辛苦得漲紅一片。
伸手往背部一摸,濕淋淋的傷口就在肩膀下方的部位,是肺部受到重創了。那麽短暫的幾分鐘後,就是我的死期。因為缺氧的關系,視野的景致愈來愈朦胧,轉頭一望,阿荊悠悠蕩蕩地拖拉着粗繩的搖晃背影,慢慢沉沒于走廊盡頭的陰郁的光景之中。兜兜轉轉,終究逃不過宿命的安排,還是慘死于他的刀下。
好痛苦的感覺,艱難地掙紮着,明知徒勞無功卻拼命往被單抓去,仿佛可以減輕那份苦楚。恨不得可以立即痛快死去,偏偏連唯一的手術刀都落在病房的另一個遙遠角落。短短的幾分鐘,是漫長得難以容忍的長度。
混亂成一團的內心,最後通過令人絕望的苦難與死亡,回複到原本應有的寧靜。
從窗外望出還是那一成不變的昏暗森林,粉色的花瓣随着來自幽冥的清風,輕輕地、輕輕地、輕輕地搖曳起舞……
獻給罪孽深重的人們
即使緊緊閉上雙眼,依然能夠感受到滲入眼皮的亮晃晃的光輝,将我從酣鸩得幾乎長眠到永遠的夢鄉盡頭,緩緩地拉回去現實的世界。慵懶地睜開沉重的眼簾,巨大的玻璃窗外,纏繞着荊棘似的太陽刺眼無比,溶進堆疊起來的純白天際之中,不過它的溫度仍是不變的冷漠。半眯着眼好一會兒,才得以習慣這種似乎闊別已久的明亮感,昔日每天都面對着的昏暗清晨,終于逝去了。
軟棉棉的床鋪,溫暖得不想離開的被窩,是多麽舒适的感覺───奇怪,我不是已經死掉了嗎?
身後傳來輕柔得幾乎未能為意到的郁動,是靜悄悄的房間裏的唯一聲響。稍微翻過身,只見有個紅發男人突兀地趴在床沿,頭顱壓得低低的,連鼻子嘴巴都活活埋到床鋪裏頭,因此看不到樣貌,只能望見那扁圓的幼框眼鏡。
原來是阿博啊,差點沒吓死了。他默默無言的,第一次沒有主動開口打招呼,正眼都沒有瞧過我。床上直立着十多個大大小小的木制沙漏,當上面的青綠色沙粒完完全全地落到下方,他便會伸手将它倒轉,讓沙粒重新往下流,因此重重複複的動作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他整個人給我一種挺異常的印象,雖然平日亦不見得很正常。
「阿博,早安。」他絲毫沒有理會我,兩只手只顧住不斷翻弄着那些沙漏。無奈之下,只好出門找找那位少女解惑。
「啊啊!」正當我坐起來的時候,身體的幾個部份都傳來一陣撕裂似的劇痛,不禁叫苦連天。左手肘、腹部、背部,那些傷口竟然存在至今,并且因為剛才起床的動作太大,猛力牽扯之下,濕潤的酸麻感覺再度回來,恐怕是傷口被拉開而流血了。
聽到我慘叫的阿博,總算願意擡起頭,不過依然沒有說話。他的脖頸間劃着一條清晰可見的深紅血痕,微微滲透着濃豔的血水,不過皮肉已經安然黏在一起,沒有再裂開的跡象。
遠處的阿風一如往常的神經兮兮,彈性床墊連同床單一起擱在破落的牆角,只剩下鐵框架的病床和布滿碎石的地上,散落着無數的空白紙張。
躬身坐在床架上的他,以前所未見的奇怪姿勢握住一支墨水筆,在缺掉封面的筆記簿上,搖頭擺腦地畫着淩亂彎曲的黑色線條,時而低頭以沉思的表情望向什麽都沒有的天花,時而死命瞪着高舉着的墨水筆,再不便是一邊緊緊抱住筆記簿,一邊偏起頭圓睜着空洞的眼睛發呆。
我果真的複活了,而且早已變成冰冷的屍體的他們亦一一重新活過來。這就是阿荊所說的「在這個空間自殺是沒有任何意義」嗎?另一方面,當月亮變成紅色的時候就必須死一次,又是基于什麽特殊的原因?他到底是不是怨靈的一份子?
「醒來了就好,現在跟我下去看看吧。相信你現在應該有很多疑問。」屬于少女的清脆聲音在門口悠揚地響起,飄逸的潔白連身裙并沒有昨晚的血跡和破洞,只是裙擺沾上些許草屑和泥巴。她懷裏是一束淡雅的香水百合,以米色的防水紙包裹着根莖的部份,再用上粉紅色的蕾絲絲帶随意綁住。這些肯定是她親手所摘的鮮花,因為這個空間除了醫院之外就什麽都沒有。
奇怪的突兀感湧上心頭。望望阿風,泛黃的病人制服雖然殘舊,但總算稱得上是幹幹淨淨的,然後低頭檢查自己,左邊身子的血污亦不見了。不單身體在慢慢自我回複,連衣服也變回原狀?
謎底比什麽都重要。傷口以超越正常人的速度逐漸愈合,強忍着那種繃緊的痛楚,吃力地跟着她步下當當作響的鐵樓梯。對于呼吸不大暢通的我來說,有好幾次幾乎因為昏昏沉沉的意識而不小心摔下去。
在炫目的日曬中,走廊外的草坪散發着夢幻般的光暈。我怯生生地問道:「阿荊所說的話,是不是全部都值得相信?」
「他在這裏存在了十幾年,不,也許差不多快二十年了,說是最了解這個空間的人都不是誇張。」不是吧,居然有這麽久?她難得一反常态地多話,我決定繼續追問:「那麽紅月必須死一次的事情……」
「是真的。因為沒有勇氣自殺,我都是拜托他幫忙,至于阿博和304號室的那位根本連自殺的智慧或自主能力都沒有,所以只得由他下手。」她頭也不回的徑自走在前方,并沒有遷就我而放慢腳步。
「老實說,到底有沒有方法可以逃出去?」對于尚在停留于這個空間的人提出這個問題的我,似乎有點愚蠢,但我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性。
聞言,她以冷峻的語調回應道:「有,不過你想都別想。第一個條件是先變成死靈,也就是肉身的死亡。在到達這一步之前,相信第二個條件,你沒有必要再問下去。」
由于難以接話的關系,大家在寂靜之中,快步經過我們當初相遇時的長廊,無數的拱門和幼長的灰白柱子在地面上留下淡淡的影子。
粉色的櫻花樹下,吊頸自殺的阿荊真是死狀可怖,微微張開的口裏伸出泛紫的舌尖,沒有閉上的雙眼惡狠狠的凸出來,仿佛在死盯着我的臉。失去生命的身體微微随風搖擺不定,以致拉得緊緊的粗繩一直發出「吱吱」的怪聲。
原來他平日空閑時所編的粗繩,竟然是為了吊頸自殺而準備的,而天天随身攜帶的手術刀,恐怕并不是為了和怨靈搏鬥,純粹是「紅月」會突然提早出現的緣故。如今回想起來,阿荊真是有夠變态的,而這個空間亦然。
「你先到阿荊那裏去,等我一會。」少女說道。
「哦,那我走了。」走到櫻花樹下,才想到自己忘記去問要不要先把阿荊放下來。由于無事可做,我只得眺望仍然站在原地的少女。
走廊上的整排窗戶已經失去玻璃的存在,僅剩下油漆片片剝落的黑色鐵框窗格裏,可以瞧見翠綠色的茂密樹叢輕輕随風晃動,宛如風景畫似的鮮明奪目,也是這個空間裏的唯一色彩。在溫柔的綠意包圍下,連帶着這棟殘破無比的醫院遺址都變得明朗起來。
少女背對偌大的窗子站着,純淨無垢的清澈眼眸直直望向燦白的天際,開開合合的口裏似乎在喃喃低吟着什麽,猶如在教堂裏虔誠地祈禱的熱誠信徒,輕柔美妙得好像身在神聖的光芒之中。
她把傾前的雙手一松,純淨的白合花馬上跌落在遍布碎石的地面。頃刻間,整束鮮花莫名奇妙地冒起了火舌,橙黃色的焰輝熱騰騰的舞動着,慢慢地将一切燃燒剩盡,連少許灰燼都不複存在,全然地消失于這個空間裏。
明明連點火的動作都沒有啊,到底是怎麽回事?
少女垂下失望的眼眸,靜靜的信步走來,一副寂寞凄楚的模樣,就似是哀求原諒卻被冷言拒絕、痛失至愛、變得一無所有、耗盡力氣依然什麽都得不到……之類的愁緒。
原想問她怎麽了,想想還是算了,對于此刻整個人都陷入低潮的她,我能說些什麽呢?又不是相熟的老朋友,充其量只是同樣落在牢獄的囚友,某程度算是個沒有誠心誠意去安慰她的局外人。
「怎麽阿荊還未活過來?」在一片沉寂的氣氛之中,我嘗試展開新話題來掩飾內心的想法。
「他是最遲死掉的一位,所以複活的時間也是最遲。」她以沒有高低抑揚的聲線淡淡回應,似乎是連說話的心情都沒有
待阿荊複活後再問問他吧,跟這個少女面對面的時候,總是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仿佛連周圍的空氣都要馬上凍結起來。既然如此,我只得閉上嘴巴。擡頭望向吊死在樹梢的搖晃背影,我默默無言的等待着
時光在不斷流逝,樹林間的綠葉輕輕拍打着,粉色的花瓣随之飄落,流洩出如風的清麗旋律。我倆就像憑吊着某個使人懷念、痛惜不已的舊友,不發一言的感受着這份春曉的氣息。
仿若是為了挽救少女和我之間的死寂氣氛,阿荊終于動了,雙腳在虛空中毫無意義的踢着,緊繃的粗繩随着他苦苦掙紮的動态而發出「吱吱」的磨擦聲。
少女不慌不忙地拿過翻倒在旁邊的木椅子,讓阿荊站在上面,然後遞上一柄細長的手術刀。粗繩很快便被割斷了,他屈膝蹲下來,捂住胸口,吐出一口又一口黃黃綠綠的混濁液體,洋溢着臭不可耐的酸味。
她若有所思的離開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呆立當場,不知如何是好的掩着難受的鼻子。
「酸酸澀澀的,好想喝水啊!偏偏昨天救起的那個混蛋搞什麽自殺,把唯一的水源都弄得一蹋糊塗,唉。」阿荊随手拔過一根青草放在嘴裏猛嚼,沒多久後又皺着眉頭吐出來。
「你還好嘛?要不要扶你到一旁休息?」雖然口裏這樣說道,事實上我并不想他靠過來,只是虛僞地表達所謂的好意而已。
「好個屁!」他一字一句的吐出來。
「呃?」我一時反應不來。
「小姐啊,妳真是我在這裏十幾年來遇上最麻煩的對象,先是在醫院找妳找了半天,接着花了幾小時跑上山、跑下山,最後還要拖着累得半死不活的身體跑樓梯,到我要吊頸的時候都差點沒力氣吊了……」明明看起來已經是個一腳踏在鬼門關的人,埋怨的字句卻是源源不絕的,阿荊的內心大概是處于精神飽滿的良好狀态吧。
「誰叫你們事前不告訴我。」我忍不住開口反駁,不過老實說,即使是知道了紅月的事,也不會願意相信吧,不親身體驗一次,絕對會認為是無稽之談。
「喂,妳就不能說聲『抱歉,我下次不會了』嗎?」他抿了抿嘴,又說:「算了,下次拜托你乖乖站着,讓我爽爽快快的插幾刀,那就合作愉快了。」
由于不知道怎樣接話,我只得轉移話題,随口問道:「對了,明明這樣麻煩和辛苦,怎麽還要吊頸?用手術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