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回才是主線的正式開始,(8)

是比較痛快嗎?」

「老實說我還挺佩服能夠自栽的人。好幾次自栽都栽不死自己後,白白痛個半死,只能選擇比較痛苦的吊頸,因為挂上去之後,就是不想死掉都沒法子了。」對于他那坦白而直率的答案,我不由得重新感到驚訝,因為他看似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種人。

「是因為害怕的關系,所以刺得不夠深吧。」

「啰嗦,妳有本事的,下次就自栽一次看看!」他意氣昂揚的叫道,疲累的手臂卻是沉重地搭在我的肩膀,踉踉跄跄的難以舉步。

這個「世界」的和平與寧靜,有如奢侈的寶石般珍貴。

每天除了長達十幾個小時的睡眠和偶爾的散步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花時間的活動,整天呆坐在同一個地方,看着窗外那永恒不變的風景。

日落、花落,終日沉淪在仿佛停止了流逝的時間洪流,連細膩的靈魂和人格都逐漸磨蝕,全然地失去了一個作為正常的年輕女性的銳氣。相信我已經被這個充斥着惡意的空間所同化吧,染上了自我厭棄的頹圮色彩,快要變成醫院廢墟的一部份了。

以前每日每夜都會排滿大大小小的派對和娛樂活動,那種活躍而糜爛的日子變得很遠很遠,如今看來就像是一場虛幻美妙的夢境,或者出于苦悶的無窮妄想。

終生□□的囚犯大概和我現在的情況差不多,把餘下的寶貴生命浪費在毫無意義的困局,連選擇死亡的自主能力都被剝削。顫顫抖抖的躲過了辦事不力的警察們,終究還是逃避不了任何人的制裁。

到底我何時才會到達無法再忍耐下去的臨界點,而轉化成和他們無異的瘋子或者心理病患者呢?我自問可以像阿荊一樣笑着活到最後嗎?

當我呆呆地想着這些東西的時候,突然聽到一下「啪滋」的細微聲音,把我那渙散失落的精神從無底的深淵喚醒。回過神來,已是半睡半醒之間的深宵時份。窗外的落櫻如同輕盈的白雪般在晚風中翩翩起舞,重重疊疊的粉色花蕾在蒼茫的月色下細細搖晃,岑靜得仿佛變成一片空洞,連空氣的流動都可以清晰可聞。

對了,剛才的是什麽呢?有點兒陌生,也有點兒熟悉,卻是說不出所然。應該是流落到這個地方後,闊別已久的什麽東西。

啊,莫非是電視開關的聲音?

是大堂的電視機嗎?先不管它有沒有壞掉,醫院裏根本連最基本的電源供應都沒有。算了,定是聽錯吧,我決定不作理會。

想着想着,棉被揚起的聲響陡的從後面傳來,我回過頭,只見一直沉睡着的阿風赫然坐了起來,死魚似的雙眼張得老大,若有若無的視線射向遠方。灰白色的瘦削身影并沒有多少猶豫,頭也不回的打開大門,筆直地往走廊的對面走去。遺下我一個人在空曠的病房裏,他就此在漆黑昏沉的暗影中消失了。

該跟上去嗎?難以言喻的不安感逐漸盤踞心頭,我踟蹰不前,掐着棉被的手指禁不住加重了幾分力度。不願意錯過任何逃出的可能性,偏偏又恐懼着危險,心裏掙紮不停。

沉澱的夜色裏,黯藍的淡淡光線穿越偌大的玻璃窗,映照在灰暗的破落牆壁上,拖拉出的窄長黑影展現出難以捉摸的線條,有如生死不離的鬼魅。病床、櫃臺、椅子、以及各樣林林總總的物件,如今都一一溶化于漆黑的世界,只剩下明确的剪影來傾訴着它們的存在。

一步、一步,略高的幼長鞋跟不斷地重複着陷入碎石裏、然後再□□的過程。由于前路是愈來愈漆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只得伸手摸着污穢不堪的牆壁緩緩邁進,而粗糙的微粒随之跌落,分不清是破碎的混凝土,還是年代久遠的灰燼。

「沙沙、沙沙」的電視聲響是愈來愈近。

迷漫的幽暗之中,莫名泛起了一圈明明滅滅的微弱光暈,将幾乎空無一物的大堂染上奇異的灰紫色彩。大夥兒的薄弱背影一一映入眼裏,他們身上的白色衣服顯得潔白而深邃。

放輕腳步,細細走近一看,只見大堂裏唯一的物件——也就是那個八十年代款式的箱型電視機,平平穩穩的座落于光滑的灰色地面上,四周皆是刻意清理出來的混凝土層和碎石。

而他們聚精會神地看着的,卻是一個什麽都沒有的黑色畫面,閃爍着數之不盡的白色微粒,根本就是接收不到任何訊號。

阿風以驚恐的神情瞪大眼睛,雙手掩住耳朵,站立着的身子是随時都會倒下來似的搖搖晃晃,仿佛是在拒絕着某種熾熱而沉重的痛苦和難過,而沉淪于另一個孤獨受罪的地獄裏。

跪坐在輪椅旁的少女,緊緊皺起幼眉,用力的握着阿博的手,直至關節泛白都沒有放開手來。可是旁邊的阿博已經淚流滿面的抽泣着。

「站在那裏幹什麽?快給我過來。」阿荊蹲在地上,雙手托着下巴。沉靜的語調、冷洌的表情、不容拒絕的命令式語氣,跟平日的他完全不一樣,強烈的陰森氣息給那張素淨的側臉憑添幾分複雜的暗影

好詭異的場面,大家都變得不像是大家,也無法理解眼前所見之事。

我忽然好想往外逃,心裏不斷想着「要是不能夠逃離這裏,一定會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即将要在自己的身上發生」。

盡管一心只想丢下所有人獨自逃出去,雙腳卻像是著了魔的徑自前行。無關乎對阿荊的信賴、漠視危機感的好奇、或者挽救他人的良心,這些由始至終都不曾存在于我身上吧;而是感到被某種濃重的意志所約束的一瞬間,無從自控,也無從擺脫。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的?龐大無比的壓迫感如同是滔天巨浪的海濤般迎面沖來,簡直就是以肉眼去直視恐懼的本源,不禁讓人感到害怕起來。

抱持着深深的憂懼和懷疑,我站到阿荊的身旁,只因為那個位置是最為接近出入口,即使有什麽事都能夠第一個逃去——如果,那時我還能夠好好控制自己的身體的話。

而這個不幸的想法很快便得到了證實。頭顱違反了我本身的意志,不自主地轉往舊式電視機的方向,逼着我看那除了白色粒子之外就什麽都沒有的黑色畫面。正想閉起雙眼,卻是怎樣都閉不起來的,仿佛是有對無形的魔手把它們強行撐開,任由刺眼的涼快空氣使得眼眶逐漸盈滿晶亮剔透的清淚,沿着臉龐的弧線滑下。

迷迷蒙蒙的視野裏,色彩格外深濃的重疊在一起,能夠辨認出來的唯有白色的人影、閃爍不定的電視機、以及把四周染成灰紫色的暗光。置身于空曠如遺跡的暗室,連內心的恐懼也就分外清楚和強烈。

脖子突然一緊,仿佛是被什麽所纏繞,而眼前的空間慢慢一團,再幻化成另一個活生生的地方。被午後陽光照得燦白的房間,擁有着久違已久的一種明亮感,身體的觸感告訴我這是鮮明而令人眷戀的現實世界。

然而,內心清楚地明白面前的只是假象。

好熟悉、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正确來說,是那位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跟我争奪父親的遺産的女人的家宅,從來沒有真真正正的屬于我、容納我這個無關痛癢的外人。

小床上的嬰兒一動也不動,他的頭上蓋住一個不大不小的純棉枕頭。啊,正是我犯下罪孽深重的殺戮的那個命定的時刻,也是某段早就收藏到黑暗之中的回憶的一部份。

可是處于受害者的位置的人,竟換成是「我」自己!

粗糙的麻繩深深的吃入頸部的皮膚,勒得愈來愈緊。伸出雙手,企圖挖松喉頭間的繩結,而這當然是徒勞無功的嘗試。

身子陡的升起,雙腿在虛空之中猛烈踢着、掙紮着,無法呼吸的難受感充斥着整個胸腹,腦殼裏泛起陣陣惡心的漲痛。

好、好辛苦,想咳都咳不出來,怎樣張大嘴巴都吸不到半點空氣。

誰來救救我?

放眼周圍,在腳下冷冷瞪着我的,竟是另一個我。

由于戴上了塑膠手套的關系,正在把繩索的末端綁在沙發的指頭,動态并不靈巧,甚至顯得有點笨拙。

到底是活于過去的真正的我,抑或是被怨靈所扮演的我?

不,無論是那個都……都不要!

就在內心的深處如此哭喊之際,腦海陡的從難以言喻地驚心的幻境中清醒過來。同一時間,身體的重心突然偏離,我整個人失去平衡,往旁邊撞去。雙手無意識的亂抓亂揮,最後按住了某樣東西,才得以止住跌勢。

這種觸感……是某個人?

是誰?

尚未完全清晰起來的思潮裏,再度湧入了一堆雜亂的陌生影像。

工業大廈裏的貨運用升降機、處于昏暗燈光下的窄長走廊、未有鋪上任何地板的混凝土地面、微微泛黃的白色牆壁上留有深紅色的數目字指标、油漆片片剝落的紅色水喉管、巨大的深綠色公用垃圾箱、一間間工程公司的殘舊招牌和關起來的鐵閘、某道灰色的鐵門外還貼着一幅幅疑似是地下樂團的演出宣傳海報。

宛如久遠久遠以前的默片,缺少了聲效的暗啞畫面以不協調的連貫方式出現了,而且視野老使人感受到近乎陰郁和死寂的意味,仿佛是蒙上了一層灰褐色的薄紗。

「我」似乎在拼命跑着,頸上挂着的幾條重甸甸的粗銀鏈,随着我的跑姿不斷拍打着□□裸的結實胸肌。

不,「我」手裏還牽着一個挑染了幾撮金發的年輕女人,她身穿黑色的龐克系緊身紗裙,露出的一大截玉背刺滿了火紅色的玫瑰紋身,眼睫毛特意貼上的黑色羽毛輕輕地撲扇着,給人一種妖媚如狐的印象。

她朝我開口說了幾句話,銀亮的舌環在粉色的嘴唇裏閃耀。不過聽不到在說什麽,只知道她那化上濃妝的冷豔面孔,掩蓋不住滿臉驚慌的神情。

腳步急促停下。迷亂的視野環視四周,一次又一次的,不過無論望了多少次,都不會改變前前後後都被來意不善的幾位青年擋駕的事實。

「我」和那個女人都被狠狠踹到某個單位去。先是撞到鋪滿凹凸不平的隔音棉的牆壁上,然後才滾跌在地,接連視角都一起翻騰了好幾個圈。當暈眩感慢慢揮散剩盡,整個背脊只感受到熱辣辣的酸痛,以及地面那冰涼又粗糙的深刻質感。

充滿着不祥的氣息在無情地蘊釀、升華、彌漫開去,那是某種夾帶着死亡氣息的岑寂,仿佛鮮血和劫難将會是無法避免的終結。

地下樂團的演出會場是空蕩蕩而昏暗的,約三個普通課室般大,并沒有任何觀衆的存在,只有半米高的小型舞臺上放置了一套鼓具和不少音響器材。而那些青年已經踏進會場唯一的出入口。

任誰都知道已經無路可逃。

帶頭的一個青年來勢洶洶的吼叫着,似乎是什麽責難之詞,而背後的同伴們接連和應。女人哭着搖頭,顫抖着蒼白的身子,一下一下的往後爬。

憤怒中燒的青年把她壓在身下,把她的雙手掐在頭頂,空着的另一只手則亮出了銅色的小型軍刀,在她白晢的胸前徘徊、游走,輕輕的劃了一行又一行淺淡的血痕。

「我」沖動的撲向了那個正在行兇的青年,不管刀身割得自己的雙手鮮血淋漓,硬生生地搶過去他的利刃,再往他的胸膛亂劈,而其他人亦開始包圍贅我」。

歌德式的重金屬搖滾樂毫無預兆的赫然轟起來,就像是按了靜音的音響被重新扭開,自歌曲最為熱烈的中間播出,那暴力性而又強勁無比的節拍激昂地撼動着心髒、以至靈魂的深處,就像是奏起了讓生者、死者盡皆瘋狂的地獄安魂曲。

火熱刺眼的射燈照得眼睛迷迷茫茫的,利刃毫無阻撓的趁機捅入「我」的身軀裏,尖銳而冰涼的質感在慢慢擴散,化為酸楚的澀痛傳入感覺神經。刀尖不知怎的在震抖,變相拉扯着、深入着血流如注的傷處。那是振奮的緣故嗎?還是因為殺人而感到緊張?

「我」沿着牆壁逐漸滑下,絕望地看着那個女人披着血污的苦苦掙紮,她的背部是驚心觸目的腥紅,濕漉漉的控訴着衆人對她的□□和殘暴。

而對方卻是沒有放棄折磨「我」的意思,猛力的拔出刀子,往胸腹一帶繼續捅了一下又一下,簡直是殺得起勁、殺得紅了眼,完全不想停下來似的。

失血過多的迷糊感下,視線無法好好定焦。行兇者的黑亮短發、不知在那裏看過的十字架耳環、濺滿鮮血的純白襯衫、閃爍着微光的黑色窄身皮褲和短靴——景像是忽明忽暗的躍入沉重得随時會閉上的眼裏,再化成一團混淆不清的殘影。

又是一陣好熟悉的感覺,我認得這個人。

不、不會吧,這個人竟然是……

剛剛這麽想着的時候,但見他若無其事地将刀子抖了抖,揮開了刀身上的血滴和肉屑,渾身散發出來的狠勁與以往所認識的他迥然不同,神情難辨的英挺臉孔隐隐溢出嗜血的寒意。

是阿荊。

大概是累了,他退開了原來的位置,把折磨的工作讓給了其他同行者,以那種拖沓着腳踝的熟悉步姿迎向了光亮的出口。

撕裂着身體每一處的劇痛,随着死亡的臨近而開始愈發難受和深遠。也許是不甘心,也許是抱持着「至少要找個人陪葬」或者同歸于盡的心态,明知道沒有拒絕悲哀的結局的能力,這副慢慢失去生命的身體依然毫不畏懼地迎上敵人的武器,淩亂地揮舞着刀子直至最後一刻……

「懲罰」——這兩個字鮮明而強烈地徘徊在心頭。是怨靈刻意讓大家體驗着被自己所殺的感覺吧。

「妳怕什麽?」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來的阿荊,居高臨下似的俯視着我。

呆滞的我微微張開嘴巴,久久都說不出半句話來。

「為什麽會來到這個鬼地方,真正的答案大家心知肚明。再龌龊、再污蔑的場面,都不必太驚訝吧,畢竟大家都曾經幹下同樣的事情,唯一的分別是用了什麽方法。」

他冷不防一把拉過我的手腕,掐得緊緊的,任由血腥殘虐的畫面一股腦兒地沖進我的思潮。受害者也好,殺人者也好,在劇烈的撕鬥中已經分辨不出誰是誰,只有飛濺到牆壁上的鮮血啊、碎肉啊,向我傾訴着種種怨恨和憤懑。

整個世界都在圍繞我旋轉。

盡管腦海正處于混亂的狀态,我還是從這種粗暴的行為中,感受到一種迫切的某種心情,焦急着想傳達給我的信念或者什麽。看着一切、聽着一切,無法搞清楚到底阿荊這樣做是有何用意。

「殺了人就是殺了人啊。無論是以兇殘的手段把對方狠狠折磨至死,或者讓人死得痛痛快快,不管背後有什麽大義凜然啊、了不起的好理由——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就證明這些廢話都是毫無分別的。」阿荊的聲音通透地貫注我的心弦,清澄的、卻又冷酷的。

眼前随着一陣發暗,搖晃的視野驀地急速往下跌,虛浮無力的膝間馬上傳來焯熱的疼痛。

原來我竟然跪下來了。

無力地擡起頭,阿荊終于露出了如常的苦笑。

「唉,你怕成這個樣子,我今晚還是不回去病房了,幹脆露宿算啦。」

他将雙手插在口袋裏,拖灑着慵懶的腳步,默然不語地離開這個漾滿了陰郁、凄冷和黑暗的空間。

那個家夥純粹不想被讨厭吧。

于是拼命向我解釋什麽,另一方面又陷入手忙腳亂的窘境。

這種印象的餘韻,暖洋洋地沁入靈魂的深處,乃至晨曦之時。

永遠的萬蟲噬咬之刑

作者有話要說:

基本作者本人的秀逗,還沒按OK就關了視窗和電腦……于是結局還沒PO,害大家以為是爛尾,萬分抱歉(逃)

懲罰着殺人者的禁閉空間。

阿風、阿博、甚至那位清純如水的少女,也同樣殺了人嗎?

處于同一個卑劣的立場,我失去了害怕、厭惡、拒絕他們的資格。

那怕是染上鮮血,那怕是染上黑暗,至少他們都是出于非物質的原因;唯有染上人類的欲望本身是不可原諒的——而這個最為醜惡的人,正是我自己。

該被厭惡的人是我才對。

冷咧的冬日氣息從敞開的玻璃窗吹進來,教人很想躲進被窩就此沉沉睡去。不過,卻不能就此認命爬上床鋪,因為晚上睡不着的話,就只能自個兒凝望玻璃窗外的漫漫黑夜,百無聊賴地呆坐直至天亮時份。

「阿荊,很久很久以前,你不是在水塔裏救起了一個自殺的男人嗎?」

「嗯,怎麽了?」他提起銀亮的鋼制水壺,專心一致地澆着好幾個從停車場搬來的小盆栽,一顆顆的水珠在幼長的綠葉上閃着晶光。

「沒什麽,只是蠻奇怪那個男人為什麽沒有住在醫院裏,而且這幾個月來也沒碰過他半次。」我清楚知道這個孤島上并沒有其他建築物,可是又不願意相信這個比我更遲到來的人已經順順利利從這個地獄逃脫了。

阿荊用不以為然的眼神看着我說:「他啊,那種進來沒多久就自暴自棄的沒用家夥,已經變成了怨靈啦。這樣也好,當上怨靈的話就能夠離開這裏喔——如果還能夠意識到自己是什麽的前提下。」

「最近日子太悶蛋了,真想有新面孔加入我們。」我喃喃地嘆道。

「喂,這裏可不是朋友聚會啊。」阿荊不忘吐糟。

天色慢慢轉暗,使得天空中的黯紅更深了一層,只剩下西邊的一絲殘陽。下弦月像是淡薄的影子般,淺淺地映照在廣闊的蒼穹上,皓白之中透亮着微微的緋紅。若果不是全神貫注的凝望着窗外的景色,斷不會發現到它的蹤跡呢。

「紅月又來了。」我皺起眉頭。

「我知道。」阿荊定定站在窗前仰望天際,不安份的手卻伸進褲袋裏,靜靜的取出一柄抹得幹幹淨淨的手術刀。

我下意識地挪開了身子。

「一會兒吧,先找他們做熱身,最後才到我可以嗎?」膽怯的我禁不住讨價還價。因為這個世界裏,唯有死亡是我所不能夠習慣的,那是作為一個人類所不能磨滅和忘記的本能。

「那你最接近我嘛。」阿荊緩緩走來,仿佛是個拿着針筒準備注射藥物的護士,臉上的表情跟平常無異,純淨得無法聯想到等待着我的會是怎麽樣的痛楚。

「那阿風也很接近你啊!」我一邊提聲反駁,一邊轉身走向門口。

「你是那種吵着不要看牙醫的小學生嗎?」雖然我看不見,不過他定是跟上次一樣,牽起了無奈的苦笑。

阿荊漠視我的抗拒、掙紮,從後面緊緊抱擁住我,頸上和肩上都是他暖烘烘的鼻息。連尴尬的心情都來不及升起,他毫無猶豫的手起刀落,頓時血光四濺。

如風一樣的輕笑聲,随着逐漸擴散的痛楚慢慢遠去。

也許,在這裏還保持有正常人類的意識的人,僅僅只有我一個而已。

他們已經算不上是人類吧。

沉澱于室內的空氣之中,飄浮着淡淡的腥味。

一時之間,卻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麽東西的味道。

是血嗎?

不對,不光是血那麽簡單,異樣得令人無法不在意。

緩緩張開沉重的眼皮,迎接我的并不是如常那般的冬日陽光,玻璃窗外的天色竟是昏沉如故。一般都是在白天複活過來,這次不知怎的伏屍了這麽久。

倒在血泊的人還有阿風、阿博,少女則是安祥地伏在我腳邊,如果不去刻意看向她背上的傷痕,仿佛只是酣鸩的睡去了似的。

雖然已經不再是第一次看到此類殘酷的場面,不過處身于這個完全密封的灰暗空間,殘破的病房裏放眼四周皆是血淋淋的屍體,對孤身一人的我來說,總是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算了,先離開這裏吧。

踏過床邊的高跟鞋,穿過暗淡無光的走廊,小心翼翼不要被地上的混凝土塊和外露的鋼筋跘倒,我摸黑走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鋼樓梯,響起一陣「當當當」的空洞回音。

甫踏進庭園,擡頭一看,下弦月的邊緣如今竟是滲出令人不安的鮮紅,是那種仿佛要滴出血來的豔麗,凹凸不平的表面更是蒙上了邪魅的深黑影子。

紅月……不是已經完結了嗎?還是另一個紅月突然開始了?

猜不透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但鐵定沒好事。

轉頭仰望後方的醫院大樓,視線橫掃三樓各個殘破灰暗的病房,好不容易在其中一個灰蒙蒙的玻璃窗格裏找出白衣少女的纖弱身影。

我遙指血紅色的月亮,用盡身體語言來提出疑問,而少女搖搖頭,似乎亦相當疑惑。

對于未知的疑團,我開始感到不安,而且焦慮。即使睜開雙眼,都似是堕進黑暗的深淵,無法看清這個世界的全部。

我心亂如麻,唯一想到能依賴的人就是阿荊,只希望他有對應的辦法。

連忙跑向他往常吊頸自盡的那一棵樹,爬上殘舊的木椅子,七手八腳将他解下來,拿過他早有準備的碎布,抹去從他嘴裏流出來的污物,胡亂倒進一整杯水,溢出的水流滿他的臉龐和胸膛,衣服沾濕了一大片。

管不得了這麽多,只想讓他盡早清醒過來,盡早掙開眼睛,盡早看到這個不祥的景象……盡早救救我。

滿心焦慮地等待着,良久,他終于眨了貶眼睛,卻被鼻和嘴裏的水嗆倒,辛苦的咳了好幾下。

「阿荊,你快看看天空,感覺很不對勁!」

他仿佛沒有聽見,自顧自的拿過了茶杯,将餘下的水都灌進嘴裏漱口,再拿過第二個杯子,喝了幾口。

「妳在搞什麽鬼啊,怎麽我全身都是水!該不是我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情開罪妳這位──」阿荊的俏皮話驀然中止,徒手擦着臉孔的動作亦停下了,眼神一下子變得呆滞而空洞。

我順着他的目光一看,果然是定格于那泣血似的下弦月上。

「不好了。」幾乎細不可聞的自言自語從他的嘴巴輕輕洩出。

「該不是又發生了什麽吧?」按他的表情來推斷,似乎是非常不妙的大災禍正在默默等待着我們,而且肯定是比鬧鬼公車、打撈屍體、吊頸自殺更可怕的事情。

「有人沒有自殺。」他那驚異的神情尚未回複過來。

「不會吧?我是第一個複活??的,可以肯定其他人都是冷冰冰的屍體,絕對不會是重傷昏迷什麽的。」

「不,如妳所願,終于有新人來了。只是對方似乎鬼鬼祟祟的躲起來,沒有跟我們打招呼。那個陰險的混蛋,我肯定他是想做什麽不好的事。」

「你是指那個人沒有自殺嗎?」

「唉,這次麻煩可大喔。」他雙手捂住頭顱,眉頭緊緊皺起,與其說是困擾于極大的煩惱,倒不如說是擔憂得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怎麽啦?是要大家再死一次嗎?」見他沒有說下去的意思,我只好不斷提出疑問。

「如果只是這樣寬容就好了。」他擠出一個悲哀的慘笑。

「那是……?」

「要把我們其中一個人丢到血河去送死,讓河裏的怨蟲活活啃得一幹二淨的死法。」他垂下眼眸,流露出絕望的神色。

「啊,不算是死,不過比??死更加可怕。」他以苦苦抑壓的低沉聲線繼續說明下去:「從此以後,那個犧牲品每時每刻都會被怨蟲所吞噬,而每天身體卻不斷的重生,血肉一長出來就馬上被啃蝕剩盡,連爬出血河的能力都沒有,只能永遠永遠在痛苦中存活。是這個空間裏最為難受的酷刑啊……」

雖然我已經掩住嘴巴,還是無法蓋住那聲驚呼。

「像是祭品一樣嗎?那就挑阿風吧,少了他這個瘋子,對誰都沒有影響,基本上是最為理想的選擇啊。」我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不加思索的冷靜回答道。

「你……是誠心誠意這樣想的嗎?」我從他那雙惡狠狠的眼睛和緊握得青筋暴現的拳頭,閱讀到像是遭到背叛或者出賣的悲憤神情,仿佛我說要拿去犧牲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阿風本人。

可能是覺得我太殘酷不仁的緣故吧。

理應大家都是同樣的殺人者,偏生看到他這副難受的模樣,突然覺得我真是這裏最為污蔑的一個。也許他那次殺人有着什麽大義凜然的好理由,跟我這種純粹為了金錢的渣滓不同。

不知道怨蟲何時出現,管不了他的心情,我連忙催促道:「事不宜遲,別在這裏花時間了。馬上去找阿風吧,否則會有壞事即将要發生,對不對?」

他沒有說話,想哭又擠不出眼淚似的。

像是要說服自己一樣,又似是為了否定我的壞心腸而辯護,他以壓抑嘶啞的聲音輕輕說道:「嗯,妳沒錯。妳只是作出了我不願意作出的選擇而已。是我欠缺考慮了。」

說罷,他往三樓那邊的少女招招手,示意她和阿博趕快下來,似乎是要集體逃難,獨留下阿風一人在醫院裏等待怨蟲的來臨。

我們兩個人相對無言,站在庭園裏靜靜地等待着,分不清是不安,還是剛才的決定所導致的死寂。

雖然我只想跟阿荊先走一步,但光是留下阿風這個決定已經不容易了,要是再逼阿荊的話……算了,無論怎麽看,自己肯定比推着輪椅的二人組逃得快。

心情忐忑不安的等了好一陣子,走廊盡頭傳來了輪椅輾過碎石的吵雜聲,以及急促的腳步聲,阿博和少女終于來了。

就在阿博笑眯眯的向我們揮手之際,驀地「沙啦」的一聲巨響,遙遠的天邊傳來了洶湧的海浪聲,寒風中夾帶着一種奇異的腥味,連地面都在猛烈的震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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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着滿溢而出的恐懼,我立刻轉過頭,只見血紅色的潮水猶如暴怒的瀑布似的,沿着依山而建的公路往下急速襲來,而兩旁的樹木、燈柱、路牌,一個接一個的歪歪斜斜倒下來,在強橫的沖擊力之下葬送于水底的深處,再也不複見。

不由得令人聯想到爆發的山洪,而我卻清楚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由一條條怨蟲所組成的河流,也就是将我的靈魂從現實世界活生生地卷進這個空間的元兇。

我驚惶失措,還沒來得及詢問阿荊有什麽對策或逃亡路線,怨蟲之海已在轉瞬間殺到眼前。

這速度太快了,根本就跑不掉。

要是沒有等他們就好了。

要是跟阿荊早早逃去隧道的盡頭就好了。

明知道沒有絲毫用處,還是禁不住橫起雙臂護着自己,用力地緊閉起眼睛,不想親眼看着自己的身體被逐漸吞食到血肉橫飛、內髒和骨頭外露的恐怖場面。

而預料中的痛楚卻是遲遲都沒有到來。

片刻,耳邊聽到了慘烈刺耳的呼叫聲。

「好痛!好痛!」

我張開眼睛,只看到一片純白──那是擋在我身前的阿荊的背影。

我往左邊踏出一小步,越過他的手臂,只見阿博嘶啞地哭號着,痛得整個人都在抽搐,面容扭曲得失去了正常人應有的輪廓,臉龐沾滿鮮血和唾液,卻死命抓着輪椅的扶手誓不放手,而少女亦死不放棄的拉扯着輪椅,跟卷住輪椅車輪的怨蟲在角力。

從喉頭鑽入去的怨蟲,細細蠕動的幼長身軀探頭探腦地爬出嘴巴,而阿博拼命在咳嗽,企圖咳出這些不屬于自己身體一部份的異物。

怨蟲從口腔內部咬出洞來,臉部露出血紅的牙龈,已經失去原來形狀的嘴巴湧出無數的怨蟲,沿着頸部滑下肩膀和胸口。

一陣難以言喻的毛骨悚然之感,我不忍再看下去。

眼看少女拉不住輪椅,變相一步一步被拉着往前走,阿荊從褲袋拿出了手術刀,提起腿,竟是想去幫忙。

我急急抱住他的手臂,大聲勸阻:「別過去,連你也會被吃掉啊!」

「要是不去救人的話──」

「你怎麽救?雖然受傷的身體可以重生,但是幾乎每個部份都爬着怨蟲,就是想馬上切除都不知道怎麽下刀啊,甚至會連累負責切除的人,也就是你啊。」

「他們……靠得這麽近,搞不好會兩個一并吃掉!至少……至少救回其中一個總好過賠上兩個!」

說罷,他甩掉我的手臂,堅持往前走。

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從後緊緊抱住他的腰。

「要是你也去了,就是賠上所有人!沒有你的經驗和指引,我們這裏所有人根本就不可能活得下去!」感到他的腳步放緩不少,我連忙再補充:「求求你不要去!不要留下我一個!」

不知道是冷靜下來,還是對于我的心軟,阿荊的腳步終于停下來了。

而無能為力的我們,只能冷眼看着一切的發生。

「不要啊啊啊!」

「阿博、阿博啊!」

少女聲嘶力竭的哭喊着。

兩行清淚洶湧而出,沾濕她那泛紅的臉。

神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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