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回才是主線的正式開始,(9)
怎麽清醒,卻總是微笑地跟大家聊天,每天跟白衣少女形影不離,帶着眼鏡的溫文青年──
就此被蟲海所吞噬。
經歷過蟲海的洗禮,牆壁的表層油漆變得更加斑駁,不堪沖擊力的石柱亦出現龜裂的征狀,空氣中仍然殘留着淡淡的腥味。
走廊的中央微微陷落,大顆大顆的混凝土石塊如今幾乎成了碎石,堆積在道路兩旁,外露的鋼筋甚至歪曲起來。
零星的蒲公英和野草并沒有如常一樣的輕輕随風搖擺,而是被壓成碎屑,跟青苔共同化為綠茸茸的泥濘。
翻倒在地的輪椅安靜地橫躺在淺灰色的碎石之上,四周都是血跡斑斑。好些石頭被染成深灰色,而輪椅也沾着微微泛光的深色液體。
全是阿博的血。
少女情緒崩潰,蹋在地上,臉龐深深埋在手掌之中,悲悼的淚水沿着手腕滑下,一點一滴地沾濕她的純白長裙。
「不要再說下去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可以嗎?」
她哭得整個身體都在抖震。
「但是……」阿荊說不下去,不知道如何是好。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
「就由她去吧。」我搖了搖頭。
「放着不管的話,我怕……早晚會出事。」阿荊皺了皺眉。
「你總得給她一點時間冷靜。」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再指了指外面。
阿荊望了望她,又看了看我,嘆氣一聲,總算是不情不願的跟我一起離開現場。彼此都不想回到304室,毫無目标的往外面的公路走。
好久好久,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直至阿荊打破了沉默。
「她不夠力氣抱走阿博,但是……我可以啊。」
他握緊了拳頭,一臉自責和悔恨。
我連忙安慰說:「到你跑過去的時候都已經太遲了,不是嗎?」
「如果……如果就如你所說,将阿風……推出來的話……」
他咬住下唇,沒有再說下去
「哪裏來得及跑上三樓再跑下來?他向來拒絕離開病房,還要先打昏他,才能夠帶他走,多費時間多費勁,就時間上而言,根本不可能嘛。」
我嘗試這樣安慰他,不忍說出另一個時間上絕對可行的可能性,就是從玻璃窗将活生生的阿風推到樓下的蟲海去。不過個人認為縱然有充足的準備時間,阿荊依然沒法作出這樣狠心的決定。
到底,他跟我不一樣。
雖然我覺得以阿荊的頭腦,這個可能性他也許早就想出來了。
也許大家已經心知肚明,只是富有默契的忍住不說出口。因為一旦說出口,那種難以磨滅的悔恨和內疚就收不回去了。
找遍了整個腦袋都找不出半句像樣的安撫說話,只得重複之前說得快要爛掉的對白:「我們都是愛莫能助,別要再責怪自己啦。」
「嗯。」阿荊勉強虛應一聲。
他坐在行人路,弓起一條腿,垂下失落的眼眸,把臉埋到抱住的膝頭去。
我的安慰顯然不受用。
我這種抱持「只要犧牲品不是我們兩人就什麽都沒所謂」的思想,相信任誰都能夠看出來。因此出自我口中的說話,自然是欠缺說服力和誠意。
壞事總是來得很突然,将我們殺個措手不及。
即使沒有感到巨大的悲傷,這件事對于我來說依然是充滿着沖擊力。
如果沒有阿荊這個熟知一切的人在身邊,恐怕我們誰都沒法子活下來。
不過活在這個什麽都沒有的世界,有意義可言嗎?
我看不出任何光明的未來。
殘酷的櫻花落
快一個月了,不知道她……還好嘛?
每天都會拉着我一起去安慰同伴的阿荊,此刻仍然未醒過來。
雖然我并沒有那種會主動關心別人的良善,不過作為正常人的同伴就只有阿荊和她兩個人,盡然是虛僞的表現,好好安慰她是應該的。否則她一個想不開而發瘋,那麽我就只剩下阿荊了,這可不是我樂于看見的結果。
敲了敲隔壁病房的白色木門,力度不大,翻起無數木屑的破舊門板稍微蕩開,露出一條狹小的空隙,顯然沒有如常的鎖上。
我放聲叫道:「有沒有人啊?」
伫足在門外好一會兒,病房裏沒有傳出任何回應。不會在做傻事吧?雖說在這個空間自殺并沒有任何意義,但要是懷着這種怨憤的心态,作為死靈的搞不好會變化為厲鬼——至于她是不是死靈,這一點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就在推開大門之際,莫名其妙的東西撲面而來,我本能地眯着眼睛,雙手往臉龐慌忙亂撥。纖巧輕柔的觸感,不像有什麽古怪和危險,再睜開眼,只見病房的一角竟然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櫻花瓣,粉色的羽翼源源不絕地從天而降,神聖而夢幻的光景讓我不禁聯想到天堂的救贖,即使我心裏明白這裏只會是永遠的地獄。
少女目無表情地跪在地上,整齊的黑亮長發随着她躬身的姿态垂落在胸前。她似乎是在尋找着什麽,雙手在粉色的落花中細細翻弄,手心盛過一小堆花瓣,高高舉起,然後擡頭凝望着它們優雅地灑落的樣子,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這個流程,不似有留意到我的存在。
她身後是一排排巨大的玻璃窗,不過全部都已經從外面填上了混凝土,和灰黑一片的破落牆壁融為同樣色調,連半絲光線都未能穿透過來,而僅剩旁邊的兩扇沒有被封上的小窗,并沒有打開——不對勁,既然這樣的話,如同細雨紛飛的櫻花,到底從何處而來?擡頭望去,驚異地發現它們根本是憑空出現的。
「妳……妳在找什麽,要我來幫忙嗎?」刻意無視那些不合理地聚落在此地的櫻花,深知道這裏每一件怪事都是帶來恐懼和難過的根源,我那飄高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到的輕微震抖。
少女依然沒有反應,與其說是充耳不聞,倒不如說她已經失去了靈魂,只剩下一個沒有思想的空殼。阿博的慘劇的确是令人痛心,可是她變成這副模樣總是覺得太奇怪了。
換了是昨天的她,肯定會嫌同伴太吵耳,而故意冷言冷語的趕我走。也許她是抱持着「對方會來安慰自己定是不安好心,不過是害怕自己死後變成怨靈的一員罷了」的思緒吧。不知道阿荊是怎麽想,但我的确是如此惡劣的人。
「妳怎麽了,不要吓我啊。」我冷靜地走近幾步。
她身旁疊着數支被蝼蟻盤踞的白合花,長長的綠葉開始泛黃,莖部也變成不健康的深棕色,逐漸步向無法避免的枯萎。每次紅月之後,她都會獻上鮮花來祈求怨靈能原諒她和阿博的過錯,現在看來是全然地放棄了這個癡心妄想。
僅有的些許耐性很快用光,我忍不住重重喝道:「喂,妳說句話好不好?」
也許是我太兇惡的緣故,少女終于願意理會我了。她擡起頭望一望我,不過那種渙散的視線似乎很不妙,就像是随時發瘋的前兆。
「不要想太多了,阿博他要是知道你變成這樣都不會高興啊。再者,說不定他還有救呢……」接下來的安慰說話硬生生吞到肚去,因為眼前的景象令我知道再說什麽都已經沒有用了。
少女微傾着頭,将平日用來束好鮮花的粉紅蕾絲緞帶放在嘴巴裏緊緊咬住,右手則用力地拉扯着緞帶的另一端,漫無目标地重複着又咬又拉的過程;死魚似的眼眸失去了昔日的神彩,沒有焦點的迷離視線瞄向什麽都沒有的天花板,翻出一大片淩厲的眼白。
這種怪異的氣質和動态并不陌生,跟阿風簡直是一模一樣。
後面傳來一陣嘆氣的低沉聲,不用回頭望去,都知道除了是阿荊以外,不會是任何人了。因為會跟我說話的阿博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她沒救了。走吧。」阿荊第一次這樣寡言,語氣透出淡淡的無奈。他踏着沉重的腳步轉身走遠,背影看起來很憂郁。聽說他自兩人初來此地的時候常常幫助他們,那時的阿博還是正常人,曾經一起度過好幾年的和平日子。
「你說的沒救是什麽意思?她像阿風一樣的發瘋了嗎?」我快步追趕着他的身影,邁入了走廊盡頭的轉角位,前方的腳步聲穿過黑暗而來。
阿荊不發一言的徑自前行。突兀地中斷的走廊,仿如瓦斯爆炸或者地震過後的建築物倒塌現場,只剩下空蕩蕩的四方框,破爛剩盡的邊緣露出一條又一條彎彎曲曲的黑色鋼筋。遠處的美麗風景活生生地呈現眼前,與玻璃窗望出去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充滿着強烈而鮮明的立體感,緩緩滲入我的心底。
「只剩下你這個正常的同伴了,無論怎麽不願意都得給我撐下去,不要連你都發瘋喔,知道了沒有?」阿荊危坐在灰色地板的斷裂邊緣,雙腳淩空,樓下正好是堆積成小山丘的混凝土塊,也是長滿青苔和蒲公英的墓冢。
「要發瘋還是不發瘋,這不由得我控制吧。這麽恐怖的地方,要是每天都跑來一堆怨蟲,發瘋會是必然的結果啦。」我小心翼翼的坐在他身旁,迎着澄澈的涼風,茫然地環視着「幸存者」才得以欣賞的清麗景觀,看得着了迷。
「我已經在這裏撐了十多年喔……不對,好像快要二十年了。雖然這樣子茍存在這個空間稱不上有任何意義可言,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目标不得不去達成,盡管如此,就是活得如何亂七八糟,誰都不願意從世界消失嘛。」
「我明白。」老實說,除了點頭以示理解,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回話。
「我啊,老早就是死靈了。妳得好好照顧我,否則我變成怨靈的話,管妳是正常還是發瘋,也許會被吃掉喔。」阿荊邊說邊微笑看我,狹長的眼睛深邃而明朗,可是這個側臉不知怎的給人悲悼的印象。
應該是想太多了。
「那我只好盡力而為呢。」我不負責地丢下毫無承諾的話來。尚未完全理解這個空間的我,應該是反被照顧的那一位吧。至于這位殘存了廿年都變不成怨靈的樂觀爽朗好青年,即使放着不管,相信亦不會發生什麽事,大概會以這副愉快的容貌堅韌地活到世界末日,甚至直到永遠。
阿荊突然牽起我的手,輕柔的、溫暖的。對暧昧是如此愚鈍的我,終于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他剛才的說話是隐含着什麽意思,而我随意說出的答案,他又怎樣的曲解了。
由他吧,反正對于我來說,什麽都沒所謂了。只是想不到無意中孕育出來的謊言,竟是這樣的晴朗、愉快。
漫天飛舞的櫻花裏,處身于這個頹靡敗瓦的廢墟之中,突然有種像是站在經過戰火洗禮的古代城牆的虛浮感,我像作夢一樣的注視着眼前的一切,分不清是在享受還是唏嘆。
無論多麽不情願,折磨着人心的日子還是得繼續下去。
從那件慘劇開始,仿佛再也回不去從前的和平氣氛,總覺得這裏老是籠罩着一股灰暗的陰霾。
隔鄰的病房□□枯泛黃的櫻花所淹沒,仿如一層厚重的毛皮地毯,神情呆滞的少女總是每天每天待在其中,迷迷蒙蒙的凝望着上空的天花板,仿佛是期盼着什麽的來臨。是等待着阿博的回來,抑或是離開這個恐怖空間的機會?
雖然再沒有花瓣從天而降,可是阿荊和我是誰都沒有動力清理它們。對于大家而言,那裏變成怎麽樣都已經沒有什麽分別,大概算是自暴自棄、心灰意冷的表現吧。
很在意那一個害得大家如此的陌生人。
但是阿荊和我只有兩個人,要找遍整個山頭的每一個角落是不可能的事。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沒有就此認命,每天都攀山越嶺,至今仍沒有找到那個人,什麽線索都沒有,連對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距離下一次紅月,不知道還餘下多少日子。
兩次紅月之內,一定要抓到他。
我……無論如何都不想犧牲阿荊。
如常地跟阿荊出門,如常地于黃昏時份回到三樓的病房,只見少女莫名其妙的扒在地上,下半身在走廊,上半身仍在她的房間內,一動也不動,天曉得又在做什麽古怪的事情。
慢步走去,卻看到她背上盡是橫七豎八的血痕,皮肉外翻,挖了好幾個血淋淋的洞,白骨外露,髒兮兮的白色連身裙上黏着刻意抹上去的肉屑和脂肪,這種慘不忍睹的傷勢實在猙獰得難以直視。
地上全是幹涸的血液,不再鮮豔,而是偏紅的褪棕色,拖拉着一條斷斷續續的長長血路,遠遠地伸延至房間的牆角去,而牆上亦是血跡斑斑的。
她已經死了一段時間,而且是被冷血地折磨至死。
打開304室的門後,只見阿風攤坐在地上,身中多刀,血流滿地,軟軟的腸髒從腹部的血洞流瀉下來,部份還搭在大腿之上。他的眼睛瞪得老大,美工刀仍緊握在他的手裏,像是在訴說慘死前的各種不甘和怨恨。
「是入侵者。」阿荊如是說。
具有攻擊性的阿風,自我保護的意識很重,并不會像少女那樣任人魚肉,一遇到陌生人就會馬上拔出美工刀痛下殺手,當初我來304室時,差點就成為受害者。
如今,304室亂成一團,這邊是翻倒了的椅子,那邊是被刀劃過的破爛床單,其中兩扇玻璃窗疑似被重物撞過,滿布雪花狀的放射性裂痕,四處都是阿風和入侵者搏鬥過的證據。
「明明不是紅月啊,幹麽……要殺人?」
「以妳的犯罪智慧,真的猜不出來嗎?」
當然猜得出,但我實在不想去說出那個答案。
欺騙自己,從而給自己一個美好而虛假的希望,逃避着煉獄般的現實。
這種毫無意義的負面心态,我至今未變。
「該不會……那個新來的人,是個享受殺人的殺人魔,而且是個心理很異常的變态?」看到阿荊點了點頭,我嘆道:「他一定一定很喜愛做這檔事。對于他來說,這裏反而是最棒的天堂吧。」
「每天死一次可不是什麽值得享受的事喔,更何況是傷口這麽多,受創這麽嚴重的話,要花上很多天才能夠恢複原狀。死得這麽慘,心理健康方面也很值得擔心,我們之中,再不能有誰想不開了。」他垂下頭,擔憂地看向我,頓了一頓,又說:「而且最麻煩的是,他不會在紅月時自盡,這樣下去,下個月我們之中又要少一個人了,幾個月後恐怕就一個都不剩了。」
「既然這樣的話,我們不如……」
「只好推他到血湖吧,讓他永永遠遠爬不出來害人。」他沉着臉打斷了我的話,仿佛是想搶先說出口。
我是知道的。
他是不想由我來說出這番殘酷的說話,将惡人的身份留給了自己。
于是努力将自己也一并欺騙。
血湖,跟外面那個無邊無際的大海一樣,顏色都是血一般的深紅。
它處于山上,據說是怨蟲休眠之地,但是只要有人掉進去的話,怨蟲馬上就會蘇醒過來,而下場也不必細說,誰都能夠猜得到。
這也是島上唯一能夠永遠葬送一個人的地方。
戰力只有兩??個人,也就是阿荊,和怎麽看都是拖後腿的我,阿風和少女頂多擔任被動性的魚餌。換句話說,是去當被虐殺的獵物。
「手術刀不好用,而且太短了。說到武器,除了廚房就是維修部吧?我想拿比較長的菜刀。」
「不,以免今天的事情發生,我老早将武器都收藏到其他神秘的地方了。」阿荊故作輕松的笑了笑。 「不過那人還是找到了武器,也許是森林吧……很久很久以前的大家,曾經在那裏互相撕殺過。雖然事後我有好好清理,大概還有漏網之魚,估計不會是什麽大型武器。」
以前?那時候活下來的人,如今……渡過那種修羅場,而神智仍能維持正常的,只餘下他一個人了。可靠的同伴,卻是連一個都沒有留下來。
阿荊,你定能夠在這個世界活到世界末日,比誰都要久。
那個時候,我還在你身邊嗎?
稱不上是什麽高明的戰略,阿荊利用工程部剩下的機器零件和手術用的針線,在少女的病房外面布置了好幾個只要有人通過就會發出聲響的小裝置。
雖然這些陷阱甚為簡陋粗糙,但是處于光線甚為幽暗的走廊裏,的确不容易發現到。尤其那個人的獵物只是個失去了靈魂的木偶,自然用不着多大的警戒心。
以毫不舒适的姿勢屈着雙腿,微微低着頭,我藏在拆去了滅火喉的消防辘裏,小小的玻璃門蒙着一層厚厚的灰塵,将我的身影完美地遮掩住。
鈴聲似的細碎音韻輕輕傳入耳內,那人來了。
偏偏卻是到我負責的時段……
本來想着得去守上幾個星期,結果事隔一星期,就急不及待的再度光臨。
背後的原因我可以推斷到,整座孤島就只有這座建築物,而其他地方壓根兒就沒有人,想虐殺獵物就必須從此處捕撈。
依啊一聲,我連忙推開玻璃門,拼命在走廊上狂奔,往下面兩層奔去。
突如奇來的聲響,配以急促的腳步聲,那人應該開始慌亂起來吧?
要不,就是緊握着手上的武器,在轉角位興奮等待着我。
無論是那一種,我肯定比對方還要緊張得多。
因為我怕,比誰都要害怕死亡的感覺,即使我已經死過無數次。
但是,與之相比,我更怕被怨蟲活生生的吞噬。
強行忍下恐懼的心情,顧不得抖震的雙手、虛浮得不再是屬于自己似的雙腳,聽着一下下緊張的心跳聲,沖下最後幾個梯級,往少女所在的病房奔去。
而對方仍然站在走廊上
怎麽看都是随處可見的年輕上班族,路人似的平凡臉孔,唯一具備的特色是他身穿的灰色西服,沾滿了少女的血液。
我們對上了眼睛,而他瞠目結舌,似乎是相當驚訝。
的确,作為一個怎麽看都不是孔武有力的年輕女性,要吓倒人并不容易。
但是我手上拿的,并不是小小的手術刀,而是一柄沉重的斧頭。
別猶豫,先下手為強,能夠在現場殺掉他自然最好。
拼命攻擊,縱然勝不過對方,也別要讓對方奪得自己的武器。
這些都是阿荊的指引。
我一咬牙,沒有停下腳下的步伐,一邊發出威吓性的吶喊,一邊往走廊的盡頭拼命沖去,胡亂揮舞着手上的斧頭,全無儀态可言。
計劃,奏效了。
他馬上轉身,往樓梯的方向奔去。
顯然,拿着西洋菜刀的他自然比拿着沉重武器的我跑得更快,我卻是怎樣都追不上,呼吸愈來愈重。
阿荊失算了?
不可能,我在心底裏否認這個想法。
是我太弱了……吧?但是阿荊本來就知道我很弱,那天他明明什麽都知道了。還是說,他只是不想由我來親自下手?
根本沒有必要,也不值得這樣做啊。
難以言喻的酸澀感緩緩地滲入心窩。
我咬緊牙,死不放棄的邁開腳步,喘噓噓的追出去。
醫院的斜坡之下,是那條毫無意義的隧道,以及普通人絕對攀不上的懸崖峭壁,所以稍有腦袋的人都會選擇往山裏跑。
雖然是個小小的孤島,但到底是一大片山頭,要找一個藏身于山林的人,單憑兩個人的力量,怎麽可能做得到。
絕對不能跟丢!
但是我的腳步完全追不上,只能眼巴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公路的盡頭。
這時,阿荊的呼喚聲從身後響起來,似乎是被剛才的聲音所吵醒。
「接下來交給我吧,你先回去。」
「但是都跟丢了啊。」
「沒事,我早在山上設置了一些小東西。」他故作輕松,向我打個俏皮的眼色,擺出一個OK手勢。
早有準備,的确是他的風格,連我都被蒙在鼓裏。
那麽我還該去幫忙嗎?
心髒還在猛烈地跳動,呼吸仍未平順過來,而握着斧頭的??手心仍是火辣辣的,靜靜地目送他快步離開。
我……。
遲疑片刻,轉身往殓房奔去。
雖然阿荊一個人也能活到現在,但難免有失手的時候,兩個人總比一個人保險得多。更何況沒有人能夠保證,剛才那個男人,會不會比阿荊更強。
這裏終究是殺人者的世界,活在這裏的人全都不是普通人,而那個男人怎麽看都是比阿荊異常得多、兇殘得多,我真的沒法……
折開幾塊木板,拿出藏在暗格的武器,換過一柄輕便得多的小型斧頭,帶上幾柄手術刀,應該很足夠吧。
畢竟拿着那種沉重的斧頭,還沒跑過山腳,鐵定喘氣喘得連路都走不動了。
很好,沒問題。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就從來沒有計畫過什麽,萬事都只會依賴阿荊的我,深知道沒問題的背後也許是很大的問題,但我實在顧不了這麽多。
頭也不回的奔出醫院,慌張地觀察四周,剛才的閃光已經消失了,不過大致的方向,我還依稀記得。
懷着逐漸濃厚的不安感,奔入山林。
樹葉的拍打聲如同是洶湧的海潮似的一直蔓延到遙遠的他方。
一望無際的蒼綠森林冷冷地包圍住我,樹梢的空隙間是昏昏沉沉的灰暗天空,将整個環境染成一片詭異的昏綠,黯黑色的陰影顯得更為幽深。
沿着泥土上的雜亂腳印、被踏扁的野草、樹葉上的血跡、被折斷的小樹叢,怎麽看都不是拖拉屍體的痕跡,而是處于打鬥和追殺之下的證據。
白茫茫的迷離薄霧之中,隐隐約約勾劃出遠處山脈的形狀。
如同迷宮似的無人空間裏,我一個人往山谷的深處奔去,也許是阿荊故意将那個男人引導去血湖附近吧。
不禁令人頓覺不安。
唯有在殺不掉對方的情況下,才有必要實行這種危險的戰術吧?否則只要将對方殺掉,再丢進湖裏就好。這證明對方真的很強很強,而阿荊根本就沒有能力将他一口氣解決掉。
還是說……他打算兩個人一起同歸于盡?
不會的。他斷不會丢下我一個人在這種危機四伏的地方,絕對不會。
唯有這點,我是可以肯定的。
稍作休息好一會,調整好呼吸,又開始在樹叢之間奔跑起來。
汗水滲透了整件衣服,整個人都濕漉漉的,腹部開始一下一下的抽痛着,辛苦地喘着氣,腳底還傳來熱騰騰的刺痛。
無視這些難受的感覺,我用手按着腹部,上氣不接下氣,卻仍死命的跑下去,眼睛亦失去了焦點,視野裏的景物一一變得迷糊和搖晃起來。
時間就似是停止了般,永無迎向終點之日。
而這個世界卻又像是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難耐。
阿荊,那怕一秒也好,我只想盡快找到他。
希望他能如常的露出輕松的壞笑,笑說我擔心得過了頭,跟我說事件老早就搞定了,對于他來說只不過是小意思。
即使我知道今次肯定不會……
跑啊跑,附近的土壤比較幹旱,腳印開始難以辨認,最後直接宣告消失,其他痕跡亦無法找得到。
我就此失去了阿荊的下落。
一時之間,我的世界靜默了,再聽不到樹葉的拍打聲,再聽不到樹林間的風聲,僅有自己的心跳聲在砰砰回響。
胸口一熱,眼角逐漸濕潤起來,卻拼命壓下想哭的心情,貶了幾下眼睛,将淚水逼回去,只得随便挑了一個最容易走的近路,往血湖直直跑去。
幸好,我總算找對了方向。
打鬥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夾帶着空曠的回音,但是光用聽的,并不容易判斷聲音的來源地。
我拿起斧頭,小心翼翼地撥開長及腰部的荒野草叢。
只見山坡下方是一面不大不小的湖泊,透亮如紅酒的色調,血紅的液體如同一面平靜的鏡子,沒有半點波濤,就這樣靜靜的躺在山谷的深處。
岸邊,那個上班族男人壓在阿荊身上,手上舉着工程用的倒齒鋸,而阿荊以斧頭的木柄硬生生的擋住,刀刃距離他的臉就只有幾吋之遙,兩人都披着深紅色的血污,也夾帶着髒兮兮的泥巴和草屑,滿身傷痕累累,顯然是經過了一番猛烈血腥的虎鬥,誰敗下來就會馬上被推到血湖裏去。
倒齒鋸,那不是我所見過的武器,顯然不是阿荊所預備的。
我是來對了,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血湖已經近在眼前。
一個不小心,連我也會賠上去。
心裏幹着急,不知如何是好。
再次将目光轉回去,只見刀刃與木柄??的接觸點磨出一絲絲的木屑,逐漸吃進木柄之中,即使阿荊目前能夠擋住這強橫的攻勢,再這樣持久戰下去,木柄總會步入被慢慢鋸斷的時刻。
不過這不是最值得擔心的事情。
因為他的眼神漸漸喚散,手臂也開始大幅度的抖震起來,刀刃亦愈來愈貼近,恐怕遠在木柄被鋸斷之前,即将要維持不住了。
沒有時間再猶豫下去!
先下手為強,那是阿荊跟我說過無數次的吩咐。
在心底裏默念幾次,緊張得難以再思考什麽對策,嘗試不發出任何聲音,靜靜挪開身子,退在草叢之後,再繞去那男人的後方,就距離來計算,最能夠得手的方向是他的右側,因為距離草叢最接近。
別想了,就是現在!。
我撥開草叢,大大的邁開步伐,一鼓作氣沖下斜坡。
當那個男人意識到我的存在,一轉過頭來,已是晚了。
我緊握着的小型斧頭,借着下坡的那股沖擊力,由下而上的朝他弓起的腹部劈過去,加上阿荊持續抵禦的力度,合兩人之力,他整個人都被抛出去,在斜坡滾了好幾個圈才得以停下來。
只差一點點!他距離血湖就只有僅僅一米!
趁他連滾帶爬,還沒站起來之際,我以同樣的方式,沖下斜坡,讓再沒有半點力氣的我,得以借力将他──
不好!
卻沒想到,那男人會敏捷得在滾下蟲湖之際,一手抓住我的腳踝!
他整個下半身被怨蟲所緊緊纏着,轉瞬間腹部已經露出白森森的肋骨,被活生生吃掉的痛楚讓他半哭叫半□□,可那雙手卻死命都扯着我的腳踝,不知道是想利用我爬出來,還是要我一同陪葬。
基于再沒有半點力氣的關系,在小型斧頭吃進去他的身體的那一刻,滑溜的刀柄脫離了我的雙手。如今硬生生插在他腹部的小型斧頭上,已經爬着好幾條怨蟲,我自然無法拿回來。
偏偏怎樣踢都踢不掉他的手,而我也被逐漸拖向岸邊。
「阿荊!救我!阿荊!」我迎向滿湖的怨蟲,慌亂的雙手亂抓亂爬,四周可沒有什麽大樹,僅有的一棵小樹叢只餘下根部,被撕裂的枝桠剛才就在我的手裏。
倒在遠處的阿荊,聽到我的呼聲,馬上扶着樹幹狼狽地爬起來。
剛才的打鬥似乎讓他暈頭轉向,撞撞跌跌的一路走來。
而怨蟲沿着那男人的手臂,逐漸爬上我的鞋面。
我可以預見之後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了。
下一個活祭,是我嗎?
我不寒而栗。
「啊啊啊!」
如我所料,攀過鞋面的怨蟲開始噬咬着我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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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綿不斷的痛楚侵食着我的神經,轉眼之間,只見小腿皮肉分離,脂肪和血管清清楚楚在暴露在空氣之中,逐漸見到埋在最裏頭的森森白骨,是血肉模糊得惡心難耐的地步。
好恐怖。
回頭望向阿荊,他竟是拖着沉重的斧頭走來。
我凝視着那面血跡斑斑的斧頭,滿眼都是恐懼。
「不,阿荊,不要,求求你!」
我一邊搖頭,一邊往旁邊挪動
「妳忍住。」
「不,阿荊!」
他将斧頭斜斜舉在身後,一個回旋,借着旋轉時的回心力──
毫不猶豫,手起刀落。
伴随着融骨毀心之痛,清脆的聲音響起。
那是骨頭崩裂的聲音。
「我從來不知道,人類的脂肪有這麽多,多得簡直令人惡心的地步。」
「你別再看了。」
阿荊無奈地搶過我床上的棉被,蓋住我整個下半身。
「起初看的時候真是覺得恐怖死了,很醜很難看。」
「放心,過幾個月就會回複原狀。」
「好像不再像是自己的腿,我才沒有這樣的腿。」
阿荊接不下去,別過頭,輕輕嘆氣。
「你還好嘛?」
不好,一點都不好。
好痛,大腿以下的骨頭和血肉一點一滴的「重建」起來,一切由零開始,那種苦楚不只是在身體上,心理上的折磨更為慘烈。
血管、神經、脂肪、骨頭、筋脈、軟組織……
那簡直是恐怖電影似的畫面,永永遠遠都無法抵達終結的惡夢。
基于每天只能死一次的原則之下,每天我都會在特定時刻突然開始血流不止,自個兒步向死亡,一段時間過後又再度活過來。
名副其實的死去活來。
活着,只是為了承受更大的苦楚。
重生,只是為了再一次抵達生命的盡頭。
每天清醒的時刻并不多,意識亦模模糊糊,唯一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