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古代武俠1.4
葉呈果然言而有信, 第二日店小二端進屋裏的除了幾道小菜,果然還有一壇酒。
店小二手腳勤快, 幫着沈瀾洲拍開了壇口的封泥, 又幫着沈瀾洲倒上了一整杯:“這是本地最出名的青風釀, 最是甘甜, 客官嘗嘗?”
随着澄清酒液的倒出, 酒香瞬間就飄了滿室。
确實是難得的好酒。
一直心心念念着要喝酒的沈瀾洲卻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 接過酒杯後只意思意思嘗了一口,便興致缺缺地不再接着喝。
店小二看出沈瀾洲此時心情不大好, 便也不再停留, 将酒壇放下便離開了。
葉呈難得的在沈瀾洲房裏。
白衣男人不管何時都一直是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 哪怕此時屋子裏只有他與沈瀾洲兩人,亦是正襟危坐的。
不像沈瀾洲,整個人都像是沒有骨頭一般地歪在了窗沿上。
往常用飯,沈瀾洲都會想盡辦法地與葉呈搭話,哪怕葉呈不接他的話, 沈瀾洲也會一直語帶笑意地說下去。
今天卻是難得的安靜。
葉呈擡眼看了沈瀾洲一眼。
男人正靠坐在窗邊, 側着身坐着, 一只腳架着,一只手架在窗沿上, 手裏還拿着一杯酒,卻也不喝, 只是側着頭看着窗外。
臉上竟是少見的沒有多少表情, 整個人看着懶洋洋的。
葉呈這才發現, 沈瀾洲不笑的時候,眉眼間竟是帶着幾分冷厲。
這個男人其實生得很是鋒利,只是往常他都用面上的風流掩蓋了這份淩厲。此時一旦斂了風流,眉眼間的鋒利便完全無法掩蓋。
整個人看着竟是疏離得很。
葉呈看了沈瀾洲許久,不知為何有些不太習慣他這樣安靜,竟是開口道:“昨日多謝沈兄出手相助。”
說着舉了舉手中的茶碗,一副以茶代酒道謝的樣子。
沈瀾洲側眼看了他一眼,懶洋洋地将杯中的酒水飲盡:“葉兄這以茶代酒,看起來可不怎麽誠心。”
語氣雖如往常般帶着笑,但葉呈就是能聽出來沈瀾洲此時的興致不是很高。
其實葉呈也明白,沈瀾洲怕是因為昨夜自然讓他交出暗器而有些不高興了。
想來也是,沈瀾洲為了協助自己捉拿蝶衣客才會使用暗器,不然以沈瀾洲的小心,想來自己根本不可能能發現他藏了暗器。
沈瀾洲好心幫忙,自己卻讓他交了暗器,沈瀾洲想來也是不高興的。
葉呈明白,卻也沒有辦法。
昨夜沈瀾洲使那暗器時自己便發現了,那暗器薄如蟬翼,在夜空裏還發着些微的綠光,一看便是淬了劇毒的暗器。
沈瀾洲的這些暗器在江湖裏也是相當有名的。
這暗器無名,相傳是沈瀾洲自己設計、請人制作的,刀刃極薄卻又極其鋒利,能殺人于無形、讓人避無可避。
偏偏沈瀾洲還擔心它威力不夠大似的在上面淬了劇毒,刀刃一見血瞬間就能令人腸穿肚爛而死,可謂是再陰狠不過的暗器了。
江湖中有不少知名高手都折在沈瀾洲這暗器下,昨夜若不是沈瀾洲知道對蝶衣客得留活口,換了另一面刀背砸的蝶衣客,只怕蝶衣客也早已當場暴斃。
此種暗器實在太過歹毒,葉呈作為正道一派自然不能讓沈瀾洲身上還留着這暗器。
沈瀾洲功力深厚,這一路他若使這暗器,自己也許能躲開,其他人呢?
葉呈必須為其他人考慮。
話是這麽說,可不知為何見到現在沈瀾洲這種對自己愛理不理的樣子,葉呈心裏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葉呈盯着沈瀾洲看了會。
此時陽光正好,沈瀾洲這般坐着,陽光正好全灑進了他的一雙眼睛裏。
色彩淺淡的血瞳沾了陽光,一下子竟變得明亮剔透了起來。
葉呈想到方才沈瀾洲側眸看自己的那一眼。
沈瀾洲眼尾狹長,微微上挑,睫毛纖長濃密,他那樣側眸看來,眼中一片光華流轉,眼眸中的那一點血色被陽光一照像是暈在了眼尾。
那眼尾簡直、簡直像是把染了胭脂色的小勾子,直勾得人……一時目眩神迷。
葉呈沉默了幾秒,下一秒竟是伸手取過了桌上的另一只酒杯,将其滿斟了酒,一飲而盡。
葉呈飲完酒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這才重新說了一遍:“多謝昨夜沈兄出手相助。”
葉呈久居天山,素來清靜度日,從不飲酒。
此時乍然喝下一杯,哪怕鄉野小酒并不算多少辛烈,于他而言卻也是有些過了。
葉呈被嗆得連咳了好幾聲,男人素來蒼白的臉都有些紅了,卻還是保持着那種清冷禁欲的樣子,正襟危坐地跟沈瀾洲道謝。
沈瀾洲這才轉過身來。
男人将葉呈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番,見他兩頰暈紅,眼睛卻是極清正地看着自己,竟是忍不住撫掌大笑:“葉兄可當真是有趣。”
沈瀾洲說着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那我就應了葉兄的這聲謝。”
在對葉呈而言辛辣難言的酒,在沈瀾洲那卻就像是水一樣,男人連飲了幾杯都仍舊是面色分毫不改。
葉呈見沈瀾洲終于開始伸筷子夾菜吃,知曉沈瀾洲這是同意将昨夜的事情暫且翻過了。
葉呈這才垂下眼,道:“沈兄前幾日分明還為了能活命脫身對我百般示好,今日怎麽這般意氣用事?”
沈瀾洲擡眼看了他一眼,笑道:“若是可以活,我自然是用盡手段也要掙那一線生機;可若是實在沒法,不過一死,又有什麽可怕的?”
沈瀾洲此人确實極有毅力,且能屈能伸。
哪怕還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不到最後一秒他定是要用盡一切手段去試的。
可他同時又極為傲氣。
沈瀾洲年少成名,在天底下最尊貴的位置之一上坐了這麽久,讓他真的只有了活命一條卑躬屈膝、搖尾乞憐、痛哭流涕地去求一個生的機會,他卻是也不屑的。
葉呈聽了他的話,擡眼看他一眼,不再言語,也不知在想什麽。
沈瀾洲笑了一聲,不再糾結于這一點上,開口道:“昨夜那采花賊已經送到官府了?”
葉呈點頭:“那采花大盜共奸|淫了六名女子,他被抓的消息一傳出來,那些女子的家屬想必很快就會聚集過來。”
葉呈說着頓了頓,又道:“之前全武林都在說那采花大盜是你魔教的,你為何不辯駁?”
采花大盜犯案最嚣張的那段時候,江湖中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說采花大盜是魔教中人的謠言已經算好的了,更有甚者還有的說……
“連說采花大盜是我這魔教教主的人都有,他們也不想想,若真是我,我何需用這種手段?你們這些正道人士只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我辯駁有什麽用?”沈瀾洲嗤笑了一聲,給自己倒了杯酒,“此前那麽多起案子,明擺着是其他人幹的,不也都硬生生地被你們栽贓到了我魔教身上?”
“左右你們正道就是需要一個像我魔教這樣的靶子。有正道人士做了壞事,好栽贓到我們頭上,就可以保全正道的名聲;有什麽斷不了的案子也栽贓到我們頭上,好像就能顯示的他們沒有那樣無能一樣。”
葉呈聞言竟是沒有反駁。
男人擡頭看了沈瀾洲一眼,沉默半晌後道:“你之前的那些事,若都是被人栽贓,我可以……”
“不過那些事确實大部分都是我做的。”沈瀾洲話語不停,一邊倒酒喝一邊道,“尋州那一家七十三。還有些其他的一些什麽,我倒是不能都一一記得了。”
“我沈瀾洲一生确實是作惡無數,于你而言,确實是死有餘辜。你可別把我看作什麽可憐無辜的好人。”
沈瀾洲說着擡眼看向葉呈,笑着用手撐着下颚道:“若真随葉兄回了天山,沈某怕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不若葉兄告訴我,要我如何做葉兄才能留我一命?葉兄如此軟硬不吃,沈某實在也是束手無策、頭疼得很。
“葉兄說出來,只要我能做到的,不論葉兄要求什麽,沈某一定照做,絕不食言。”
沈瀾洲說完之後正笑着撐着頭等葉呈冷冷地反駁幾句、或者仍如之前般無視他。
未曾想沈瀾洲這話一說完,葉呈的眼神竟是瞬間閃了閃。
沈瀾洲親眼看到葉呈的眼裏在那一刻分明閃過了什麽,下一秒男人卻是突然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坐在椅子上踟躇了一會,竟是一句話也未說,就轉身朝門外走去了。
客棧的房門被帶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沈瀾洲楞了楞,随即卻是繼續拿起酒杯慢條斯理地喝了起來。
握着酒杯的手指在陽光下白皙透亮有如凝脂白玉。
*****
葉呈回到了自己房中,關上門窗,走到了床邊。
竟是盤腿坐在床上,凝神打坐了起來。
打坐幾乎是每個武林人士都會坐的事情。
打坐可凝神靜心,最是有利于心情的平複。
葉呈武力深厚,其實平時是很少打坐的。
他已經不需要通過這一手段來修煉內力。
偶爾為之,也是為了感悟心法。
葉呈向來凝神速度極快,一打坐就能很快進入狀态。
這次卻是不知怎麽了,竟是遲遲進不了狀态。
葉呈坐在床上,不知怎的竟覺得四周喧鬧得很,像是有無數的人在說話,又像是有無數刀劍在交戰,聲音嘈雜又紛然,直讓他腦中一片混雜。
葉呈感覺到自己額上開始出汗,慢慢地這汗意竟蔓延到了全身。
他感覺渾身燥擾不寧。
腦中似是思緒萬千,可細細想來,緣由都不過是因為一個沈瀾洲。
葉呈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剛入門的時候,那時天山一派的掌門還是個頭發胡子都發白的老者。
自己作為他年齡最小的關門弟子,自然受到了最多的照顧。
老掌門是個很慈祥的老者,其武力深厚,心境卻是堪稱絕妙。
滴水落潭、飛花截葉,皆入得他心,卻不入他眼。
老掌門曾指着天山山門前的那一片皚皚白雪問他:“天山頂上唯有積雪常年不化,小呈可知為何?”
“因山頂氣候寒冷。”當時還未入門的自己這般答道,一板一眼。
老掌門聽了撫了撫自己雪白的胡子,笑着搖頭道:“不,是因為流水是雪、寒潭是雪、白雪是雪、雨水也是雪。
“積雪永不化,是因為對積雪來講,天地間皆是自己,也唯有自己。內心清淨,萬物不擾。
“小呈啊,我們習武之人若要守住道心,便要學會這一點。靈臺萬寸,當只存本心,不入其他。
“至純者至粹,至粹者至強,至強者方可不滅。習武者當永受本心,不為邪道所迷,不被外物所惑。小呈,你要牢記。”
“弟子謹記。”葉呈記得兒時的自己恭敬地回道。
他一直有将老掌門的話牢牢記住。
江湖中人都說,葉呈從小就是個怪人。
他好像對別的什麽也不在意,一心只有修煉。
葉呈的功夫強至臻境,心更是寧靜至極。
葉呈內視時觀自己的內心世界,看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只一片白雪茫茫。
四周皆是素白,鋪天蓋地的白。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色彩。
就像天山山門口的那一片皚皚白雪一樣,再無其他事物。
可現在,葉呈分明看到,在自己內心世界的這一片素白之上,開始出現了其他的顏色。
色彩濃煙的玄色與暗紅交織在一起,鋪天蓋地地、不可抵擋地、态度強硬地浸入了那一片素白。
讓他避無可避。
有穿着玄色外衫、腰纏暗紅腰帶的男子慢慢地在一片濃墨重彩中踱步而來。
他站在他心裏的那一片皚皚白雪裏,笑着擡眼問他:“葉兄,你想要什麽?只有葉兄想要,我什麽都給。”
他擡眼笑着看向他,一雙血色眸子暈染着層層笑意。
像是入骨的溫柔,又像是……蝕骨的危險。
葉呈額上的汗珠越來越多,他的臉色開始變得越來越蒼白。
他看到那人在對着自己笑,伸手朝自己身來。
葉呈一邊在心中反複告誡自己不要理睬他,一邊卻忍不住伸出手、義無反顧地牽住了那人的手。
白雪皚皚、至強至臻、武林至尊,又哪裏比得過那人眉眼風流、活色生香?
葉呈坐在床上,終于渾身一震,吐出了一口鮮血。
葉呈突然想起方才在隔壁房間與沈瀾洲同飲的那壇酒。
有些東西,于沈瀾洲而言不過輕描淡寫、淡如白水。
于他卻是辛辣酒液、灼他四肢百骸。
*****
沈瀾洲獨自一人坐在房中,慢吞吞地飲完了那一整壇酒。
沈瀾洲酒量極好,這樣一整壇酒喝下去,也仍舊面不改色的,眼中沒有半分醉意。
沈瀾洲看了窗外一眼,正見此時月已上屋檐。
估摸着時間差不多該休息了,沈瀾洲放下酒杯,站起身來,正要往床榻邊走去。
可剛一起身,卻見對面剛才葉呈坐的位置上放了一個小布包。
布包不過女人巴掌大小,用白色布料制作而成,裏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裝了什麽。
沈瀾洲走過去,将布包拿在手裏打開。
一打開,卻發現裏面鼓鼓囊囊的,竟是裝滿了暗器。
當然不是他之前用的那一種刀刃纖薄、淬着劇毒的暗器。
這暗器的一枚枚小石子的形狀。
是天山派的本門暗器如意珠。
如意珠每枚僅重三四分,是現今武林中流傳的外形最小的一種暗器。
除了天山一派,再無人能制作。
這如意珠自然不如沈瀾洲之前的暗器歹毒、傷人必取命,但同樣威力巨大,且因着體型小易于攜帶和隐藏。
要真論起來,并不比他之前的暗器差。
沈瀾洲盯着這包如意珠楞了許久,卻是終于忍不住勾唇一笑。
男人将如意珠收好,關了窗子,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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