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無題
人贓并獲,無從抵賴,得知陳小華已離職,根本無法兌現在千萬級流量的平臺登尋人啓事的承諾,楊紅柱一潰千裏,竹筒倒豆子交代了一切。
大半輩子泡在巍巍千裏大蒙山的采藥人,翻山越嶺攀援絕壁如履平地,常與毒蛇猛獸為伍,進了城市摸不着東南西北,分不清白天黑夜,走投無路,給陳小華打了個電話,不料卻一頭栽進了陷阱。
他是八年前認識的陳小華,知道他是記者,知道他發一篇報道——“那人哪,烏央烏央往大蒙山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問了都是看新聞、看帖子來的。”
楊紅柱對流量的威力深信不疑,又因尋女心切,一廂情願地只往好的方面想,抓住了一個龐大數目構成的渺茫希望,到最後撒手也撒得肝腸寸斷。
屏幕裏,陳小華叫嚣着我是來卧底采訪的,被楊紅柱以詭異刁鑽的角度踹了一腳老實了,和吳征一起被押上直升機。
投影機一閃,分開左右雙屏,左邊是蔫頭耷腦的搭戲三人組,右面是呼呼大睡的尚星琪。
單從車內攝像來看,她極不起眼。
蓬亂毛糙的長發遮去一半面孔,另一小半埋在羽絨服的高領和帽子之間,只露着一雙閉着的眼睛和一段稍顯薄的鼻梁,幾縷汗濕的的頭發黏在挺翹的鼻頭,把這一小塊虛虛蓋住。
“小夏,兔子真的是她?”首先發話的是萬鴻洲,近年來教育培訓業冉冉升起的巨星,三江流域首屈一指的青年企業家,常年以良好形象霸占中小學生的輔導教材、家長的電視屏幕——一年能開上百場講座。
與會中,除了偵探夏禮白,前年才過而立的萬鴻洲是最年輕的。
“不管怎麽看,都像是成績不好又在學校受霸淩的可憐包。”
超大號的羽絨服占滿了一個座位,還往外溢了不少,這角度看來,宛如一只用久了被人丢進倉庫積灰的巨型兔子玩偶。
“小夏說确認,那肯定就是,聽她解釋好了呀,小萬莫急。”接話的是席秀婉,山莊的前任女主人,觀音像的失主。
“婉妹子當然不急,你的傳家之寶是找到了,我們還沒個影,能不急嗎?”第三人從唐裝口袋抽出一條手帕,沾了沾眼角,此人名侯秉鈞,人稱小侯爺,據說祖上乃是某朝登名在冊的侯爵,建國以後避嫌改了姓,“我爸他老人家說了,見不着祖上傳下來的青銅虎符,可死也不瞑目啊……”
“行了小侯爺,別滴你那□□尿了,瞎耽誤功夫。”第四人譚晔瀚須發花白,與會中最年長的那個,拿煙鬥磕了磕桌子,止住閑談,“小夏,你說吧。”
“哎你們說到哪兒了?等下我等下我,我剛哄孩子睡着。”投影屏對面牆上的壁挂電視出現了一名中年女性的上半身,常穎,為山莊提供安保的公司是她父親名下的産業。
Advertisement
見大夥的目光一致朝她,常穎做了個活潑的鬼臉,“沒事兒,小夏,你接着說。”
夏禮白揉揉眉心,目光極快地掃過每個人。
席秀婉春雙手捧着不久前失而複得的觀音像,春風拂面。
萬鴻洲鎖定電視對面牆上的熒幕,在尚星琪和搭戲三人組之間游移不定。
小侯爺約是想起臨行前老父親的囑托,抹了第二次平日不輕彈的眼淚。
譚晔瀚嘬着沒點火的煙鬥,神色愁苦寂寞——多半是犯煙瘾。
蘇姐給在座的人沏茶。
常穎切了靜音,正扭頭跟畫面外的人說話。
此間露臉的共計七人,三江流域排名前百的納稅大戶,此間占了五個,蘇姐在別的區域。
除了金玉滿堂,六人還有個共同點,就是在過去八年內,每家都丢失了一件以上的絕世藏品或傳家之寶。
當然三江流域失竊的并不止他們,這六家多少有些世族和事務淵源,相互有所來往,幾相合計,組成了失物者聯盟。
“那麽我先從結論說起,流竄三江流域六年,近兩年銷聲匿跡的小偷就是她。”偵探用激光燈指向尚星琪。
小侯爺拍案而起,“這小賊膽子也忒——”
譚晔瀚一眼掃過去,小侯爺舉起帕子偃旗息鼓。
紅色激光束飄向左半屏,偵探接着說道,“我們已經知道,陳小華因為工作便利得知觀音像藏在山莊,繼而找到王老大的外甥吳征,哄騙采藥人楊紅柱入夥,這三位是配合演戲。而這位——”
她舉起遙控器,點選播放新視頻,“是本色出演。”
視頻沒有打碼,內容直播間的視頻更豐富,從第一次面試尚星琪裹袖子揿門鈴開始。
“你們看——”激光紅點在星琪手上畫了個圈。
“她會出自本能地減少或消除自己存在過的痕跡。”
她用衛衣裹手指揿的門鈴,注意到攝像頭,立刻拿手機擋臉。面試前,找蘇姐問“直播打碼的技術處理到什麽程度”時是很巧妙地用指甲和指關節翻頁。
山莊停留過的地方沒留下完整指紋。
“短期記憶力很好,稱得上過目不忘。”
用的時間不到普通人三分之一,且只看兩遍就記下了四頁紙的資料。期間,分心觀察了其他面試者的形态舉止。
複試時有理有據将了陳小華一軍,聲明他自己簽署過接受高危作業的協議,還“好心提醒”他條款在第幾頁第幾行。
第一天早上吳征和楊紅柱的對話也能複述十之八|九。
“有自己克制恐懼的方式。”
被蒙眼送上塔吊吊臂,解開眼罩的剎那,除了楊紅柱,其他人連滾帶爬、鬼哭狼嚎,只有尚星琪沒什麽反應,自始至終也沒有過分恐懼的表現。
“反應敏捷。”
上山莊過石橋時,吳征出現意外,尚星琪馬上去扶蘇姐,一點兒沒碰到近在咫尺的偵探。
“對金錢不敏感。”
蘇姐在最後測試的當晚提到數百萬的觀音像,二十萬的獎金,其他人對此都有難以掩飾的反應,或詢問信息,她低頭看平面圖,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怎麽吃飯。
“善于或者說習慣于變裝。”
穿上厚厚的衣服,就能從偏瘦的體型變成大胖子,動作體态看不出絲毫違和感。
到這裏,偵探播放了另一條視頻,是她不久前給星琪看的,吳征打掩護,楊紅柱去取觀音像的片段。
這半分鐘的視頻在占去半面牆的投影屏循環播放了三遍,席秀婉不解地問:“你給我們看這個幹嘛?”
偵探圈出河面上的石橋倒影,提醒道:“注意看這裏。”
萬鴻洲眼尖,“那個黑點,是人?!”
“沒錯,這就是楊紅柱取觀音像的整個過程。”夏禮白淡淡道,“她第一遍看就發現了。”
視頻播放完,偵探的解析也告一段落。
小侯爺首先發問:“照你分析,既然小賊就是她,為什麽不扣起來,還要把她送回去?”
“小夏。”譚晔瀚問,“你不告訴小婉觀音像的位置就算了,搞這出放虎歸山是什麽意思?”
席秀婉擡了擡手,“我也不太明白,你一早知道觀音像在石橋,為什麽不告訴我,還讓他們拿走?”
“不是一早知道的。”夏禮白道,“是那天晚上過石橋突然想到的。過去兩年王老大不松口,是因為他不願把東西分給外人,但山莊易手,道路重新改造,等石橋翻修,藏了兩年的觀音像必将重見天日,所以王老大向他外甥吳征透露了信息。我認為陳小華大概率也不知道藏東西的位置。”
那晚過橋時,吳征故意滑了一跤,是要楊紅柱趁這個機會去取東西,但陳小華卻拉了他一把,這也是為什麽後來吳征會表露不滿。
“至于為什麽放她走,兩個理由。第一,她後面另有他人。”夏禮白拿杯蓋撥了下茶水上的浮梗,不緊不慢道,“第二,她失憶了。”
滿座嘩然。
常穎在電視裏說了好幾句話才反應過來自己切了靜音,打開麥克風正欲重複問題,萬鴻洲已向夏禮白發出诘問:“小夏,你怎麽确定她是真失憶還是演得好?要是她真的失憶,去後崖不會刺激她嗎?重溫創傷場景,是喚醒記憶的有效治療手段。”
“這點我也覺得意外,也不排除演戲的可能。”夏禮白轉向壁挂電視,“常姐,案發第四天駐場的安保主管是親眼看到她摔下後崖的,我沒記錯的話,您說這位主管‘絕對’可靠。”
常穎試了試麥克風,故作不滿道:“你這話說的,他是我堂弟,能不可信?”
“一位從事安保工作的專業主管和陌生人交談時間超過兩分鐘,陌生人先詢問他傷者的情況,又透露案發當日有第四人在山莊附近,他卻無法準确形容出此人的樣貌、年齡、體型甚至性別……常姐,他真的可信嗎?”
譚晔瀚輕飄飄道:“她自己家的東西都看不住,弟弟出這樣的纰漏,并非無法理解。”
常穎伸出塗了紅色顏料的長指甲,威脅似的抓撓攝像頭,“我告你們啊,明年開始我讓我爸不給你們打折了。”
“……”
幾人交頭接耳聊了會兒,夏禮白輕咳一聲,喚回大家注意。
“兔子情緒激動時有磨牙咀嚼的無意識習慣,過度思考則引發頭疼,以及……”她頓了頓,略過“尿遁”這一條,“嗜睡,這些是大腦損傷的顯性特征。”
“姑且當她是失憶。”譚晔瀚拿煙鬥輕磕桌面,“小夏,你剛說背後另有他人,是說她背後有關系網,又或者,不止她一個小偷?”
“譚老慧眼如炬。”夏禮白輕輕颔首,“假定八年前在蘇姐家偷完東西留下道歉信是她第一次行竊,推算下來,那時她的年齡尚不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甚至,沒有分辨是非的意識。我認為直到兩年前山莊失竊,她都和楊紅柱一樣,只是工具。”
這六個人之所以齊聚一堂,是因為那小偷不僅偷東西,還會留下一封道歉信。
最早是蘇姐家祖宅失竊,一陳列架的清宮藏品,整整齊齊消去一半,架子上,夾着一張歪歪扭扭的手寫道歉信,大意是取走東西十分抱歉,會給它們找個好去處。
其餘五家,四張手寫,一張打印,比蘇姐家的簡單,只有“抱歉”、“對不起”之類的字樣,除了萬鴻洲,多多少少都留有幾件藏品,沒有被洗劫一空。
“萬老師家失竊發生在今年年初,七件藏品全部被盜,也沒留下便條,是後來補寄的打印書信,這不符合她的作案手法。我查過海城大學課表,那時候正是期末考試季。不在場證明這段時間我會繼續查驗,不過我可以肯定,在萬老師家行竊的是對方培養出來的新人。”
“這小偷也更新疊代的啊。”常穎長嘆,又看向沉睡的尚星琪,“這小孩……我到現在也沒辦法把她和小偷畫上等號,說實話,真沒見過。留道歉信的小偷我也沒見過,我老感覺是變相炫耀示威。”
“老趙,”夏禮白看向電視,“我知道你在。”
常穎扒拉過一顆光禿禿的腦袋,“立安”安保公司的二老板趙立斌摸摸光頭,嘿嘿一笑,亮出兩排大白牙,摟着常穎道:“我就說小夏肯定發現了,你老扭頭看我。”
夏禮白從文件夾取出一只密封袋,裏面團着兩根頭發,“趙總,你那裏存了不少血樣,對比一下DNA,這是最有力的證據。”
譚晔瀚問:“所以你把人放回去,放長線釣後面的魚?”
“要找回諸位的失物,她目前是我們的唯一線索。”夏禮白端起茶杯,啜了口冷茶,“所以請諸位稍安勿躁,先不要打擾她,給我一段時間。”
“喲,小夏這都端茶送客了,”譚晔瀚舉着煙鬥站起來,“行吧,那這事你放在心上,不管怎麽說,這小偷陰差陽錯救了小康一命算是有良知的,我老頭子等得起。”
小侯爺眼圈泛紅,攥着手帕扭扭捏捏,“我爸……嗚……”
“你爸比我能活呢,少你娘的急着哭喪。”譚晔瀚年長,可稱得上“為老不尊”,又或是懶得和後輩計較禮節,聚會時,多是有一說一的心直口快,“行了,我先走了。”
還沒出門,老爺子已經把煙鬥點上了。
“哎,譚老,我們送送你。”萬鴻洲和小侯爺也跟上去。
壁挂電視屏幕一黑,會議室剩下偵探、蘇姐和席秀婉三人。
“小夏似乎對這小姑娘格外寬容啊,明裏暗裏說好話。”席秀婉打趣道,“如果她不是小偷,應該是個很好的小姑娘。”
蘇姐先開口道:“秀婉,小尚第二次本可以不回山莊的,她記挂小康的安危,冒險回來問情況,才導致被安保發現,以至墜崖。”
“哎呀!我知道呀,所以我跟譚老提前說過了,讓大家別太為難這兔子。”席秀婉輕輕跺腳,“還是可惜嘛,挺好一孩子,年紀輕輕誤入歧途……”
“不一定是自願的,也不一定無可挽回。她後腦的傷疤有好幾條,是因為失憶失去‘控制’被抛棄,還是受‘處理’後失憶被抛棄,我無從得知。”夏禮白說道,“但現在,她知道對和錯,她會往好的方面揣測人的動機,會給別人找借口,唯獨對小偷很嚴厲。說明以前有些事她不想去做,但又出于某種理由必須去做。本質上,她希望自己是個好人,”
說到這裏,她仿佛自知失言,食指點了點下唇,“不過這只是我的推測,事實怎樣,留待觀察。”
“小白準備招她了?”蘇姐問,“覺得放在身邊比較穩妥?”
“嗯。”
“那我什麽時候能帶小康去看她啊?”
“短期內最好別刺激她,兔子急了也咬人的。”
“啊……”席秀婉有些失望,“小康天天念着呢,我們也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
夏禮白沉吟片刻,“秀婉姐要想表達謝意,不如——”
“什麽?”
“她的工資你來發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略長,複習一下前面內容。
明天可能不更。
另,兔子以前确實是小偷。
答應我,先觀察一段時間,別太嫌棄她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