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疑神疑鬼(2)
車下高架,在鬧市區彙入長龍,夏禮白瞥了眼副駕,星琪仍在不自覺揪弄衣角。
寒冬臘月不可能只穿單衣,給她配的是淺色高領毛衣和深青色短風衣,水洗直筒牛仔褲。肥嘟嘟的兔子變成了細長一條,比之前清爽多了。
至于星琪往裏面塞了多少件保暖內衣,看腦門上溻濕的頭發,夏禮白推測不少于兩套。
她習慣把自己藏進厚厚的外包裝,似乎這給她帶來安全感。
突然改變難免令她躁動不安,從她上車就不停拉扯衣物的反應可見一斑。
夏禮白斟酌了片刻措辭,緩緩開口:“雖然是為人排憂解難,但委托人也支付了等值的報酬。所以嚴格來說,偵探屬于服務業,要給委托人留下值得信賴的第一印象,這樣更容易開展調查。”
星琪停下動作,茫然地看向她。
“不同委托人有不同的思維習慣和性格特征,有些人條理分明,一時當局者迷,直來直去比較有效果。有些人瞻前顧後,想法多變,就得引導他們說出有用信息。對待性格強勢的人,你不一定要比對方更強勢,但不能示弱。反過來,對待軟弱的人則要相對強勢。換句話說,你首先得是個演員。”
夏禮白蹙起眉頭,對這番心血來潮又堪稱欲蓋彌彰的解釋自己也相當不解,但還是搜腸刮肚找一些正當理由說下去——
“一般人只有遇到麻煩才會想到找偵探,無論對方是麻煩的接受者,或是制造者,當找到可宣洩的口子,這些無力處理麻煩的人大概率會将負面情緒宣洩給第一個相關者。你需要讓他們知道,你是來幫他們處理問題,而不是充當垃圾桶。”
說到這裏,夏禮白将右手搭在星琪左肩,慢慢下滑。
“而且,假如委托人需要圖像資料作為證據,拍攝時,相對正式的服裝能讓你的形象不那麽……可疑。”
偵探停下來。
耳旁只剩下雨水敲打車窗的噼啪聲。
沉默和一股若有似無的柑橘清香彌漫在車廂。
星琪後背緊抵車門,猶豫片刻,袖子裏探出食指和中指,顫巍巍地點了記偵探的手腕,“那您為什麽要把手放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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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星琪以為偵探是沒注意放錯了地方,但結合講解的內容,她不禁猜測對方是有意為之。
更別提偵探還有“丈量”的動作。
偵探的語速不急不徐,音調少有變化,表情……沒什麽表情,好像她摸的是椅背、肩膀、貓的腦袋,又或者完全沉浸在授課內容,根本無暇關注下意識動作。
夏禮白若無其事地握回方向盤,“示範下換裝的好處。”
星琪低頭,半張臉埋進毛衣的高領,餘光偷偷瞄向偵探,心想這套人靠衣裝的理論沒錯,換個性別可以報警的行為偵探做出來竟顯得無比自然而尋常,仿佛真的是為了示範得體形象能起到的正面作用。
作為被無故摸胸的當事人,她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感覺,更沒有興起無關聯想——最早也只是一點震驚外加一點別扭而已。
凜然正直和香水味一樣,是可以傳染的。
夏禮白敲敲方向盤,“明白了嗎?”
星琪“啊”了聲,頭疼似的按住半個腦門,小聲念道:“勞務合同第4頁第6行,乙方需無條件按委托場景調整着裝。”
意即:我按您的吩咐照做了,您不用多解釋。
算是對偵探摸|胸行為的反擊。
星琪的困擾不完全是來自換掉她的超大號外衣,雨水在車窗上拍出累摞的豎紋,她小聲抱怨道:“這雨怎麽還不停啊。”
“讨厭下雨?”夏禮白接住話頭,順手打開電臺。
交通頻道正在播報天氣,提醒聽衆這場急雨覆蓋整個海城,海城東區的降水量已達到暴雨程度,并且将會持續四小時。
大雨嚴重影響交通,車輛排成長龍,信號燈變紅,倒計時99秒。
“行李在外面。”星琪努力保持平靜,眉心卻被自己揉得通紅,“所有行李。”
全部家當。
如果晚上不定什麽時候回去,那三件行李八成要化作護草的春泥,可能連春泥都不如。
“哦。”夏禮白冷淡地抛出單音。
原來此人像多動症患者一直扭來扭去,揉衣角揉出線團的煩躁和換衣服真的沒關系。
星琪揉揉眼睛,自言自語道:“還好,大多是衣服。洗洗曬曬還能穿。”
“除了衣服呢?”
星琪數起名副其實的家珍,“床上用品:兩套,電腦:一臺,書:六本,晾衣架:七只,肥皂……”
夏禮白摸出一塊糖遞過去打斷她,“好,我知道了。”
一刻鐘後,車好不容易挪出擁堵路段,進入一家私立醫院的地下車庫。
停好車,夏禮白将一張白色卡片交給星琪,“你拿這個去一樓服務臺,有人帶你去做入職體檢。”
“體檢?”星琪納悶,“不是去現場嗎?”
夏禮白眼刀斜她,“解剖現場,民居調查現場,二選一。”
“業務繁忙啊偵探!”星琪利索地拿着卡片開門下車,“我去體檢。”
“結束後回這裏等我。”
“收到!”
體檢共計90分鐘,人美嘴甜的護士小姐姐全程引領,不住誇贊星琪選擇了一家良心企業、靠譜老板,前後大大小小做了十四個項目,走的全是VIP通道,沒排過一次隊。
星琪只有大學入學時做過一次走馬觀花的體檢,印象檢查前需注意飲食或空腹,問護士吃過東西也能做檢查嗎,護士愣了下,笑說沒關系。
結束體檢,護士還給了她兩塊三明治,說是體檢套餐裏的贈品。
記挂偵探的囑咐,星琪拿着東西到車庫才打開。
細嚼慢咽吃完,又過了一會兒,她才看到偵探從對面電梯出來,旁邊一名須發花白的老人。
不知是不是偵探說了什麽,他擡頭睇了眼站在車旁探頭張望的星琪,和偵探交談時還算輕松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
很快,他們走到一根柱子後,接着被成排的車輛遮擋。
老人的聲音倒是傳過來,“……現階段聽你的,靜觀其變,不過啊,我們兩個老頭子時間不多。”
偵探低聲說了句什麽,星琪沒聽清,她不由自主往前挪,想再看一眼那名老人。
“譚老留步,有進展我會及時和您聯系。”
聽到這裏,星琪轉到車子另一邊,望見了譚老的側身,而對方似有所感,轉過頭和她對上視線,耷垂的松散眼皮下驀地閃過一道精光,兩頰皺紋擰動。
他的眼神很有指向性,并不單單是受人注目時的回應。
星琪覺得很奇怪,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總覺得譚老不像在看陌生人。
“這麽快就學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了?”
明明前一刻偵探剛和譚老告別,轉眼她就忽然出現在身後,唇角挂着一絲奇怪的笑容。
星琪吓了一跳,“不是。”
對譚老的懷疑在偵探狐貍般的迷之微笑前煙消雲散。
偵探揚起手,但又想起什麽,不着痕跡落回口袋,拿出車鑰匙,“準備出發,今天還有個現場。”
車上溫度舒适,熏香迷人,星琪掐手心捏大腿,仍然抵不過困意一波一波上湧,哈欠接二連三。
夏禮白把副駕座椅調到最低,“困了爬去後排睡,別影響我開車。”
即使困得五迷三道,星琪腦海裏依然滑過“讓老板開車,自己心安理得補眠會不會影響試用期評定”的念頭。
但她太困了,對前程的擔憂沒多久便如泥牛入海,掀不起波瀾。
倘若她在沉睡前看一眼後視鏡,會發現偵探眼睛裏寒光爍然,好比時值正午,草葉上仍凝結着冷霜,石臺上仍覆蓋着雪花,僅是一星半點,卻昭示着寒冬已至。
譚晔瀚親自督導醫院腦科專家給兔子做的檢查。
詳細報告要等進一步分析,但醫生明确表示兔子的大腦有過手術痕跡——相當簡單粗糙,讓醫生忍不住發出“做過這種手術還活着真是奇跡”的感嘆。
被稱為奇跡的兔子卻無知無覺,似乎自己也是大雨澆透的衣服,洗洗曬曬還能将就着活下去。
大雨轉中雨,再轉淅淅瀝瀝的小雨,星琪打了個噴嚏,把自己驚醒了。
車停在一排老公房樓下。
偵探先下了車,親自為助手開門,在星琪後腳落在地面之前,往她手裏塞了顆糖,示意她看三樓。
“看陽臺放百合花的那家。如果是你,不走正門,有辦法上去嗎?”
星琪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
放百合花的這戶有左鄰,沒右舍。三樓,離地十米。管道在陽臺左側一米半,空調在另一面牆,兩個離陽臺都有段距離,光禿禿的牆皮沒有落腳點,怎麽看都無法從下面爬上去。
星琪仰頭看了半晌,艱難地轉起腦筋,“四樓陽臺翻下去?”
“這不是給兔子出的腦筋急轉彎。”夏禮白拿出手機看了看,“正好,委托人也剛到家,我們上去吧。”
有那麽一瞬間,星琪以為偵探會帶她不走尋常路。
然而并沒有,偵探也是要規規矩矩按門鈴爬樓梯的。
上到二樓,星琪叫了聲偵探,認真問:“這個委托人,我需要強勢一點還是不那麽強勢?”
偵探腳步不停,“你自己看情況。”
結果證明偵探的理論課暫時無法應用于實踐,因為和妝容精致的女性委托人打完招呼,對方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我家鬧鬼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恐怖的,別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