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孤注一擲(7)

找柳奶奶花的時間比星琪預想的要久。

而地點, 更讓她心頭一緊。

“醫院?怎麽回事?”

“嗯。”偵探放下手機, 擡手穿進星琪展開披上來的外衣, “具體情況那邊沒細說,醫院離這兒不遠, 去看看。”

“哦。”星琪着急慌忙往外走,一時間總覺得有什麽事要做但沒做。

偵探一把揪住助手的馬尾巴, “換衣服。”

醫院确實不遠, 車行十分鐘就到。

許是馬金炜特意囑咐過,到門口便有酒店派來的工作人員接應,一路領偵探和助手到加護病房。

看到半躺着望着窗外的老人, 星琪用海城方言喊:“柳奶奶。”

老人緩緩扭頭,眯着眼睛看清來人,憔悴的臉上露出笑容, “是你呀,小妹妹。”

“奶奶, 伊拉欺負侬了伐?”星琪蹲在床邊小聲地問, 用的還是海城話。

後面酒店的工作人員狐疑地望望她,想問偵探什麽,話到嘴邊咽下去, 轉而道:“馬總在開會, 派了我們這邊姚副總來,她去和醫生了解情況了,馬總本人稍後就到。”

話說着,走廊傳來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響。

“我們的姚副總, 主管娛樂方面。”工作人員介紹完,朝返回的姚副總鞠躬,退到病房外。

那邊,柳奶奶慢慢理好了星琪卷進去的衣領,反問她:“伊拉?撒寧會欺負吾一額老太婆啊?”

“一個老黑老兇,一個假惺惺的笑面虎。”星琪比劃了兩下,“黑白雙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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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奶奶笑了,搖搖頭,“沒撒。”

“喔……”星琪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但随即又提起來,“那您怎麽……”

“心髒病突發,和酒店無關。”身後一個聲線偏高的女聲急切地和偵探解釋,“我們也是兩個小時前才知道她住院的。”

偵探不冷不熱道:“兩個小時,夠講不少東西。”

姚副總斜眼看病床,“我嘗試和她溝通,但這位女士拒絕使用普通話。”

柳奶奶沖她做了個鬼臉,接着和星琪說:“伊吵得要命,閑話講不到點子上,吾伐想幫她講閑話。”

星琪忍不住笑,“嗯,不同她講。”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和柳奶奶很親近,或許是家鄉話具有拉近距離的先天優勢,又或者柳奶奶有着特別的氣質。

“小妹妹,奶奶問你件事兒。”柳奶奶拉了拉星琪,示意她靠近一點,然後小聲問道,“你和你同伴,你們不是酒店的人嗎?”

“不是啊。”星琪說,“我們是來旅游的……唔……就剛好在他們酒店住。”

柳奶奶點頭,“吾曉得了。”

侬曉得撒麽事了?

星琪一頭霧水。

和柳奶奶打過招呼,星琪回去找偵探,“我們這次的委托人到底是誰啊?”

“一會兒就到。”偵探自顧自把椅子推到窗下,戴上耳機曬太陽。

星琪往嘴裏填了塊牛軋糖,轉起腦筋。

首先,酒店肯定不是委托方;

其次,柳奶奶不清楚偵探的身份;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酒店總負責人馬金炜出現在病房,姚副總叫了兩聲夏小姐,戴着耳機閉眼曬太陽的偵探毫無反應。

星琪讓馬總和姚副總以及外面工作人員六道熾熱的視線盯得不太自在,背過手戳偵探,“馬總來了。”

偵探一晃,慢慢睜開眼睛,掩口打了個哈欠。

星琪:“……”

這都能睡着?!

“小妹妹。”柳奶奶叫星琪,眼睛瞪着馬金炜,神色和方才截然不同,多了分隐忍的怨憤,“那個男的,是他們大老板?”

馬金炜眉頭一擰,用海城話回道:“是的,我是酒店的負責人。”

柳奶奶哆嗦着拽出墊在腰後的枕頭,筋骨分明的手深深陷入柔軟的枕頭,病床一側的儀器驟然亮起警燈。

“奶奶,奶奶。”星琪安撫地握着老人的手,“您別激動。”

老人反握緊星琪,鼻翼翕張了幾下,努力平複下情緒。

“阿姨,身體要緊,有事我們可以慢慢溝通,你別着急。”馬金炜遠遠站着,“夏小姐,我們借一步說話?”

“不了,”偵探懶洋洋地拒絕道,“人都在,就在這裏說吧。”

馬金炜有些踯躅。

見狀,姚副總冷冷道:“老太太,令郎的事情我方深表遺憾,但這件事多年前我方業已蓋章定論并登報廣而告之,你這種做法,除了徒增雙方損失,又能起到什麽作用?”

姚副總居高臨下的态度讓星琪都覺得很不舒服,柳奶奶反而恢複了冷靜,“你方蓋章定論是你們單方面的決定,我不認可!你們酒店損失了什麽?什麽都沒損失!”

“柳阿姨……”馬金炜猶豫着開了口,“那件事我有所了解,可你前幾天在娛樂場的行為也有失妥當。”

姚副總急不可耐接口道:“偷盜籌碼等同于偷竊財物,酒店有責任将你移交給治安機關。更何況你破壞酒店營業設施導致機器受損出現故障,我方有權向你索賠。”

“等等,”偵探向馬金炜招手示意,“馬叔叔,我記得你說老虎機是不能修改的,這條就免了吧。”

“呃……”

姚副總不依不饒:“我們徹查監控記錄,有證據表明柳女士和當日機器故障有關。你推脫不了……”

星琪擋住咄咄逼人的姚副總,小聲問:“奶奶,您為什麽要那麽做呀?”

柳奶奶一手捂住胸口,深呼吸了好幾次,“因為這麽做才能見到酒店的高層領導,問問他,晚上睡得安心嗎?”

“他們……”星琪的手被柳奶奶抓得生疼,回頭看看馬金炜,又看看無動于衷的偵探,不知道該不該問老人到底發生了什麽。

馬金炜神色松動,耐着性子道:“酒店的一切聯系方式都有公示,你可以發郵件打電話,酒店有專門負責反饋的客服人員,為什麽一定找高層領導?”

“你說得好聽!”老人怒道,“你們酒店把我小兒子列入黑名單,不讓他進酒店,拒接電話,從來不回郵件。他找了你們多少次,你知道嗎?”

馬金炜愕然地看向姚副總:“有這種事?”

“令郎的屍體是在海邊找到的,而且他很早就離開了酒店,他的死和酒店沒有任何關系,你們鬧來鬧去影響酒店聲譽,我方當然要采取相應措施。”

監測儀器的數值再次逼近危險線。

對方兩面夾擊,柳奶奶身體狀況堪憂,星琪求助地望向偵探。

來都來了,您別坐着不動啊!

“煩死了。”偵探摘下耳機,翹起二郎腿,鞋尖隔空踢向姚副總,“你,出去。”

“雪君。”馬金炜偏頭使了個眼色。

姚副總忿忿地離開病房。

“柳阿姨,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把事情理一理。”馬金炜換回海城話,“據我所知,截止事發當天,令郎已經在娛樂場停留了十一天,你知道,人的精神長時間高度緊張,容易引發幻覺……”

“不是幻覺,”柳奶奶虛弱地擺擺手,“你們說得夠多了,該聽我說了。”

“好,您說。”馬金炜搬了只圓凳放到床尾坐下。

緩了緩神,柳奶奶繼續道:“我大兒子給我打的最後一個電話,就是告訴我他中頭彩了,四千七百萬,他把倍率和組合報了兩遍,而且我聽到了,就是中頭彩了的聲音,我聽得很清楚。”

“那可能是旁邊的機器……”馬金炜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什麽,停下來。

“你說理一理,我們來理一理。”柳奶奶坐直了,平視着馬金炜,“你們酒店不願兌付四千七百萬的頭彩,爆出大獎十五秒不到,你們強行關閉機器——就和這次一樣,對外說是機器故障,仗着你們是地頭蛇,說我兒子精神有問題,把他趕出酒店。不管我兒子是想不開,還是你說的精神崩潰,你認為我兒子的死和你們酒店沒關系嗎?如果真的沒關系,為什麽拒絕和我們溝通?為什麽要把我小兒子列入黑名單?他也就是來接他哥哥回家那天,給你們酒店打了一個電話,問他大哥有沒有遺物落在酒店而已。這四年來,我小兒子總共給你們打了210個電話,寫了97封郵件,平攤下來,也就是每周一個電話,每半個月一封郵件,他有到你們酒店門口鬧過嗎?有……”

“奶奶,奶奶!”由遠及近的稚嫩童聲打斷了柳奶奶,随着話音,一個六七歲的男孩飛也似的撲上病床,“奶奶奶奶你為什麽在醫院啊?奶奶我好想你啊……”

“哎!寶寶?”老人也很吃驚,“你怎麽來了,爸爸媽媽呢?”

一對喘着粗氣的青年夫妻随後進入病房,看到柳奶奶的剎那,男子眼眶一紅,“媽……媽,您生着病哪!您這是幹嘛呀……”

星琪盯着瞬間落淚的青年男子和給他遞紙巾的女性,不知為何總覺得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久無動靜的偵探站起身,拍拍床尾沉默不語的馬金炜,“馬叔叔,我相信這件事你會妥善處理。”不等他回複,偵探往外走,“星琪,我們該走了。”

星琪又看了眼夫妻倆和那個孩子,記清二人長相,在偵探的催促中和柳奶奶告別。

“簡單的概率學,她一個數學老師随便算一下就知道了呀。”

問及為什麽除夕夜賭場頭獎井噴,以及柳奶奶怎麽知道,偵探如是答道。

“簡單的……概率……學?”

“那種機器有固定的中獎組合,一臺拉一百萬次肯定有一次會中頭獎,拉一千萬次就有十次中頭獎。”

“一百萬次,一千萬次?”星琪咋舌,“可為什麽都集中在除夕夜這天?”

“要重置了。”

“為什麽……”

“你等一下。”偵探往助手嘴裏塞了片綠葉糖,“我想想怎麽解釋。”

星琪乖巧地等待着。

“首先,那種機器的中獎概率是固定的,限于本地法律規定,不能人工操縱具體什麽時候中獎,也不能把中頭獎的組合從機器預設删除,這是前提。”

“嗯。”

“但是賭場要盈利,合法盈利。”

“嗯。”

“所以賭場可以設計什麽時候不中頭獎。比如一百萬次的前九十九萬九千次不中,最後一千次有一次中。這裏理解嗎?”

“大概理解。”

“那麽,只要在九十九萬次之前重啓機器,那麽賭場的勝算就又回到一百萬次的前九十九萬次。如果偶爾有一次在重啓之前出現頭獎,機器也會自動更新概率,回到一百萬次的……”偵探拖長了尾音,看向助手的目光不無期待。

星琪會意,“前九十九萬次。”

“沒錯。”偵探頗為欣慰地颔首,而後續道,“賭鬼兒子報出組合和賠率給了老太太坐标值,用這個反推,就能得出今年除夕夜之前一定會爆出很多很多大獎。”

“可是……”星琪仍想不明白,“既然賭……那個……柳奶奶的兒子中過頭獎,機器重啓過,為什麽除夕夜之前還出這麽多頭獎?”

“你就當是賭鬼陰魂不散給酒店下詛咒,等着他媽來給他擊鼓鳴冤。”偵探說完,陰恻恻一笑,“賭鬼兒子變成真賭鬼複仇,怕不怕?”

“好怕怕哦……”星琪十分配合地搓了搓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雞皮疙瘩,“那為什麽……”

偵探豎起食指和中指,“兩個,只準再問兩個問題。”

“……”

星琪想了好久,忍痛割愛選出第一個她認為必須要問的,“柳奶奶為什麽要拿別人的籌碼?”

“引起注意。”偵探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枚硬幣,流暢地在指間翻出一串殘影,最後夾在小拇指和無名指之間,“她一個老師,拿捏慣了粉筆頭,做不出有失體面的事。和她寫匿名威脅信一樣,為了有機會和酒店負責人面對面溝通。你沒看到她每次只拿一枚,而且都是面額最小的嗎?”

“看到了。”

她們中頭獎時,柳奶奶來幫她收拾機器噴吐出的籌碼,後來拿了一枚面額最小的。

見助手好久沒動靜,偵探提醒道:“還有一個。”

星琪抿抿唇,“先留着。”

她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計算上百萬上千萬甚至上億萬分之一的概率,還要結合時間因素,上了年紀的老人花了多少心血?

就算真的算出來,如果沒有偵探的介入,賭場——至少姚副總也不關心一個普通人的生死。

兄長身故他鄉,弟弟所能做的卻只是一遍遍地給酒店打電話,發郵件。

甚至——

如果沒有偵探,就連自己也不會注意到就在同一幢建築裏,有一位生病的老人為了讨要一個說法,抱着最壞的打算孤注一擲。

星琪驀地打起寒顫。

偵探奇怪地瞥了眼莫名消沉的助手,過了會兒,她勉勉強強地說道:“好吧,你可以再問兩個,三個……唔,四個問題?”

進入登機口,星琪忽然想起來為什麽總覺得柳奶奶的小兒子一家似曾相識。

登上來瑪城的飛機時,就是這一家三口把她和偵探隔開了!

“偵探。”飛機升入平流層,星琪解開安全帶,轉身快速說出她想了好久的結論,“柳奶奶的小兒子也不是委托人。”

偵探耳根一紅,抽出一本雜志翻了兩下,“你在說什麽啊?”

“日餐廳你讓我去找空乘,是要從她手中拿到柳奶奶小兒子的聯系方式。如果他是委托人,您不必大費周折找別人。您一定是在我去洗手間的時候聽夫妻倆說了什麽,比如很擔心媽媽是不是去找酒店,然後您去賭場找到了柳奶奶。”

偵探頭也不擡地看着廣告,“想象力見長哦,表揚你。”

“這次事件沒有委托人,”星琪咬重了每一個字,“那麽,您去瑪城的目的是什麽?”

“沒什麽……”偵探換了另一本大開本雜志,翻開舉到差不多遮住面部的位置。

星琪目不轉睛地望着偵探,看她頸部皮膚泛起介于淡粉和桃粉之間的紅暈。

良久之後,窸窸窣窣的紙張動靜中傳來含糊的回答,“約會。”

“約會?”星琪感興趣地湊上去,“和誰呀?”

偵探放下大開本雜志,硬邦邦撂下四個字:“和一條狗。”

“狗?”星琪一愣,“忠犬八公?”

不不不,這不是重要的,她發現了一件更值得關注的事,“偵探,您最近好容易臉紅啊。”

“是嗎?”偵探紅着一張毫無表情的臉轉過來看她,“可能是我最近練出了超能力。”

“啥?”

“随時随地發動熱量燒死體內病毒。”

星琪只提取了發燒兩個關鍵字,伸手摸她額頭,“您發燒了?”

感覺有點熱,但又不太熱。

她幹脆把自己額頭貼上去仔細感受。

“您發動超能力燒死體內病毒心髒會狂跳嗎?”

“……你用胸壓我并按着我胸的時候會。”

作者有話要說:  情人節雖然過了,但是春天來了,我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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