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野歌(2)

自以為做足了心理準備, 但直面血淋淋的傷口, 星琪還是不自覺屏住呼吸轉開臉。

只一眼, 傷口的形狀、深度深深刻入腦海乃至心底,壓根兒沒有問“疼不疼”的必要。

創壁齊整的切割傷, 綻開的皮肉下隐約一點森然白骨。

幸運的是,血管和神經以分毫之差免遭損傷。

偵探捏了捏助手發紅的鼻頭, “不準哭。”

“不哭。”星琪咬緊下唇, 定定神,拿起沖洗傷口的注射器,“疼要告訴我。”

“盡管來。”偵探無所謂地笑笑, 左手放回身後撐住洗手池臺面,轉口問,“下午電影會怎麽樣?”

“呃……”星琪用袖子蹭掉額頭冒出的虛汗, “睡着了。”

“睡着了?”偵探的語調聽上去帶着莫名笑意,“沒給你發935觀影會的觀影守則?”

“有!”

電影開始前, 林特意給星琪發放了一份紙質的觀影守則, 林林總總列舉了七大項規定,另附若幹措辭嚴謹的注釋。

星琪大眼一掃,既有基本的“不能看手機”、“不能拍照或錄像”, 也有完全不知所雲的“不能使用‘跑!阿甘’比喻”。

翻着兩頁A4紙, 星琪不合時宜地想起偵探好久沒更新的《助理守則》,以至到放映室關燈、電影開播,她都沒能把兩頁紙看完。

或許是關了燈的環境舒适安逸,好幾天沒睡太困, 片頭沒放完,星琪便抱着抱枕睡得不省人事。

她睡得很沉,一覺無夢,醒來剛好趕上片尾演職人員滾屏。

其他人好像也沒注意到她睡了一整場,意猶未盡地拉她讨論起電影的精彩片段,以及哪些細節可以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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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琪只在一旁點着頭,根據發言人的表情和語氣,适時附和兩句“這樣挺好”、“那樣也不錯”,最後竟收獲了林親自頒發的“935觀影會”正式會員徽章。

……

“所以咱們會長給你的守則沒寫‘不能睡覺’這條?”

“您也是會員?等下,還有這種硬性規定?”

“有啊。”偵探閉了閉眼睛,複述了一串以“不能”開頭的守則。

星琪大概數了數,超過了她那份的七大條,“原來每個會員的守則不一樣的麽?”

“量身定制。”偵探擡起右手活動兩下,拇指擦過星琪眼下的烏黑,“多久沒睡了?”

“也沒幾天……哎哎哎!不要亂動啊!”

小心翼翼拿開偵探的右手,星琪恍惚覺得哪裏不對。

偵探右上臂裹着整整齊齊的繃帶,配她現在穿的迷彩背心和長褲,更像是護臂一類的運動防護用具,而不是醫用物品。

星琪疑惑地看着自己的雙手,目光落在一旁封存的縫合針上。

和偵探聊着935觀影會七種規矩八大紀律,她不知不覺完成了清創消毒、縫合及後續一系列動作。

她本來只是想給偵探塗點紅藥水來着?

見助手發起呆,偵探點了點她掌心:“知道935的含義嗎?”

“不知道……”星琪茫然。

她總覺得這組數字說不出的熟悉,但具體含義還真沒想過。

“9號樓35樓。”

“……簡單明了,會長真棒!”

星琪的注意力很快被掌心的涼意轉移了。

充當醫務室的浴室開有暖氣,約是失血的關系,偵探的手很冷,星琪捉住手腕,挨個兒揉捏她手指。

“有感覺嗎?”

“破了點皮,又不是斷了。”偵探不以為然。

星琪哼哼,“都不知道該說您皮厚還是皮薄了。”

“厚的。”偵探笑,“行了,你去弄點吃的,我餓了。”

廚房冰箱翻了個底朝天,想到夜裏不太好消化,便做了份蒸蛋,另用菠菜和西紅柿分別榨汁。

回樓上,虛掩的門後傳出混合着洗浴用品氣息的霧氣,以及細細的水流聲。

星琪隔門縫瞄了眼,依稀看到之前穿在偵探上身的迷彩背心落在地上。

她騰出手敲門,問:“我能進去嗎?”

久等無回音,星琪自行推開門,循味道和聲響進入浴室裏側。

浴缸裏泡沫随波蕩起伏,淹沒了偵探鎖骨以下的部位,她偏頭枕着兩端翹起的浴枕,長發披散,眼睛閉着,像是睡着了。

星琪把餐盤放在一旁,半蹲半跪在凹凸不平的防滑地板上,摸了摸偵探擱在浴缸裙邊的右手臂,還好,沒碰到水。

她湊上去嗅了嗅,摒除洗浴用品和水汽,藥味很重,幾乎聞不出血的甜腥。

偵探這段時間肯定也沒怎麽休息,眼窩深陷,唇上數道幹裂的豎紋。雖然泡着熱水澡,兩頰恢複了少許血色,皮膚上卻仍殘留着經久風吹的痕跡。

執行秘密任務的前特工——

幾個小時前得知偵探這層身份,星琪還有點血熱的激動。

但真正見識了代價和傷痛,熱血急遽冷凍,眼睛又酸又脹。

不準哭。

星琪緩緩吸氣,把眼淚憋回去,嘴唇在繃帶兩側各碰了下,然後對着繃帶吹氣,小聲說:“呼呼,不疼不疼。”

頭頂驟然響起水流波動,偵探往泡沫裏滑得更深,連下巴也有一小半浸入泡沫,張張嘴,滿臉的欲言又止。

星琪緊張地問:“怎麽了?”

“……你身份證上沒改過年齡吧?”

“身份證年齡能改?”星琪詫異地反問,伸長手拿下一杯番茄汁,打開蓋子遞向她左手,“要吸管嗎?”

“謝謝星琪小朋友,但是我不需要。”偵探接到手,隔着玻璃杯瞧她,“你怎麽還不退下?”

您才是小朋友呢,星琪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回答偵探後面的問題,“好久沒見,想多看看您嘛。”

偵探像被番茄汁嗆到了,猛地咳起來。

星琪眼疾手快抓住差點兒縮進水裏的右手,“慢點別急,偵探小朋友。”

“閉嘴,不準說話。”

偵探斜她一眼,專心地喝着番茄汁,然後是菠菜汁。

蒸蛋只嘗了一小口,就被無情地嫌棄又老又澀,頗不甘願地進了星琪肚子。

浴缸另一端的泡沫像風中的雲朵似的晃動了一陣,偵探把空杯子還給助手,“是最近新開辟的一條走私線,過琉球到日本,再分往歐美。”

話題轉得太突兀,星琪琢磨片刻,才反應過來偵探在介紹她的秘密任務。

“這個呢?”星琪指着繃帶。

“這個啊……”熱氣氤氲,偵探眯了眯眼,“老馬失前蹄。”

在僞裝漁船的走私船上找到想要的東西,餘下的交由此次的幫手麥德魯斯處理,然而就在換船時,魚艙潛伏的走私販射出冷箭。

老實說,看到深入船舷的弩箭,她想到的卻是歸心似箭,以至于毫不猶豫拒絕麥德魯斯等官方緝私隊彙合的建議,踏上返程。

“那個……”

走私的貨品是什麽?

星琪猶豫了下,閉上嘴巴咬住舌頭,這不是她可以觸碰的領域。

“怎麽這麽多這個那個的?”偵探手指一動,助手自覺過去給她撸耳朵,“想問走私貨物?”

“不是。”星琪矢口否認,頓了頓,從水裏撈起一把頭發,“我幫您洗頭吧。”

偵探擡擡眼皮,“你确定?”

“确定确定。”星琪點頭如啄米,“您自己來不方便的。”

偵探不再言語,遞來洗護套裝,人逆時針轉九十度,頭頂朝着助手。

看樣子求之不得。

“那個……”沖掉泡沫,捋着那被風吹又經水泡便互相糾纏的長發時,星琪本以為又睡着的偵探忽然開口,“是贓物。”

“贓物?”

“文物藏品,多數瓷器玉器,少量珠寶首飾。”

公歷年年初,德國一家拍賣行因稅務問題被查封,繳獲資料顯示有四件來源不明标價高昂的東南亞藏品經拍賣行易主,德國文化機構将藏品信息上報至國際反文物走私大聯盟。

結果全部與去年年初三江流域上報的失竊藏品相符。

期間,又有十數件三江流域失竊藏品在歐美等地出現。

近二十件藏品,交易價格驚人。

但追查近兩個月,除轉運地在東南亞,運輸途徑、買賣雙方、經辦人等,一無所知。

毫無疑問,這是一張組織嚴密、牽涉面甚廣的文物倒賣大網。

上月,日方得到線報,提出了海運的可能性,方才找到突破口。

雖然有很大可能只是觸及文物倒賣大網一個無足輕重的線頭,但至少避開了星琪——進入市場的藏品沒有一件來自失物者聯盟。

亦即,盜竊者是繼星琪之後新的藏品竊賊。

作案手法相似,細微之處的差異卻足以把竊賊和兩年多以前的星琪劃清界限。

順着這條線查下去,除非失物者聯盟有人洩密,否則查不到星琪。

跟那幫雞賊多疑、時不時官僚作風扯後腿的聯盟工作人員周旋小半個月,就是為了确保這點。

當然詳細內容不可能告訴星琪本人。

偵探說得含糊,點到即止,星琪也不在意,專心做着洗頭工。

洗頭是個技術活,尤其是洗偵探這又長又厚的頭發。

好容易一縷一縷捋順洗幹淨,見偵探雙眼阖着,呼吸均勻悠長,星琪又給她做了會兒頭部按摩,算算時間不短,打算去拿浴巾過來再叫她換地方睡。

把起身的指令傳遞給下肢,反饋卻是一股說不清的麻癢。

不好,要完。

膝蓋下面是粗糙的防滑地板,這姿勢保持太久,兩條腿宣告罷工。

星琪扶住浴缸邊緣,努力讓自己不倒下也不趴進水裏。

然而就在這時,偵探頭從左邊轉到右邊,又轉回來,慢慢睜開一雙累摞出三層眼皮的眼睛,打了個哈欠,伸手拉着星琪的胳膊坐直。

“還沒弄好?”

完蛋。

頭朝下半身栽進泡沫稀薄的水裏,星琪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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