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黃粱一夢(1)
星琪口幹舌燥醒來時, 車還沒到懷安小鎮, 看地圖應該快了。
偵探枕在腿上睡得很熟, 擡手拿飲料的動作都沒驚醒她。
星琪猶豫着用水瓶揿下按鈕,打開隔板的小窗。
司機是個面相憨厚的中年大叔, 後視鏡裏的小眼睛眯眯笑,他看不到星琪, 卻篤定地用很輕的聲音說:“再繞幾圈對伐?”
“嗯。”
不愧是偵探的司機, 這麽善解人意。
然而聽到應聲的是另一個人,司機瞳孔一縮,下意識向後看, 但馬上訓練有素地收回視線,目視前方。
星琪翻開手機的位置記錄,車在離目的地二十公裏左右的區域以環島為圓心繞了二十幾圈, 多耗了一個小時。
聽口氣偵探之前交代過他繞圈。
歪?
司機的駕車技術是真穩,車裏溫度适宜, 還有安神的檀香以及安心的玉蘭香, 星琪補充了水分,眼皮漸漸發沉。
昨晚她表示了保護偵探的信心和決心,偵探一轉頭突然說這次委托和一樁命案有關, 問她怕不怕, 如果怕的話可以留在家裏。
怕……
不,不怕。
星琪想問她什麽類型的命案,為什麽不找警察找偵探。
然而偵探已然蒙頭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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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琪琢磨了會兒,從情殺到仇殺到搶劫, 再到連環殺手無差別犯案,一圈兜回來竟不自覺猜測起受害人的年齡、性別、死因。
一夜沒怎麽合眼,卻不敢叫偵探,生怕從她口中聽到更可怕的內情。
偵探仍在睡。
星琪聽着她的呼吸,慢慢地,又睡過去。
再睜眼,卻是被偵探裹在沖鋒衣裏拎下了車。
車抛錨了。
離懷安小鎮三公裏,平坦的瀝青路變盤嶺水泥路,司機不太熟悉路況,右前輪陷進沒有任何警示牌的濕泥池。
“王叔你等後車,我們先走。”
目送偵探離去,司機王叔獨自對着陷進水泥池的車搖頭嘆氣。
修路就修路,做什麽把修補的這塊故意弄得和別處沒什麽兩樣,要不是他車開得慢,搞不好滾下山坡了。
轉過一道彎,星琪打着哈欠回頭望後方刀削似的岩壁,山風吹得額頭發疼,嗆進喉嚨,打到一半的哈欠變成咳嗽,視野忽然收縮一大半。
被偵探扣上了沖鋒衣的帽子。
星琪晃晃腦袋,扭頭看着第一次褪下風衣西裝、身着迷彩棉服腳蹬工裝靴的偵探,由衷道:“您穿什麽都好看。”
穿着明顯加厚的迷彩服,腳下步如流星,端是身輕如燕。
帥氣是偵探帥氣!
偵探手放在領口拉鏈上,“冷嗎?”
星琪忙搖頭,目光在偵探最近越發淡漠的臉上流連了一陣兒,順着她垂回身側的手下滑。
奇怪,明明有迷彩外褲,她眼前浮現的卻是一雙羊脂白玉塑造的腿,直又長,肌肉線條有跡可循,動靜中蘊含力感,絕不是一摔即碎的脆弱珍寶。
頭暈暈的,想吸偵探。
但這是白天,還是在外面,吸一口恐怕被踹下數萬毫米的斜坡。
看斜坡草葉匍匐,間或有尖石聳立,星琪惜命地拍打這念頭,想趁燎原之前,先熄滅了星火。
然而欲望的火魔相當狡猾,忽近忽遠,若即若離,想要徹底消滅,得另辟蹊徑。
星琪摸出手機給林發信息,[我要看偵探和你第一次見面的監控記錄。]
林:[我老婆告訴過你,監控記錄删掉了,當着偵探的面哦。]
星琪:[你有備份/微笑]
這位技術外援檢索關鍵詞都用了三種以上的編碼,她不信沒存檔。
林:[不。]
星琪:[不是沒有,是不給看?]
林:[……]
星琪:[那次偵探為了哄你,真的學了三十五種雞叫逗你?]
林:[首先,偵探是便于理解的模仿,模仿出的每一種都附帶解釋含義。這是語言學知識的傳遞,嚴肅認真,不存在逗樂的意思。]
林:[第二,是十三種,不是三十五種。]
星琪:[我可以學習雞的語言嗎?有視頻講解的那種。]
林:[不。這是我和偵探偉大友情的密鑰。]
星琪:[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多久以後你才認清楚偵探是人不是雞?]
過了好久沒回,星琪發去一個問號,結果前面顯示出紅色感嘆號,上方慢悠悠彈出“請先加對方為好友”。
被拉黑了。
星琪收起手機,望着前方偵探的背影,想象着她為了哄慫包不哭,一板一眼學着雞叫的情景。
林有社恐,重視隐私和安全,不喜歡見人,更不喜歡見不認識的人。
為了安撫她,偵探采用的方法是扮演沒有威脅性的動物,降低她的戒備和抵觸心,繼而穩定她的情緒,達到溝通交流的目的。
這就是後來林把她當成真兔子,喂她吃了那麽多胡蘿蔔的根源麽……星琪不确定地想,往嘴裏填了顆馬鞭草糖,然後費力地背過手,隔着帽子揉揉發痛的後腦。
她果然不适合思考。
更适合想象正裝肅然的偵探和十三種雞叫。
這輩子能看到原始畫面,死而無憾死而後已死也瞑目了。
迎面一陣風吹來,若有似無的冷冽檀木香和着氣流襲上鼻端。
剛才特意讓司機繞了那麽多圈,有可能也是為了讓她好好睡覺,畢竟她早上差點沒爬起來。
還問她“冷嗎”,那陣勢好像只要她一點頭,馬上就會脫外套給她。
林太太說得沒錯,偵探的确心細又溫柔。
星琪含着清甜的草葉糖,三下兩下跳到偵探面前,學着偵探雙手插進上衣口袋,然後倒退着走路,目不轉睛地望着偵探。
兩頰和耳朵被風吹得有點紅,仔細看,也不像剛才透着生人勿近的淡漠,接近沉着和從容,好像是在春暖花開的公園裏踏青,而不是奔赴命案現場。
命案——
腦海剛滑過關鍵詞,眉頭還沒皺起來,偵探便往她手裏遞了顆牛軋糖,“具體情況到現場才知道,怕就待在外面,解剖驗屍用不到你。”
“什麽?”星琪沒轉過彎。
“好好走路。”
星琪踮起腳尖向後轉,和偵探并肩前行。
“受害人胡興軍,男,22歲。祖籍懷城懷安鎮孟坪村。四年前去海城務工,兩年沒有回過老家。前天晚上六點到家,昨天下午六點暴斃,死因尚且不明。昨天早上六點受害人的關系人聯系了我。”
偵探照本宣科介紹了此次委托。
“受害人的關系人?”
“口頭說法的女朋友。”
“哦……”
“屍體停放在鎮上的殡儀館,喏,就在那兒。”偵探指向前方蜿蜒山路間的幾幢建築頂部,“白色的,關系人——我們的委托人也在。”
偵探這次跟以往不太一樣,星琪總覺得哪裏不對,但她腦容量有限,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從助手手中掏出轉了半天快轉成糖漿的牛軋糖,剝開糖紙填嘴裏,偵探問:“怕了麽?”
星琪嚼着牛軋糖,快速搖頭,“不怕。”
“我挺怕的。”偵探坦然地說。
“別怕……我……保護你……”星琪把糖果咬碎推到一邊,含含糊糊地表勇氣。
“話別說太早。”偵探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眼睛在大風環境會自發分泌液體,偵探的濃密長睫毛阻擋了風勢,此時顯得格外濕潤。
星琪囫囵吞下糖果,意識到即使想過好幾遍偵探講解雞語言的場景,想離近嗅那股玉蘭香提神醒腦的火魔并沒有被消滅,只是潛伏起來,悄無聲息地長成龐然大物,不合時宜地從天而降。
就是現在。
星琪跳到她跟前,伸長脖子——
“吧唧!”
哦等等,位置錯了,落到了眼下而不是耳朵後。
一定是沖鋒衣的帽子礙了事。
星琪扯掉寬邊帽,沒等再次湊上去就被偵探揪住了兔尾巴。
“幹嘛?”
粗聲粗氣的偵探,盛着水光的眼神很溫和,鼻尖紅紅的,呼氣帶着涼意。
星琪定定神,照現在的狀态實話實說:“頭暈。”
暈得不太對勁兒,風滲入發絲,刀片兒似的割着頭皮,因此又有血一樣的濕潤感。
星琪艱難地擡起手,還沒摸到頭,帽子先讓偵探戴回去了。
随即涼冰冰的手覆上額頭,激得她神清氣爽。
“溫度還正常,你冷麽?”
偵探很關心她冷不冷,星琪心想。
“其實有點兒熱。”她說,“很熱。”
風很大,貼着露在外面的皮膚刮過來擦過去,但不冷,尤其是穿着偵探給她裹的這件起碼二十斤的沖鋒衣。
爬了那麽一大段山路,早就熱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偵探沒好氣地拍她,“去那邊等着,我讓王叔開後車來。”
脫了沖鋒衣,用濕巾擦掉汗水,星琪如獲新生。然而擡頭迎上偵探明暗不定的眼睛,不自覺膝蓋一軟。
她幹脆滑下座椅,握着偵探的手腕搖了又搖,“對不起。”
“道什麽歉?”偵探挑起一側眉。
“嗅錯地方了。”星琪露齒笑。
“熱你為什麽不早說,傻的。”偵探佯裝踹她,結果還是伸手拉了她一把,“坐好,快到了。”
懷安鎮是個與世無争的小地方,深居群山,房屋造型相當古樸,透着與世隔絕的安寧。
殡儀館是鎮上唯一白色屋頂的建築,兩層高,深入門洞的大門兩側一邊挂着十字,一面挂着菩薩像,門上貼着威武兇惡的哼哈二将,孤零零地杵在鎮後方。
周圍兩百米沒有別的建築,兩百米外有一幢破舊的速9旅社。
車就停在旅社門口。
路上,偵探說委托人和受害人都在鎮上的殡儀館。
星琪挺納悶為什麽提起委托人,偵探的語氣就變得古古怪怪,還坦誠她害怕。
下了車,望着殡儀館門前站的三道人影,星琪呆若木雞,偵探推推她,“你說過的哦,會保護我的。”
星琪心神一蕩漾,舉高右手,對着藍色記憶手環按下錄音按鈕,清清嗓子小聲地說:“我很喜歡偵探,也很想保護偵探,真的。”
然後她縮回手,關掉按鈕,一溜煙鑽回車上,隔着車窗道:“但對不起,我也怕。”
前面卯足勁鬥雞一樣沖上來的依次是一米八版哈小二、一米六版哈小二、以及原版哈小二。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