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黃粱一夢(4)

偵探最近經常對她兔子來兔子去的, 大約是受了技術外援的影響, 又或是技術外援受了她影響, 某種意義上,這兩人頗有種目中無人的惺惺相惜。

但偵探是偵探, 肯定能區分直立行走的人和蹦蹦跳跳的兔子。

所以偵探肯定是在開文字玩笑。

推理完畢,星琪問:“兔子會那個那個和那個, 人呢?”

偵探沒回答。

星琪又問了一遍, 然後豎起耳朵。

一片令人窒息的暖風流中聽不到偵探的呼吸。

于是這一天終結于星琪第二遍問“人會嗎”。

雞鳴過三,聽到樓下關車門的聲響,星琪從噩夢中驚醒, 摸摸索索穿上衣服,鬼鬼祟祟貼牆根下樓。

王叔在車外抽煙,見星琪, 沖她揚起拿煙的手,兩人便極有默契地不出聲。

抽完煙, 王叔去車裏取餐盒。

“這份是大小姐和你的, 這是二小姐她們的,你順便給她們帶上去?”

星琪被燙了似的猛地縮回手,“哈小……年年還是等她們自己下來。”

王叔也沒多說, 把餐盒放回保溫箱, 心裏暗想小尚師父被二小姐折騰怕了。

星琪确實怕哈小二。

怕到要不是窗戶打不開,她會直接翻窗戶上去下來,避開萬分之一碰到哈小二的幾率。

Advertisement

原因無他,她做了一晚上生孩子的夢, 生了雞和兔子,還有特別可愛的小娃娃,一生下來就彎着眼睛直沖她笑。

然而就在關車門的響動驚醒她之前,所有的雞寶寶兔寶寶人寶寶排排坐,仰着腦袋齊聲喊“師父”。

全是哈小二。

星琪吓懵了。

“那兒。”懷安鎮派出所老所長拿煙杆子指向土坡上的磚瓦房,“胡家。”

一陣土煙迎風飄來,星琪嗆得直咳嗽,這才反應過來天光已大亮,人已到了孟坪村。

中間發生了什麽她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大概是吃早餐時偵探告訴她要去胡興軍的老家,然後先去派出所找老所長帶路,再然後一路無話到了孟坪村。

星琪的腦子裏翻來覆去是無數只哈小二的“師父”。

夢魇揮之不去,但有一點她很奇怪,既然夢裏這些哈小二都是她生的,為什麽叫她“師父”,不叫她“媽媽”?

“胡老漢走了,倆娃子走了,這兒就沒人收拾。”

磚牆爬了半面牆的枯藤,有一些長出了嫩綠葉子,幾根布條權作警戒線,圍在半開的籬笆門上。留守農村的多是知根知底相交幾十年的老鄰居,民風淳樸,豎籬笆砌院牆純是為了家養的牲畜禽類晚上不溜出門。

籬笆圈住了滿園長勢旺盛的野草,任由它們攀爬進堂屋。

“胡老漢倆孫子是怪争氣的,大的在公家單位,小的前年中考是懷城狀元哪!聽說海城最好的中學給她要走了,老師們都說,小女娃子是個讀書的料,将來要上燕京的。燕京,嘿嘿。”老所長豎起大拇指,“燕大和京華!”

老所長語氣裏滿滿的驕傲,又抽了一大口煙。

沒等他噴雲吐霧,偵探撥開籬笆門的封條率先進了小院,星琪也跟上。

偵探看上去沒有保護現場的意思,一步一個腳印,到了門前,星琪回頭一看,地上兩排特別清晰的腳印,穿插在兩排隐約的弧形鞋底印間。

沒她的,她踩着偵探的腳印跟過來的。

老所長撿起塊石頭撚滅煙火,也晃進院子。

老房子入戶的對扇門進去是堂屋,門後左右廂房。左廂房門口牆壁上挂着老人的黑白照片,下方是一張方形供桌,放着插香的香爐和還算新鮮的水果。

“我們這裏都是這樣,家裏老人走了,小孩在外面有出息,多數是不要回來的。別看小軍年紀輕,心思活絡,他那腦子那會兒但凡有人供他讀書,也是燕京的料。瞧!我們這十裏八鄉,就數胡老漢家書最多。”

老所長進右廂房,徑自拿煙杆子推開塵土糊成昏黃色的木窗。

對門靠牆兩只擺滿了書的書架,杵在夯土地面,威武将軍似的左右護着中間的書桌,上面罩着透明塑料布,褶皺處累摞了一指厚的灰塵,地上也是。

除老所長踩出的印記,還有幾排亂七八糟的腳印,鞋碼挺大,底紋是弧形的。

星琪仿佛看到一個身高馬大的小白臉在東廂房兜兜轉轉,一會兒走到窗下,一會兒走到書架前,似乎是在翻找什麽東西。

房間有淺淡的樟腦丸的味道,但遮不住潮濕發黴的氣息,星琪眼尖地看到書桌桌腿上長了木耳,裏面還有小蘑菇。

跟随偵探來到書架對窗的那面牆,星琪咋舌。

一面牆大大小小的獎狀,金黃色的底,紅色花紋:懷城自然競賽一等獎、數學競賽金獎、三好學生、優秀班幹部……名字俱是胡一萱。

貼獎狀的人小心仔細極了,塑料膜包好,用雙面膠黏貼在牆壁上,接近房梁的上面,還有一道挂着塑料紙的挂鈎。

塑料紙被撕掉了一大半,但應是近兩天的事,因為獎狀上幾乎沒落灰塵,幹幹淨淨,和這間被遺棄的破敗小屋格格不入。

“胡老漢和小軍可寶貝小女娃了,每次得了什麽獎都拿大喇叭在鎮子上喊一圈,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家萱萱又拿了獎,不是我說虛的,你們可以問問,這附近誰都知道小萱哪年哪一學期拿了什麽獎。我們這兒出過人才,像萱萱這樣的,不多。滿村鎮嚷嚷的,就胡老漢爺孫倆。”

“胡家出事那陣子,我們還說這倆孩子命苦,打小沒了爹媽。可有胡老漢呢。胡老漢他兒媳——就倆娃娃的媽——是懷城人,來我們這兒支教的,胡老漢因為他們娘是女秀才,打小特別看重兩孩子讀書。哎,聽說小軍去海城,費了老牛的勁兒進了都是書的單位。那孩子喜歡看書啊,喜歡得不得了,我們買的化肥農藥,包裝上面寫了什麽字他都要一個一個讀清楚。”

說到這兒,老所長搓搓臉,又搓頭皮,“咋就回來了呢?好好的,幹嘛回來。這,幹啥啊?”

他不搓頭還好,一搓頭,望着光線裏飄飄悠悠的皮屑和灰塵,星琪再也忍不住,雙手捂臉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偵探就在旁邊,為了避免殃及她,星琪還特意背過身,結果動作幅度太大,兔尾巴結結實實從偵探臉上掃過去。

“你,出去。”白淨額頭同時冒出青筋和紅印的偵探一字一頓。

星琪淚汪汪地出了右廂房,不放心地探頭進來,正巧對上偵探的眼睛,陰沉沉的。

“對不起嘛。”星琪道完歉火速蹿進左廂房。

偵探說出去,又沒說不讓她去別的房間。

左廂房擺了兩張木床,中間一只樸素的五鬥櫃,窗下有張蓋了玻璃的三鬥桌。

桌子包的黃漆經年破損,露出下面綻開一道道裂紋的木皮,蹊跷的是,右面的抽屜上挂着一把小鎖。

星琪盯着小鎖看了半天,掌心直發癢。

回頭瞄一眼,老所長舉着煙杆子東拉西扯,看樣子偵探一時半會兒顧不上這邊,她從口袋摸出手套,然後摘下發夾往鎖眼一捅。

“咔嗒。”

鎖子應聲而開。

“胡興軍也得過很多獎。學校的,市裏的,省裏的。”星琪吸吸鼻子,老屋子太多灰塵和黴菌,出來以後老覺得鼻子裏進了很多髒東西,“直到初三,一厚沓,整整齊齊擺在抽屜裏。”

她隐去抽屜上鎖的事實。

偵探從左廂房出來,說“該回去了”,星琪剛翻完抽屜裏的東西。

老所長抹着眼淚說要幫着收拾,讓她們先回鎮上。

“胡興軍還拿過省作文比賽一等獎,兩次。”星琪絮叨,“小學組一次,初中組一次。他還在雜志上發表過文章。”

雜志裏夾了張胡興軍拿獎的照片,是個衣着樸素但眉目陽光的小少年,一雙眼睛彎彎的,右手捧獎杯,左手打出勝利的“V”字。

“他為什麽回來?”星琪問。

話音帶着顫意,又吸了下鼻子。

今天天氣很不錯,山裏的天空特別藍,微風,沒穿太厚,陽光灑下來,溫度适宜,頭腦卻昏昏的提不起勁。

胡興軍在回鎮子的路上倒地不起。

孟坪村到鎮中心,只有她們現在走的這條路。

鄉間的土路,無數道深深淺淺的溝壑相互交錯,斷然看不出胡興軍的腳印。

可星琪眼前仿佛浮現出他的身影。

有着天生笑眼的年輕男生離開了老屋,跌跌撞撞地走在土路上,鎮上還有三個手機不能上網就臨陣退縮的小姑娘。盡管沒心沒肺的,盡管說話見面要給他錢的,卻也乖乖地在等他回去。

星琪腳步慢下來,問:“他是在哪兒……那個的?”

偵探無聲地嘆了口氣,捏捏兔子耳朵,“我們不走那兒。”

“有別的路?”

“早上不是帶你從田地繞過來的麽,不記得了?”

星琪茫然地“啊”了聲,伸長脖子張望前方起起伏伏的山坡。

“知道你怕。”許是走得熱,偵探取下領帶遞給助手,接着松開襯衫的扣子,“嘴上說不怕,溜得比誰都快。”

星琪抱着領帶,用手背碰碰她,“我們走路吧,不用繞。”

倒不是被偵探激将了,就覺得繞來繞去太誤事,“通知妹妹了嗎?”

“煩的!”

耳朵頓時又是一熱。

星琪沖着偵探突然超前的背影吐舌頭,看來還沒通知。

雖然心說膽子沒小到路也不敢走,但偵探在一棵老柳樹前停下來,指着殘留着一小塊嘔吐物痕跡的地面說“就是這裏”時,星琪還是志堅身快地轉身背對老柳樹。

并且非常沒出息地連喊了兩聲“不要看”。

喊完了蹲下來,耳旁不停回蕩着老所長的嘆息,“咋就回來了呢”。

想不明白。

胡興軍自己在海城打兩份工,妹妹也在海城讀書,爺爺病逝兩年他都沒回來過,為什麽突然回來?

卻在第二天命喪黃泉。

星琪揉揉鼻子,後背多了點鴻毛般的重量。

她感覺得出是手的形狀,先是輕輕地肩胛骨中間拍了拍,接着順着脊椎有一下沒一下地捋着,間或戳兩下,仿佛借此表達“膽子真小”。

“可能,是為了他認為很重要的東西。”但身旁人的語調卻出乎意料的輕柔,和暖暖的春風一同吹拂着耳朵,“很重要的,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

星琪突然想到什麽,當下彈出去,憋着一口氣飛奔上百米外的水泥路。

偵探不明所以地望着助手一溜煙爬上路邊兩三米高的紅磚牆,沒等她起身趕上去,兔子又連蹦帶跳地蹿回來。

“您……”星琪喘勻氣息,望着偵探的眼睛,鼓起勇氣問,“想讓我給您生孩子嗎?”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