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黃粱一夢(6)
車快到前一天栽坑的地方, 王叔有意放慢速度, 星琪有所感應, 擡頭往前看。
藍底黃字的修路标識率先映入眼簾,熒光警示線方方正正圍在濕泥池四周, 占去水泥路的一半寬度,雙向車道只留堪容一車行駛的外車道。
車上有三個未成年人, 經過那段四五米長的路, 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星琪不自覺地跟着轉頭。
前天車頭栽進去的部分添補過,和周圍半幹的部分顯然有深淺的色差。
“總算放告示牌了。”
王叔随口應道:“那會兒大小姐帶你先走, 我聯系了這邊的相關單位。修路放告示牌是标準程序,人說肯定是放了的,可能是哪個缺心眼的給撤了。這條路一天走的車也就兩三輛, 估計是鄉裏鄉親有過節,搞惡作劇坑人哪。”
說者有心無心不得而知, 聽進耳朵裏的人心裏有了意。
老所長口中八十年沒出過惡性案件的地方, 誰會處心積慮搞這種害人性命的惡作劇?
星琪想不了太複雜的事情,但離懷安小鎮越遠,便意味着離偵探越遠。心裏裝着的東西似乎錯放進一只破了洞的麻袋, 走一路漏一路, 等恍然察覺,只剩一片抓心撓肺的空虛感。
水泥路趨向平直,王叔慢慢加快車速。照老司機的技術,提速應是沒什麽加速感, 星琪卻不自覺地往後仰,來自懷安鎮的吸引力蠢蠢欲動,叫嚣着必須原路尋回她遺失的東西。
“王叔停車!”
突如其來的一嗓子讓王叔陡然間忘記了老司機的職業素養,猛地踩了腳剎車。
“我回懷安鎮,你們先回,路上小心。”星琪邊解安全帶邊飛速說道,話音未落,人已拎上小包下了車。
王叔還沒說我帶你回去,這人已跳下土坡,像是被獵狗追趕的野兔,“嗖”地消失在山路。
他笑着搖搖頭,打通了大小姐的電話。
“嗯,一說到告示牌就回去了,攔都沒來得及,走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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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安小鎮群山環抱,然而這山巒不雄偉,枯水期幹涸的河床也稱不上秀美。生命力最為旺盛的野草一茬青兩茬萎,端是土壤不夠肥沃。人眼看到的山田前一塊後一塊,春種的農作物蔫頭蔫腦,和地方宣傳海報的差距堪比買家秀和賣家秀。
靠山不夠吃,人就生長了“世界這麽大我得去看看”的理想,懷安小鎮據說是方圓百裏人口密集區,然而星琪看到的卻是滿目的蕭瑟和冷清,與世無争是粉飾,與世隔絕才是現實。
翻山越嶺沿直線飛奔了一路,遙遙望見速9旅社歪歪斜斜的招牌,星琪緩了口氣,一摸腦門,濕漉漉的全是汗。
腳下是近四米的陡坡,冷風一吹,人忽地冷靜了。
回海城是偵探下的命令,該怎麽跟她解釋突然掉頭回來?
沒有故意不聽話,也老老實實快出懷安鎮了,就是——
有線索。
對,關于修路告示牌是被人為撤掉的線索。
陡坡高度用不着滾地卸力,星琪緊了緊小包的背帶,看清楚下面一小塊空地上幹幹淨淨沒什麽碎石頭土坷垃,前腳一邁,就那樣垂直跳下去。
落到地上,星琪反手從小包側袋抽出張便攜紙巾,邊迎着旅社招牌往前走,邊用濕巾擦去頭上脖子上的汗水。
冷不丁的,後方細微的破空聲響。
星琪條件反射偏頭避開,随即就地一滾,起身時面向先前跳下來的土坡。
“喔唷。”陰影裏的偵探似笑非笑的,眼光一如往常的明亮,“想回來告訴我告示牌是被人撤掉的,對不對?”
被搶了臺詞的偵探助手沒有一點兒不好意思,甚是服氣地豎起大拇指,“您運籌帷幄。”
偵探幾步走出陰影,她今天是便于行動的戶外裝扮,星琪盯着那雙腿,心想行步如風大概比這速度要快點,但論輕盈論賞心悅目,也不過如此。
但她手下的力道要比落腳重,星琪耳朵一熱。
“手機呢?”聲音還像沉在陰影裏,透着一絲涼意。
星琪從包裏翻出手機,才後知後覺地“啊”了聲。
哪怕是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她也是生活在科技日新月異的現代社會,一句話耗費的流量趕不上她狂奔一路揮灑的汗水。
“這麽會兒功夫就想了這一條理由,有別的嗎?”
星琪手背蹭蹭下巴,跟着偵探的話風苦思冥想片刻,倒是想到了一個,不過自己品味了下,覺得委實沒皮沒臉,于是眼巴巴地望她,“就是……就是不放心您一個人嘛。”
“放心,這跟上次不一樣,不會有人背後放冷箭。”偵探松開手,掌心裏還握着一片馬鞭草糖,“也就是說,沒機會給你當英雄。”
“我沒有要當英雄啊。”星琪低頭叼走綠葉糖,想也不想道,“最好是不要當英雄。”
偵探眉頭下壓,“是誰口口聲聲說要保護這個那個的?”
“您誤會了,”星琪把糖推到一邊,不靠着偵探的另一側臉頰鼓起隐約的長條形狀,“保護您的承諾一百年不變,不過我覺得您不需要保護更好。”
因為需要保護意味着身處危險。危機爆發時,盡管有一定幾率能體現她的用處,但對心理畢竟有不良影響。
運動促進的血液循環有助于身體健康,驚吓導致的心跳加快搞不好會鬧出心髒病。
“為了偵探的身心健康考慮,助手我希望一百年派不上用場。”星琪雙手合十,恭敬嚴肅地朝着碧藍天空許下最誠摯的願望。
偵探斜眼瞧了她一陣,吊起的眉梢輕擡輕放下。
話歪理不歪,有點大智若愚的意思。
“走吧。”
見偵探眉眼舒展,聽上去不打算遣她回海城,星琪松了口氣。
再看紅紅的耳廓比後面陡坡上開的野花還多點光澤,她心裏一動。
“您先走。”
花開在離地兩米二三左右的高處,星琪看了下,原地起跑,跳躍,伸長手——
離那朵五瓣的紅花差了至少三十公分。
回頭看偵探似乎沒注意她,星琪不甘心地又試了次,指尖夠到的地方離目标還差了二十五公分。
“兔子。”第四次時,看不下去的偵探叫停助手,“板結土壤缺乏彈性,想練跳高回去給你買張蹦床?”
被逮個正着的星琪羞憤欲絕:“我不是兔子。”
再也不是了!
“我能從十二米的地方跳下去,怎麽夠不到兩米二?”
“你有沒有想過彈跳上限受身高限制?”
“……”
回速9旅社,星琪很快擺脫了蓋頂的對于先天缺陷的挫敗感,因為偵探搬了把小板凳放在正對殡儀館的窗口,吩咐助手“坐下,不要動,有人進去告訴我”。
然後自己戴上耳機,抱着類似游戲機的機器左左右右晃動搖杆。
星琪坐得住,但近來好奇心見長,日頭向西偏斜三十度,她飛快扭頭瞟了眼偵探,問道:“您在等誰啊?”
“等人來認領胡興軍的……”偵探頓了下,“那個。”
胡興軍收入不菲的兼職并不只是陪未成年少女扮演過家家,哈小二三姐妹之外,他存在有跡可循的情|色交易。
胡一萱應該是近期才發現兄長的第二職業,因而在公開場合斥責他,并于當晚轉回了他的“髒錢”。
本地搜查員聲稱懷城到懷安鎮的路僅有一條,胡一萱跟沒跟胡興軍回老家暫時缺乏有力證據,生死也是未知數。
但,懷城大小也是近百萬人口的地級市,一個滿十六歲的高中生下定決心和當牛郎的哥哥一刀兩斷,放棄學業,随便找個黑工廠小作坊幹苦工,也不是不可能。
懷城不比海城,監控網絡沒那麽密集,倘若她仍在懷城,官方渠道不一定很快找得到。
所以,最好是讓她自己出面。
懷安小鎮較為閉塞,基層幹事效率低下,入土為安的傳統民俗依仗廣袤荒野數十年不動搖。
按相關規定,被害人的遺體做完鑒定,如無直系親屬認領,會在殡葬館火化并保存。
但被害人胡興軍的獻身精神超越普通牛郎,他一年前簽署了遺體捐獻單,且已在系統登記。
“我給胡一萱的所有聯系渠道發了封感謝信,深切哀悼她的不幸,同時贊揚她哥哥充實海城醫學院教學标本庫的無私奉獻,不說彪炳千古,至少十幾二十年他是很好的無聲老師。”偵探神色淡淡的,“如果她不能接受,只要在期限內認領,仍有機會替他下葬。”
固然是用作教育,但一個生于書香家庭的小姑娘是否能接受哥哥的遺體供無數學生“瞻仰”、研究?
聽完她的一席解說,星琪張口結舌,好半天讷讷的,連呼吸都變得畏畏縮縮。
“期限到明晚,你看好了。”偵探捏着助手後頸,讓她轉回去盯緊殡儀館。
“那就是說……”星琪努力把注意力轉向其他地方,比如落日餘晖下寧靜祥和的菩薩像和十字架,比如萦繞鼻端的檀香和玉蘭香,“您認為胡一萱沒事,而且她還不知道哥哥出了意外?”
“對。”偵探捏捏兔子耳朵,拎了只小板凳在她身旁坐下,“不用怕。”
“沒,”星琪用力點頭,“沒怕。”
“真的?”
“真……真的。”星琪往嘴裏塞了塊硬糖。
“沒想什麽是無聲老師?”偵探語氣中多了點莫名的笑意,“沒想無聲老師是做什麽的?”
星琪:“……”
星琪:“剛才沒有!”
現在有了。
更別提偵探湊到她耳邊輕輕吹氣,壞心眼地說:“今晚你在這裏盯梢,困了就睡。我呢,睡隔壁。”
溫熱的呼吸忽然變成了令人汗毛倒豎的森森冷氣。
“不,不要!”星琪慌忙伸手抓她,“別!”
“不是不怕麽?”
“怕。”星琪快哭了,“您不在我肯定睡不着,我會做噩夢的,我就是怕做噩夢才回來的……對不起我錯了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