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黃粱一夢(7)
溫度很舒适, 姿勢是側卧, 頭頸卻不覺得懸空費力, 好像下面襯了頸枕,又好像——
星琪循着味道往前挪, 毫不意外地碰上了偵探的耳朵,及僅一層薄薄的皮肉包裹的下颌角。
她面朝另一側平躺, 左手墊在頸下提供了支撐, 大約是感覺到動靜,安撫似的輕拍了兩下,随後虛虛搭在左肩。
是個很有保護意味的攬抱姿勢。
人還昏昏沉沉的, 本能悄悄伸出觸手。
星琪繼續往近處湊,每日例行動作做全套,趁着她還在睡, 尤不知足地做了第二次。勿怪她登下颌角上臉實在是耳後散發的氣息像勾人沉溺的瘾品,于是得寸進尺, 咬住了擾人的耳垂。
偵探低低地哼了聲, 眼睛還閉着,呼吸略微加快了,眼睫似在夢中又似将醒地動了動。
星琪向後仰頭, 這細微的行動牽扯了衣料。
感受到什麽, 星琪紅了臉,緊接着全身也燒起火。
硬氣的不是時候啊兔子頭!
盡量像蠶一般無聲無息蠕動到床腳,星琪從另一頭鑽出了重若千鈞的被單。
不好吵醒偵探,她抱起衣服和洗漱用品蹑手蹑腳去了對面的房間。
叼着牙刷坐在馬桶上, 星琪揉揉額角,把零碎的記憶一絲一縷按時間順序擺整齊。
昨晚到了十點多鐘,偵探忽然下樓找老板開了一間房,就在監視殡儀館的對面,也就是她們睡的那間。
過後不久,殡儀館關上大門,門洞裏兩盞昏黃的燈也熄滅了,星琪向偵探報告了情況,結束了第一天的監視任務。
本來一切很正常,洗漱完,一人一張床,各自蓋好小被子,快睡着時,偵探問:“你知道為什麽要睡這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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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眼皮撐開一條縫,看到偵探彎彎的眼眉,星琪沒想接話。
然而偵探自問自答,“據玄學研究表明,窗口對着殡儀館,晚上會有不幹淨的東西進來。鞋子鞋尖正對向床,更容易招來不幹淨的東西。”
星琪回憶了備忘錄裏有關偵探的大幅篇章,從中檢索到【幼稚】、【惡趣味】的關鍵詞,很肯定缺少童年的偵探是惡趣味大爆發,咬緊牙關一聲不響,決心不在偵探導演的恐怖片裏當制造尖叫的龍套。
然而想象力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她有沒有把鞋尖正對向床?
腦海裏模模糊糊呈現出她踢掉鞋子上床的畫面,可是背景模糊,認不出是不是在旅館。
哎不對,偵探說的是床還是窗?
她的床臨窗,兩張床中間的過道很窄,她脫鞋肯定是在靠窗的這一側。
……
到底朝哪邊?
等意識到不該糾結這個問題,星琪徹底清醒了。
看一眼,就看一眼——
星琪飛快往床下瞟了眼。
“鞋尖朝床髒東西爬上你床,鞋尖朝窗髒東西跟你出門。”
星琪憤憤瞪了眼蒙上頭只有兩只眼睛露在外面的偵探,牢記不尖叫的決心。
但望着那雙水亮的眼睛,她一瞬間醍醐灌頂,往過道摟了眼。
自帶的拖鞋不在過道,也不在床腳。
下床過去一看,一只橫着,一只斜放。
星琪立時笑了:“……你也怕麽?”
眼睛眨了眨,同時掀開被單,撐起了個敞口的小帳篷。
那之後偵探和助手頭對頭,探讨了半宿的“髒東西如何形成又該怎麽避免”。
聽到雞叫第一遍,兩人達成一致意見,髒東西都怕公雞,養只哈總在家非常明智。
因為再沒有解決方案,天都要亮了。
這會兒,天也不是很明。
星琪以為還早,看手環時已過八點半。
神清氣爽通體柔韌返回對門,偵探又像昨晚一樣把頭蒙在被子裏,只露小半張臉,還在睡。
旅社老板沒起床,擺了兩張餐桌的一樓接待廳昏暗陰沉,卷閘門開到一半,人出門得彎腰弓背。
星琪在旅館門口的空地上轉了好一會兒,鎮上的餐館在五百米外,去給她買份現燒的早餐還是吃方便食品?
正猶豫着,她看到一個穿灰色帆布工裝的瘦高身影在向着殡儀館的路上走走停停。
沒看到那人的正臉,星琪卻直覺認定那是偵探要等的胡一萱。
她火速沖回樓上,先到對着殡儀館的房間隔着窗看,上樓開門半分鐘的功夫,工裝的那人走了十米不到,現釘在原地,忽然像糾結着要不要進去似的,一跺腳轉過身。
清爽利落的短頭發,臉還有些沒長開的嬰兒肥,但眉眼和胡興軍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就是胡一萱。
星琪跑出去敲敲對門,以更快的速度跑回窗前,擔心胡一萱會趁她離開的瞬間消失。
如此往來十幾次,胡一萱還沒走到殡儀館,對面房間傳出猶帶愠怒的“尚星琪”。
“那個那個,”星琪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唯恐打草驚蛇地壓低聲音,“那個人回來了。”
“你帶她上來呀。”偵探的聲音悶悶的,帶着一絲慵懶,倒是沒了之前的怒意,“我再睡會兒。”
星琪:“……您睡吧。”
胡一萱骨架還沒完全長開,人卻比星琪高了小半頭。
她似乎有點兒近視,頭微微前傾,眯着眼看了會兒叫下她的星琪,忽然睜大了,“你是夏以年同學的師父?”
星琪頗感意外,“你認識我?”
胡一萱語調十分誇張,“看過年年直播的都認識你好吧!氣功!”
“不、不是氣功。”星琪面紅耳赤,拘謹得仿佛她才是被半道搭話的人,“那個……你方便去旅館……聊聊嗎?”
“和夏偵探嗎?”
星琪心說你怎麽又知道?
但看胡一萱反客為主先往旅館走,她咽下疑問,跟在胡一萱身後。
“我知道你們的,夏偵探和兔子助手,”胡一萱興致盎然,“你們找那個游戲制作人,後面又怼那個油膩男,大快人心。視頻我看了好幾遍。”
大約是身在故鄉,胡一萱很放松,看不出一點兒兄長亡故的哀傷。
星琪不習慣被陌生人當面表示崇拜,胡一萱眼睛裏閃亮亮的毫不遮掩的興奮快要把她灼傷了。
她去接了半壺水,借着燒水器嗤嗤的聲響,問:“你還看年年的直播?”
不是說重點班的學生不能用手機的嗎?
“看呀,學校好多學生都看。”胡一萱皺皺鼻子,“但是很多人當笑話看。”
“啥?”星琪不解。
“年年,荀悠悠,卡列尼娜——就是Catty,三人幫在學校很出名。”胡一萱還年輕,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背後都叫她們海中三傻。”
星琪難以置信,“為什麽?”
“因為……”胡一萱欲言又止,老成地用幽幽的嘆息表達了“不知當說不當說既然不是外人我還是說了吧”,而後道,“就真的很傻。”
海城中學是三江流域重點中學,除了專門為“王孫貴戚”設立的進優班,一般學生都是自小培養的德智體美勞全面優等生,進優班裏雖然有頑劣的,但家庭背景都不凡,誰也不比誰高低一等,互相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同極相斥。
但即使在進優班,夏以年和荀悠悠的表現也非常突出——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濃妝,奇裝異服五顏六色,三五不時翹課,從頭到腳寫着“我是腦殘中的非主流,非主流中的戰鬥雞”。
進優班和國際部不在海中本部,在海城近郊一座改建過的舊莊園,管理上相當松散,基本态度是只要不在學校出事,孩子們可以随心所欲度過無憂無慮的讀書生涯,安全第一,和諧第二,至于校規紀律——得從下往上找。
“年年和悠悠怎麽惹到他們的我不知道,反正她倆在學校被欺負得很慘,Catty還好點,但別人也都躲着她。”
星琪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哈小二三姐妹居然在學校被霸淩,居然有人霸淩這三姐妹?
“你們不知道?”胡一萱問,“也太不關心年年了吧?”
“不是,等一下。”星琪思路全亂了,下意識地擺擺手,想理清現在是什麽狀況。
被害人是胡一萱的哥哥,是哈小二三姐妹的付費演員男友,胡一萱是哈小二三姐妹同校不同部的同學,關心并了解她們……
但不知是覺沒睡飽早餐沒吃,血糖低導致腦動力不足,又或是胡一萱的話裏太有深意,她想了半天,隐隐作痛的腦殼只有四個字“想不明白”。
“夏以年缺愛又缺心眼人傻錢多,被你哥哥纏上情有可原,對不對?”
上方落下偵探的聲音,星琪下意識擡頭,正好接住她遞來的奶糖。
“補補血糖,王叔馬上就來。”偵探彎腰在她耳旁輕聲道。
原本姿态輕松中帶些随意的胡一萱把手插進工裝口袋,兩頰咬肌不易覺察地繃緊了。
盡管只是一瞬間,但星琪看到了充斥在胡一萱四周的微妙違和感頃刻間消失殆盡。
胡一萱擡起下巴,生硬地說:“我不認他是我哥!我跟他斷絕關系了!”
這才對。星琪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
無論她是讨厭、憎惡當牛郎的哥哥,又或者無法接受兄長橫死的事實,對胡興軍有所反應才是正常人,像剛才那樣若無其事地讨論着哈小二,實在讓人說不出的難過。
“你哥哥在對面老老實實躺着,不會被送去當教學标本。你需要跟我們回海城。”
“憑什麽?”
偵探望了眼窗外,心不在焉道:“憑你在這裏是第一兇嫌。”
車到樓下了。
讓王叔看好胡一萱,偵探和助手細嚼慢咽用過早餐,和晚起的老板打了招呼,方才離開旅社。
胡一萱在車外,又恢複了少年人的恣意,見兩人過來,高高舉起手,破直白地做了個拇指碰拇指的動作,問:“你們兩個,是一對吧?”
這孩子怎麽語不驚人死不休的?
星琪後頸一涼,趕緊回頭瞄了眼偵探,連連擺手:“什麽什麽,不是的,不是的。”
她沒看到偵探臉色一沉,胡一萱看到了,滿臉藏不住的得意,上車時甚至吹了聲響亮的口哨。
“尚星琪。”
每當偵探連名帶姓叫她,就表示偵探生氣了,且氣得不輕。
星琪哆哆嗦嗦地扭頭,“我……胡一……”
胡一萱瞎說的,跟我沒關系。
唇上一涼,接着一痛,話就這樣被堵在唇齒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