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黃粱一夢(8)
回海城的路很長, 出了懷城, 嘴唇上被咬過的那塊不再疼也不再火燒火燎, 面對胡一萱近乎促狹的對偵探與助手關系的探究,星琪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并逐漸端起四平八穩的助手架子。
偵探徑自去了副駕,留她獨自面對胡一萱, 用意不言而喻。
胡一萱是個很會扯皮的小姑娘, 年紀不大,城府不淺,心眼倒不見得很多, 腦筋很活絡,對待這種人,萬萬不該跟着她的話頭走。
于是每等胡一萱翻飛的嘴皮子停下來, 她便問:“這幾天你在哪兒?做什麽?”
幾次下來,胡一萱身心俱疲, 雙手抱臂靠在椅背上, 頭枕在車窗,望着窗外飛速後退的風景,一言不發。
锲而不舍的那個換成星琪。
“你和你哥哥從懷城火車站佳婷旅館分開, 你去了哪兒, 做了什麽?”
“他不是我哥。”胡一萱淡淡地說,“我是孤兒,沒爹沒媽,沒爺爺沒奶奶, 沒兄弟也沒姐妹。”
“你這段時間在哪兒?”
“你煩死了。”
胡一萱煩躁地扒拉一頭短毛,第一眼看到時星琪還覺得短頭發清爽利落,但這會兒距離近,看得出頭發很多天沒洗,尤其是額前的劉海,一绺绺有黏連的跡象。
“在哪兒?做什麽?”
“在外婆家,當童養媳。”
星琪一字不動又問了遍。
“在王坪村養殖場,幫人幹農活,行了吧?!”胡一萱有氣無力地說,“你別問了。”
星琪翻出地圖,王坪村在懷安鎮東北,離懷城二十多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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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上學?”
胡一萱拽拽下垂的工裝褲。
帆布工裝并不合身,興許是王坪村養殖場的人給她臨時穿用,站立時一身工裝松松垮垮,坐下來,硬布料難以軟化貼合,在胸腹鼓起一大塊,形狀不規整,顯得女生膨脹了一倍,卻襯得那張沒長開的臉更稚嫩。
星琪繼續複讀機模式。
“我不打算回去。”胡一萱望着窗外,眼光閃爍不定,可神色是平靜乃至于沉寂的。
“為什麽?”
沒等問第二遍,胡一萱爽快答道:“不想上。”
“為……”
“你能不能換句臺詞?”
“你學習很好,學校有助學金獎學金,生活你不用擔心,為什麽不上學?”
其實星琪還想告訴她按規定,胡興軍的遺物遺産都會劃到她名下,至少供她讀完大學沒問題。
但看胡一萱對兄長的抗拒,她知道最好先別說。
胡一萱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她,“你聽力不好嗎?我不是告訴你了,上學沒用,沒意思。我是孤兒,我想幹什麽沒人有權力管我。”
“抱歉,我聽力還行,記性不太好。”星琪笑笑,接着問,“你為什麽覺得上學沒用,沒意思?”
胡一萱想給她跪了,塑膠鞋底連跺幾下,車裏鋪有地毯,她下了重力,然而咚咚的聲響沉悶無氣勢,她的抗争/非暴力不合作氣焰随之被自己踩到腳底。
“真的沒意思。”既是回答偵探助手的問題,也是暗諷她很無聊。胡一萱往下滑,給自己找了個舒适的半躺姿勢,斜睨星琪,“也是真的沒用。”
星琪指了指耳朵,意思是“洗耳恭聽”。
胡一萱看了她一眼,又怕她再打開複讀機,快言快語:“我從小學習成績很好,現在也不賴,海中前二十。”
“嗯。”
星琪看過胡一萱滿牆的獎狀,懷安鎮老所長說她是懷城中考狀元,特招進的海城中學。
“但是鯉魚躍了龍門,出身還是鯉魚。”
胡一萱收回攬滿沿途綠意的餘光,再開口時換成了未有過的背課文似的刻板語調。
“而且就算人中龍鳳又怎麽樣,不照樣得活在這個肮髒的世界。”
胡一萱自幼聰慧,這份靈性不只在讀書學習。父母因意外事故過世,她有記憶,也堪堪懂了什麽是人有旦夕禍福,以及死亡的含義。
知道再也不能依偎母親懷抱,聽她念唐詩宋詞,ABCD,小胡一萱哭鬧過,人之常情,亦是生物對安全感不再的恐懼宣洩。
但她和胡興軍一樣,沒用多久就走出悲傷,面對耄老鄉親的關切,還能天真無邪地說“我們有爺爺呢”。
偏遠農村的孩子,衣食尚無着落,沒資格悲傷難過,也沒餘暇。
謹記母親“讀書改變命運”的教誨,兄妹倆能做的只有讀書,學習。
胡興軍什麽時候放棄的,胡一萱記不太清。
只記得有天晚上爺爺抽了一宿的老煙,天亮時拿磚頭砸碎老煙杆,大罵胡興軍:“老子煙不抽喽也供你娃子上學!”
白發人送黑發人,爺爺對兄妹倆讀書的事有近乎信仰的執着。
然而那之後沒多久,爺爺走夜路去城裏賣菜不慎摔斷了腿,胡興軍寧願被瘸腿的爺爺打死也不讀了。
等爺爺下地走路,胡興軍離開孟坪村去鎮上幫小工,後來又去了懷城,一路到海城。
胡一萱連哥哥的那份一起努力着。
中考狀元靠的絕不止是天分,還有懸梁刺股、鑿壁偷光。
收到海城中學通知書,初中各科老師特意給她開了慶功宴,說像她這樣的學生去海中入讀,等于一只腳提前踏進了重點大學的門。
胡一萱很自豪,也因此,在爺爺墓前一滴眼淚沒流。
她以為進入海中是命運改變的分叉點,事實的确如此。
她以為進入海中是開啓了命運遲來的希望之門,大錯特錯。
中考狀元聽起來光耀門楣,實際上入學第一次考試她只在班上中游,那時胡興軍安慰她剛升高中,又是海城,學習方法和教材和懷城不一樣,可以理解,讓她別太緊張。
然而第二次更差。
第三次摸底考差點兒跌出重點班。
更令胡一萱心灰意冷的是,那些名次遠在她之上的,除了學習,音樂、美術、語言、編程……每個人都能拿出一兩項特長。
那個跟她一樣排名忽上忽下偶爾墊底的同桌私下竟是月收入過六位數的網店店主。
只有她,一無是處。
老師沒對她表現過失望,同學經常幫助她鼓勵她。可這一份份陌生的關心更讓胡一萱如履薄冰。
她認識到了人和人的差距,努力打起精神應對學習,應對看似融洽的同學關系。
什麽時候逼迫自己正視世界的不美好?
哦,大約是有天她做完英語聽力,摘下耳機擡頭,發現半數同學都在互相傳連接,觀看“海中三傻”的直播。
赤裸|裸的辛辣嘲笑,還有同學大呼小叫,指揮誰誰給同在初中部進優班的弟弟妹妹發信,讓他們當面一定要鼓勵支持“海中三傻”,讓她們繼續享受萬人矚目的關注,繼續當跳梁小醜。
那一刻,胡一萱遍體生寒。
這些天之驕子,背後是不是也合起夥來,讓她繼續悶頭學習,灌給她一些藏着毒|藥的雞湯,等有天她頭破血流,不得不承認她就是農村來的孩子,再怎麽努力最終也是落人一等。
就像直播裏這三個據說家庭背景優渥,買東西不是什麽名牌衣服,随随便便一輛跑車一艘游艇,不照樣仍被人當成上蹿下跳的猴子取樂?
早慧的少女突然生出了“衆生皆苦”的禪意。
在荀悠悠的直播裏看到胡興軍,聽她說這是她的男朋友,胡一萱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冷靜下來,“衆生皆苦”變成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她找到了放棄的理由。
天資、家庭背景不如人她認,屈膝給被全校取笑的海中三傻當小白臉的哥哥,她不認。
她努力過,很努力,但就算讀出了門路,能改變什麽?父母爺爺能複生、抹消胡興軍的過往,之後會是一片坦途嗎?
不。
都不會。
那何苦讀書學習?
“不是的。”
對面的偵探助手像撥浪鼓似的搖起頭。
她是那種五官端正的長相,紮着馬尾辮,很籠統的“清秀”,因為沒什麽特點,就一雙眼睛大得近乎圓,但缺乏神采,時常茫茫然地游離四方,并不耐看。
唇上留了道紅腫的印記,上車時,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抿嘴,擔心被她看到嘲笑她,可她還是看到了,并且極盡所能地嘲笑了一路。
但這會兒,那雙眼睛閃着好像“這裏起火了、快救火”的急切的光,忽然間,整個人亮了。
“不是的。”偵探助手緩慢而堅定地重複道,“你要學的。”
胡一萱常年伏案學習,練就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絕學,想閉目塞聽就能閉目塞聽,五感随意開關。
她講得累了,剛半阖上眼睛,正打算關閉聽覺,構劃解決胡興軍的身後事就去出家的終極目标。
但忽然間,她被那兩簇光驚醒了,心想,聽一下,不然一會兒又複讀機了很煩。
“要學的,”星琪拿手指關節給腦門刮痧,她後腦不疼,但是前額突突跳,她在不自覺地反刍胡一萱摻雜太多個人情緒的信息,“你過往經歷的一切都會給你打上烙印,變成你的——唔,技能,等你有需要的時候它們會出現。”
她也渾渾噩噩虛度了一段光陰,至少有一年半的時光她沒有任何印象,不單單有舊手機壞掉的原因,更有可能是那段時間泛泛可陳,沒什麽值得記下來的。
反觀她入職偵探的一周工作室的這段時間,每天都很充實,每周都有她認為必須銘記的,并且也費盡心機記下來的內容。
她還發掘了看似沒用但總有天會派上用場的技能——就比如為了哄哈小二的信仰之躍,在直播裏露一手,起碼胡一萱沒見了她就跑,甚至配合地跟她進了旅館。
“你多學一點,未來的選擇就更多一點,不是讓別人選你,是你選別人。”星琪喃喃地說,“然後有天你遇到了你認為是的那個人,才能把一切都給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