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黃粱一夢(11)

這天下午三點, 王叔比約定時間早半小時到小區。

車停在後方桂樹林旁的空地, 是星琪先聽到。等十分鐘, 約莫王叔抽完一支煙,她做了個深呼吸, 才告知對面閉眼小憩的偵探。

早出晚歸了兩天,調查完胡興軍一案, 升級搭檔的星琪還沒跟偵探完整說兩句話, 就被安排去給被害人家屬送案情綜述。

“緊張?”

星琪下意識搖頭想否認,頓了頓,沮喪地把腦袋送到偵探手下摸耳朵, “有一點。”

她比劃出紅棗大小,“這麽點兒。”

王叔是夏家的專職司機,服務偵探理所當然, 專門接送她,星琪擔不起。

但轉念想到将面對的是個伶牙俐齒的小機靈鬼, 星琪認為偵探派善解人意的王叔另有妙用, 倒不一定是為她。

“去吧。”偵探推她,“等比尚小兔大了再找我。”

星琪嘿地笑出聲,“那倒不至于。”

她鼓足真氣彎腰啄向偵探唇角, 然而偵探稍一轉頭, 正中紅心。

甜是甜的,軟也是軟的,溫度卻能把正經歷最後一波倒春寒的清涼空氣暖熱,也讓頭暈眼也花。

“沒有兩只尚小兔大別找我。”

見偵探丢奶糖, 星琪抓上檔案袋就跑。

四點半,車準時停在長途汽車站出站口,在無數張灰頭土臉形容疲憊的旅客中,星琪一眼看到那張年輕的臉。

胡一萱今天沒穿大三碼的工裝,簡單樸素的灰色運動外套和牛仔褲,豎起的領子擋住下巴,但星琪對那雙和兄長相似的眼睛印象頗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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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手機上胡一萱的學生照比對了下,星琪迎過去。

胡一萱倒是記得她,臉一拉,轉腳往公交站去,“我去學校拿東西,取證件,別煩。”

“王叔送你嘛,王叔你認識的。”星琪指指停在路旁的車,王叔手伸出窗外和她打招呼。

“免費豪車不坐白不坐。”胡一萱不客氣,先一步上去。

按計劃,星琪把資料交給受害人家屬,最好讓她閱讀完案情陳述,再讓她簽署知情書及遺物認領單。

但才把檔案袋遞過去,看到胡興軍的名字,胡一萱便撇嘴扭頭,雙手抱胸,“不看,不簽,不要,跟我沒關系。”

“看一下。”星琪勸她,“你可能對你哥哥有很大誤解。”

胡一萱嗤笑:“你看過了?”

“沒有。”

“那你怎麽知道是誤解,哦……”胡一萱模仿星琪的語氣,“偵探說的。”

“對呀。”星琪無視露骨的嘲弄,開心點頭,“偵探調查了兩天呢,胡興軍很好。她說的,她不誇人。”

“短命鬼就是好人啦?”胡一萱翻白眼,“不看。”

“不看你也要簽字,不簽字視作自動放棄繼承,将交給相關部門進行公示拍賣,或作福利捐贈。公示是你的軟肋、逆鱗。”星琪笑眯眯道,“偵探說的。”

“你們是不是吃飽了撐的?也不,你們有錢人一般不吃飽,所以餓得發慌到處搞事情。”

“你看嘛。”

“不想看,你念給我聽。”

胡一萱提的要求出人意料,星琪扭頭看駕駛區,王叔目不轉睛看前方道路,并未留意後視鏡。

車裏沒升隔音板,前後連通。

“你不念我就不看不簽字,随便你們怎麽弄,公示就公示,反正胡興軍戶口注銷了,我無所謂。”

“唔。”星琪摸摸鼻子,剝了顆牛軋糖給自己壓驚。

胡一萱抻長腿,小腿碰碰她,“我也要。”

“哦。”星琪掏掏随身帶的小包,發現只剩一顆牛軋糖,但有很多奶糖,夾雜兩顆果糖,她把牛軋糖揀出來,剩下的直接遞過去,“你選。”

胡一萱粗魯地全部抓走。

星琪低頭扣小包搭扣,胡一萱的手指很涼,她很緊張。

她其實不敢面對胡興軍的死嗎?

星琪溫吞吞地解着檔案袋封存口的白線,留足胡一萱反悔的時間。

胡一萱一顆一顆往嘴裏填糖,始終不發一言。

星琪抽出文件平放在腿上,粗略翻翻,沒看到照片,松氣的同時,暗暗提醒自己放慢閱讀速度。

“胡興軍,男,時年二十二歲,祖籍懷城懷安鎮孟坪村,生前系海城東區陽江口街道圖書館餐廳服務員,與海天一夢娛樂公司簽署經紀合約,是該公司簽約演員。”

“呵呵。”胡一萱冷笑,“什麽娛樂公司,你直接說海天會所好了。”

星琪頭頸不動,只擡起眼睫漠然地掃了她一眼,胡一萱咧嘴,“你繼續。”

胡興軍18歲那年從懷城到海城,前兩年輾轉在連鎖火鍋店打工。

20歲那年,爺爺因病去世,胡一萱考入海城中學,開支驟增。因外形條件不錯,為人良善,經客戶介紹,去海天一夢參加面試。

通過面試後,胡興軍參加了為期三個月的職前帶薪培訓,于該年底正式成為海天一夢的簽約演員,期間應聘的圖書館餐廳合同工未辭。

海天一夢娛樂公司旗下共有16名簽約演員,經紀人共8名,一帶二模式,另有多名職業助理。

和普通經紀公司不同,海天一夢的演藝并不在大小屏幕或舞臺,旗下藝人的表演對象是孤獨寂寞、缺乏私生活的都市男女。

在公司的包裝下,演員們時而是年輕有為的公司總裁,時而是神秘海歸,有時又是剛畢業的大學生,當經紀人選定目标,對演員言行舉止、禮儀、知識都有針對性培訓。

在此期間,公司助理負責鋪墊交往機會,以待演員出場快準狠地拿下目标。

“拿下目标幹嘛?不僅騙色還騙錢?”胡一萱不可思議道,“我還未成年哎,你跟我講這些沒關系?”

“呃,不是。”星琪拿起文件,辨認出寫在目标後的小字注釋,“撫慰都市男女孤獨的心靈,提供精神依靠,半公益性質,不以短期盈利為目的。”

“嘁——”

星琪默讀了兩遍“不以短期盈利為目的”,記在腦海,接着往下念——

胡興軍外形俊朗,性格溫柔陽光,具有一定的文化素養,被公司重點培養為特級演員,旨在老少通吃。

公司分配給他的目标群體是缺乏關愛的富有女性,三個月前,他的服務對象多是企業高管和退休寡居的教授,他人很機靈,頗得客戶喜愛。

重點在于,胡興軍風格質樸,同事說他稱得上“出淤泥而不染”。

作為關系較近甚至親密的心靈慰藉伴侶,不少客戶随手送些禮品、小費,只要數額不大,默認是演員的獎金外快,畢竟客戶不會向公司打小報告。

但胡興軍把所得的額外收入統統上交給公司,而且他沒跟任何客戶真正發生過關系,這點和最初的報告有較大出入,是偵探這兩天親自和胡興軍的客戶聯系交流後得出的結論。

“Alex啊,很幹淨的男生。”

“軍軍?很好的年輕人,正能量,哈哈。”

“很溫暖的小男孩,跟他一起我特別開心。他很懂禮貌,和我談得來。”

“上進,求知欲很強,張弛有度。”

……

客戶談起胡興軍多是坦坦蕩蕩,不摻雜男女私情,沒有任何情欲暧昧。

少數有埋怨的,也是追問他為什麽突然消失,相識一場也算朋友,哪有這麽絕情的,而在據實相告後,前一秒埋怨的人愕然無語,好幾人當場泣不成聲。

“這裏有備注。”星琪把那頁紙給胡一萱看,“共采集12份許可外傳的音視頻材料,将在你簽字後24小時內發送到你郵箱。”

胡一萱把手裏捏變形的三顆奶糖一股腦塞進嘴裏,糖紙都沒剝,沙啞模糊地問:“那為什麽還有人害他?”

星琪看文件,下面果然是關于這個問題的解釋——

此類娛樂公司不在少數,海天一夢尚是游走在灰色地帶,以軟實力經營,但業內不乏黑色暴力經營。

“你關注夏以年直播,可能聽說過她的一個所謂的姐妹出海失蹤,家中父母着急萬分,極盡所能尋找,後來追查到所謂的男友,發現也是演員。但二人去向至今不明。”

“你想表達什麽?”

“你應該相信你哥哥的為人。”星琪說,随即改口,“我沒和胡興軍接觸過,不好評價他,也沒權力試圖改變你的看法。”

她晃了晃文件,“但認識他的客戶和同事都說他為人正派,值得深交。你可以适當參考。”

胡一萱頹喪地埋進臂彎,只露頭頂發旋一抹白。

星琪安靜地等待着,等待爆發。

車輛恰好駛入江底隧道。王叔打開窗,霎時間,頭頂滾滾江流、兩旁呼嘯風聲一齊淹沒了少女的嚎哭。

駛出隧道,胡一萱擡頭,猶帶淚痕,神色還算平靜,“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有人害他,誰害了他,怎麽害的。”

“是……”星琪翻到下一頁,亦即倒數第二頁,“同行報複。嫌疑人認定Alex搶了他的客戶。”

“客戶?”胡一萱松開緊咬的下唇,“年年她們嗎?”

星琪往下看,詫異地問:“你怎麽知道?”

不知是悲從中來,或者是想到了什麽,胡一萱沉默地把頭埋回去又裝鴕鳥。

客戶正是哈小二三姐妹,胡興軍固然獨善其身,但對業內運作多多少少有所了解。

他在搜索海中時,無意間搜到了谑稱為“海城三傻”的直播三人組,他認為這三個人傻錢多的中學生遲早會被業內盯上,因此向公司争取機會,率先出手。

首先,胡興軍以簡單好認的昵稱“Alex”關注直播主悠悠,經常刷一些小禮物,間或發風趣幽默的彈幕吸引悠悠注意,由助理組成的助威小分隊同時在直播間鋪墊,等直播主明确表示對Alex感興趣,Alex真人露面。

認識了悠悠,便順其自然地認識了Catty和夏以年。

胡興軍全天24小時關注三人,保護她們不被業內人士趁虛而入,同時灌輸給她們防範陌生人的思想。

“一定程度上,他避免了和胡一萱同為校友的三人誤入歧途。感謝。”

念出這段話,星琪恍然大悟。

怪不得偵探派她一個人來,原來是不好意思替夏以年向胡興軍的遺屬致謝。

“不用謝,他活該。他是大傻叉,死得其所。”

星琪權當她是悲傷過度,言不由衷。

資料最後,回形針別着一張紙條,上面的字體稚嫩,下面的字體歪斜。

「今天哥哥去城裏了,他和爺爺說學雜費他去掙。哥哥為了我退學,我一定要好好學習,将來給哥哥當老師,給哥哥補課。」

「萱兒,學習。」

胡興軍回舊宅,為的就是這張字條。

……

趕在高峰期前過了江,出城方向堵了一刻鐘。

六點半,和偵探預計時間分毫不差,車輛停在海城中學高中部校門。

校門口的馬路上停着十幾輛車,聚光燈照得大門口通亮,三五成群的學生一波一波進校門。

胡一萱正要下車,扭頭看到後方兩三個同學很快經過車邊人行道,猛地縮回去,“能不能送我去後門?”

王叔卻下車繞過車後親自為胡一萱開門,星琪忽然注意到他今天的穿着格外莊重,精致得體的修身西裝,一絲不茍的領結袖扣,皮鞋锃亮。

開了門,王叔恭順地微微鞠躬,将手護上方,“萱小姐,請下車。”

“搞什麽啊?”胡一萱回頭看星琪,“你們有必要這麽搞我?”

“哎!那不是胡一萱嗎?”

“沒看出啊萱總有專職司機!”

胡一萱在起哄中跳下車,紮進同學堆喊“散了散了”。

王叔禮數周到地目送她在同學的簇擁下往入校方向走。

毫無疑問,離正式走出象牙塔還有段時間的學生提前學會觀車以識山海。

然而在此起彼伏的口哨聲中星琪卻隐隐聽到胡一萱否認,

“我真是山裏娃,有什麽好裝的。”

“那是夏以年家的,警告你們,以後不準再說年年傻,我罩她。”

“……”

回程一路無話,星琪幾次拿起手機想給偵探發信息,最後卻都是默默放下。

胡一萱坦然接受了兄長的過去和死亡,理解并簽了該簽的文件,她還是一頭霧水,千絲萬縷不知從哪個頭起始。

聽到王叔提醒她到家,星琪暈頭暈腦推車門。

然而不知道是下雨還是王叔停的位置跟以前不一樣,餘光瞥見前面一道不太規整的陰影,明顯有東西朝膝蓋飛,星琪左腳右腳不知該邁哪只,反應不及,随即被人長手一攬摟在懷裏。

星琪順勢吸了一大口,拖着可憐巴巴的哭腔連呼了好幾聲“偵探”。

“辛苦了。”

“不辛苦,就是……”星琪埋在她頸窩裏搖搖頭,“有好多東西胡一萱同學都想明白了,我沒有,有點難受。”

“夠不夠一只尚小兔?”

“……夠兩只呢。”

作者有話要說:  信息量有點大,一章沒走完,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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