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黃粱一夢(13)&重提
偵探一早出門, 星琪百無聊賴, 從花園攀外牆到四樓, 再從四樓跳回花園,決定擇日不如撞日, 去醫院做檢查。
她對醫院沒什麽印象,搜索到附近三公裏有家公立醫院, 便帶上身份證和手機, 即刻出門。
沒看過病不要緊,萬事靠網絡。
但她沒想到網絡也有靠不住的時候。
收費處挂着“支付系統升級,僅接受銀聯卡醫保卡和現金”的告示。
星琪拿着手機舉目四望, 濃濃病氣撲面而來,她有點腳軟,心裏更抗拒打擾被慘淡愁雲籠罩的病人及家屬。
萬般衆生相于此間歸為一相, 旦夕禍福并生老病死的凄苦。
一回頭看門診樓樓下有家營業的飲品店,裏裏外外圍了兩層顧客, 她過去問了幾個人, 然而網絡支付慣壞了一幫現代人,三個願意和陌生人說話的好心人都沒有多餘現金。
問了第四個得到的答案也是“沒有,不夠”, 星琪不氣餒, 心想醫院外面的小路上有各種小商店,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需要現金嗎?要多少?”後面響起一道刻意壓低透着涼意的嗓音。
星琪喜大于驚,轉身撲過去,“天降神兵!”
阻擋她的是多日未見的黑色手柄單棍, 頂部的小型機械爪在她眼前猶如章魚觸手伸開收縮,無聲警告不準再靠近。
星琪及時收住步子,等偵探動了再挪腳,一面跟她走,一面念着計算結果,“挂號費加門診加檢查,一共……”
“你取身份證的抽屜有張白卡,沒看到嗎?”
星琪回想了下,“有哦。”
“醫療卡,你的。”機械爪将白卡送到星琪面前,偵探還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以前帶你做過體檢。譚老醫院有你的詳細檔案,我帶你去那邊,不用另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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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閉上嘴巴,唇線抿得筆直。
再遲鈍,星琪也意識到偵探情緒不對,“我自己去好了,您……”
然而偵探只顧悶頭往前走,星琪見勢不妙,只能亦步亦趨。
等到了車邊,星琪搶先跳上副駕,笑嘻嘻地望着她繞過車頭,然後雙手捧起下巴用熱誠的凝視迎接她進來。
偵探壓根不看她,“你不是要自己去嗎?”
“不,您肯定會不放心,然後一路跟着我。”星琪系上安全帶,“咱們就別客氣了。”
偵探的臉色由白轉紅,眉頭下壓,想斜她一眼又繃住了,“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咦?”星琪眼珠一轉,将手機換到左手,舉高,右手先指腕上兩只手環,再指手機,“位置共享和手機開着的,我沒想瞞您。”
看偵探下颌微擡,明明有一瞬間側臉寫着傾斜的“吃癟”,星琪笑出聲,解開安全帶過去飛快在她臉上“吧唧”了下。
不等她發作,星琪又遞上準備好的濕巾,“是我不對,我應該發信息給您。”
“你……”
“我應該要告訴您,但可能是忘了,我有失憶症,您怪我嗎?”一連串話飛過去,饒是偵探也應接不暇,星琪趁機又道,“您不怪我,我可以抱抱您嗎?”
“……滾蛋。”話雖如此,偵探揿下按鈕,讓“請系好安全帶”的機械女聲回蕩車廂。
星琪暗自抹了把汗,心想幸虧提前跟許仕林讨教了幾招早也背晚也背以備不時之需。
林同志可真是萬能外援啊,星琪由衷感嘆。
車平穩地駛出醫院駛向城市對角線的另一端。
“嚴格說,是我隐瞞情況在前。”隧道堵車時,偵探忽然開口,“是我不對。”
星琪往嘴裏塞糖。
林同志羅列了五大條十二小條“怎麽哄人”,沒寫對方認錯怎麽辦,又或者寫了,她以為偵探不會認錯——因為她根本不會出錯——因此沒放在心上。
偵探瞥她,汗津津的腦門,眨巴眨巴的眼睛,鼓起又迅速凹下去的臉頰,顯然心虛,扳回一局的自得油然而生,相應的,隐瞞真相的陰影淡去少許。
“聚會那天之前,我們都知道你失去了一些記憶。你入職當天,我帶你去譚老的醫院體檢,那時候譚老建立了你的醫療檔案。”
她想了很久怎麽和兔子坦白這件事,因為林太太一直叮囑她兩人若想好好相處,彼此之間必須坦誠,兔子一貫全心全意,她也願意給兔子敞開一切,唯獨——
唯獨過去,她不願意讓兔子面對。
“早知道我就不用白跑一趟,”星琪翻弄着手中的白色卡片,枕在車前架上看她一會兒,拖起軟綿綿的腔調,“您都不讓我抱了……哭哭……”
要不是手裏握着方向盤,星琪确信偵探會捏她耳朵,捏到發紅發熱,好像這樣就能掩蓋她耳廓耳垂的緋紅似的。
“老師說,您臉紅不一定是超能力。”
老師的原話是:尚星琪同學你快醒醒,這個次元沒有超能力的好不好。
“是害羞。”星琪捂嘴偷笑。
“閉嘴!”
情知再逗下去會惱羞成怒,星琪收起玩笑臉,一句一頓道:“像您相信我一樣,我相信您,相信您會在時機恰當的時候告訴我。”
她點點太陽穴,“直覺。”
否則她早就在失憶症暴露的那天偷偷溜走,不會一天天黏着偵探,恃寵而驕,任由偵探縱容她,迷迷糊糊又橫沖直撞。
偵探沉默良久,等紅燈時,猶疑道:“你有沒有想過,失憶對你反而是件好事?”
星琪笑:“我以前……做過很壞的事情吧。”
她假裝沒看到方向盤上驟然鼓出青色的手背,舉高雙手,握拳又松開,“您肯定知道,這雙手會開鎖。”
最近的記憶,是打開胡興軍老屋抽屜的那把鎖,很簡單,不費吹灰之力。
星琪向後仰靠,盡量放松肢體語言,“請您別停車,我怕斷了,我就再提不起勇氣告訴您。”
耳旁飄來一聲從牙關裏擠出的“嗯”。
“我知道羊脂白玉是什麽觸感,好像以前把玩過很多次。我的聽力和嗅覺都很好,我在客廳能聽到外面的腳步聲,分辨出五十米外停車下車的是王叔。早上我閑得無聊,徒手爬到四樓……”
星琪停了下,“您在的話我能顯擺給您看,逗您一笑。您沒在,我自己覺得沒意思,忍不住瞎想八想,想自己以前到底是做什麽的,教我變魔術的爺爺很早就去世了,那我怎麽會這麽高難度的極限運動?”
“我不知天高地厚幻想過自己是特工。”
有資格和您并肩作戰的那種,星琪在心裏悄悄補了句。
“但林給我看的視頻——尤其是山莊那段,雖然剪輯過,但我總覺得那時候的我不是心裏有鬼,就是随時随地防着鬼,也有可能兩者都有,自己是鬼,還提防別的鬼半夜敲門。”
直白剖析自己的兔子按理說很陌生,和之前嘻嘻哈哈嚷着要抱抱的兔子判若兩人,但……沒有,并不陌生,确切地說,就是她一開始便認定的兔子,助手,搭檔。
是真正的她,單憑自己逃離龐大而黑暗的犯罪組織,托着一顆缺損的腦袋大隐于市。又不是一味逃避或是尋求庇護,她很勇敢,敢于在陽光下揭開隐秘過往,甚至——
恰好前方是紅燈,偵探踩下剎車,皺皺眉,“過來。”
握緊的手同樣冰冷,微顫,只餘掌心一丁點溫度,随着交握的時間越久,漸漸擴散,“你失憶是好事。”
“當然了。”星琪安慰似的反握了下,見前面紅燈閃爍轉為綠燈,遞送回去,“遇到您,付出任何代價都值得。”
偵探往右轉,飛快地看她一眼,重複道:“你失憶是件好事。”
星琪轉動手環,提醒她:“第三遍。”
“胡興軍的案子沒完全了結。”車輛駛入地下車庫,偵探方才解答,“胡興軍滿以為犧牲色相為人民服務,同時給妹妹和自己賺取學費,事實是做了間諜不自知。”
“不知道嗎?”
“不知情的棋子不容易出纰漏。”偵探篤定道,“職前培訓除了篩選适合做間諜的人選,另一個目的是……精神控制。合作單位上午提供的信息,我還沒核實,不過,錯不了。”
“精神控制?”一味複述關鍵詞,星琪沮喪地認識到昙花一現的智商又落回正常水平。
“對。”前面十米外候着譚老派來接應的年輕護士,但偵探沒着急下去,“篩選同理心強,具有強烈願望卻長期不得滿足的人。在宗教管控不嚴格的國家,這類人極易被新興宗教籠絡為信衆。在國內,大部分會被騙去搞傳|銷。”
“啥?”星琪一臉懵。
“胡興軍一心願望供妹妹讀書,向往自己變成讀書人,海天一夢抓住他這一點,幫他在圖書館餐廳找了份閑職,在以後的培訓和業務中,派給他的也多是愛好讀書的企業高管,以及退休教授。”
“我不是很懂,”星琪撓頭,“不是,我一點兒沒懂。”
“洗腦。”偵探摸了摸被她自己撓紅的額頭,“海天一夢改造胡興軍只用了三個月,成效蔚為可觀。笨兔子被洗腦好多年,如果不是失憶,恐怕很難進行改造。下車。”
見二人舍得下車,等候已久的護士做了個請的手勢,先向電梯廳。
“我還是沒懂,”星琪小跑追上偵探,“您是說我被洗過腦?”
“嗯。”偵探簡單地抛出單音節,扭頭卻見星琪如喪考妣地呆立原地,只好回去牽她。
“沒那麽恐怖,社會生活處處都有洗腦,廣告營銷就是應用最普遍的洗腦方式,追崇某個明星,觀看某部電影,買暢銷書,通過反複加深記憶的方式,給潛意識打下烙印,讓人們更容易做出某種選擇。”
星琪:“……您這麽一說更可怕了好嗎?”
“等我核實完給你慢慢講。”偵探揉了揉兔耳朵,把她推進電梯廳。
“譚院長在開會,大約還需一刻鐘。”護士适時插話。
聽聲音略耳熟,星琪不由看向長相和聲線都很甜美的護士,腦子裏浮出模糊的畫面,随後,她露出笑容,“是你呀。”
護士也笑,“原來您的老板是夏小姐,怪不得。”
單棍強勢插入兩人碰撞膠着的視線,接着是板着臉的偵探。
星琪卻一個勁兒地笑,笑得燦爛、開懷。
笑到護士将二人帶入休息區,才斷斷續續停下來。
“你今天的表現讓我很不開心,”偵探盯着護士遠去的背影,面無表情地說,“我保留删除備忘的權利。”
“沒問題。”星琪渾不在意,“您開心就好。”
到偵探拒絕和她說話的第十個小時,星琪恍然意識到嚴重性——她該不會是……嗯?
想着不可能,星琪查了下記憶手環的雲端備份,對話日志都在。
回樓上,卧室黑漆漆的,只衛生間門口留了盞廊燈。
星琪以為偵探睡了,回閣樓洗漱,然後蹑手蹑腳地下樓。
走到三樓轉角,她隐約聽到二樓有響動,側耳一聽,聲響逐漸遠去,消失在卧室。
星琪反應了足足半分鐘,差點笑出聲。
在家還偷偷摸摸的偵探小朋友真是稀奇又可愛。
于是星琪一上床就滾進偵探懷裏,不顧她小小的推搡,湊到她耳邊問:“您覺得護士小姐姐好看嗎?”
偵探沉默了一會兒,涼涼道:“什麽護士小姐姐我不記得。”
“我記得她,應該蠻久了,上次體檢是她帶的我,一直誇您良心、靠譜,還給過我兩塊三明治。”
偵探剛想說什麽,卻被壓在身上的兔子急切地打斷,“她沒您好看,我還記得她。我一定不會忘記您。不會的。”
星琪很開心,開心地抱着她最珍貴的偵探不撒手。
“星琪……”偵探不自然地想要掙開她,“尚小兔……兔子頭……”
“老師說這代表尚小兔很喜歡它碰到的人,非常非常喜歡。”星琪不退反進,“就算大腦記憶淡化,生理也會記得。俗稱口上說不要……”
“……好了你別說了。”
“身體很誠……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