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授之以魚(11)
夏老師第三天的講課中規中矩, 可以說照本宣科, 把白皮書的內容揉碎, 穿插幾個聽起來很像逆天爽文的小故事,讓板寸直呼過瘾, 卻沒有言近旨遠的總結,沒有星琪聽得出的點撥。
裹着一身南瓜黃的楊助教在教室晃了一天, 快下課時, 她有意走近講臺。
楊助教挺年輕,不滿二十,臉白皮嫩, 給人感覺表情稀缺,情緒波動難以覺察——但又不是很少和人打交道的木讷、拘謹。
她關注課堂上所有人——包括夏老師——的一舉一動,钜細靡遺登錄在冊, 心緒幹戈則局限在暗沉墨色濃得化不開的眼睛,偶爾鎖定目标, 方洩出一星半點的如漆寒光。
結合楊助教的生長背景, 星琪認為有點像來自深山的捕獵者——并不全然是獵人,不會主動誘導、設置陷阱,她只是蟄伏和觀察, 在需要的時候發起行動, 一招切中要害。
“今天的課上到這裏,謝謝同學們。”
夏老師話音落地,楊助教走上講臺和她低聲說了幾句話。
教室很安靜,星琪沒費多大力氣便捕捉到“七點”、“聚餐”等字眼。
夏老師複述了部分關鍵詞, 提到聚餐地點在醫務室前第二幢房子。
楊助教說“是”。
夏老師眉頭微蹙,少頃,略一颔首。
星琪隐隐感覺到有些事情發生了,可摸不清具體形狀。
借着扶板寸的功夫,她磨磨蹭蹭往外走,看夏老師心不在焉地收拾教材,揉了幾下太陽穴,許是天色暗沉,氣色看上去不太好。
鴻門宴?
星琪心裏敲起大鼓,目光黏在講臺,還沒來得及轉開,楊助教毫無征兆地擡頭。
板寸半死不活了一天,越俎代庖領受了兩管強心針,腰不酸腿不軟了,生龍活虎地蹿起身,用低沉的男音道:“再看老子,老子要把她辦啰!”
楊助教之于板寸,挺像魏同彤先前說的,一物降一物。
星琪想了想,決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暫時不說出她的猜測:楊助教盯上的人大概率不是流水似有情的板寸,而是她,甚至還有夏老師。
第二天正式開始新人集訓課,當晚星琪得去參加為集訓打基礎的預熱課。
她到得晚,教室歪七扭八坐了近三十個型號風格不盡相同的青少年及成年。
先是協理講話,闡述學校提供怎樣盡善盡美的生活學習環境,往期學員的成就,展望對本期學員美好未來的願景;
再由助教領讀校規校紀并宣讀:你們已經是桃源世家的正式成員了,即刻起表現優異有獎勵,不守規矩要受教訓雲雲。
領完制服和日用品,各宿舍長排隊領新人回宿舍。
回去第一件事,星琪翻翻裝衣服的袋子,直呼幸好。
幸好這鬼地方沒軍事化管理到內衣也統一發放的地步。
輾轉到半夜睡不着,星琪一骨碌爬起來,偷偷上樓。
天臺鐵門落了鎖。
星琪摸着別在耳後的發夾,開鎖易如反掌,但——
眼前驀地滑過夏老師揉太陽穴的畫面,她放了手,返回宿舍,一夜無眠。
……
周四新學員集訓到場人數比前一晚預熱課多十六個,四十來號人大約都被各宿舍長、助教耳提面命,換上統一制服,儀表比預熱課端正不少。
星琪坐在第二排靠牆的位置,不時掐掐手心捏捏大腿,提防自己不小心睡着。
第一個發表講話的是昨晚沒現身的校長,星琪邊聽他脫稿演講邊不着痕跡地打量四周。
新增的新人裏有個頭大身條細的豆丁,個頭矮小但長相顯老,腫眼泡。
不知是年輕真的小,又或是智力上有些欠缺,不時發出一兩聲啊嗚啊嗚的嚎叫,或響亮地吸兩下鼻涕。
他第三次發聲,孫襄理牽他出去,那時校長剛結束一個精彩段落,助教們率先“啪啪”鼓掌,校長頃刻間被掌聲包圍,滿意地點頭。
再回來,星琪發現豆丁換了衣服,大小明顯不合适,袖管卷得老高,兩條胳膊上紅一塊紫一塊,有些邊緣齊齊整整,像皮帶抽的。
那一上午,豆丁安安靜靜,只是快下課時引發了不大不小的騷動,他尿褲子了。
靠晚上去小黑屋沒準兒能見夏老師的願望,星琪熬到了晚操。
不等跑完一圈,和魏同彤交代了聲,直奔丁樓。
星琪怕了。
桃源世家到處晃動的是鬼影,有的披着人皮,有的連人皮都懶得披。
她偶爾會有如芒在背的不适感,仿佛只要離開集訓課教室就有人在盯她,但周圍都是雙目呆滞表情刻板的學員,而且她換上了校服,按理說沒人認識她。
一會兒又覺得是她自己過于軟弱,在這裏呆上兩三天,她的精神狀态出現了偏斜,開始草木皆兵,甚至出現幻聽——
在黑沉沉的走廊摸着牆壁往板寸帶她去過的暗室走,有兩次星琪明明聽到附近響起腳步聲,但都是極輕的一兩下,起得沒頭腦,斷得沒着落。
她比記憶中任何時候都要或者說強迫自己相信偵探。
按一周偵探的慣例,作為偵探搭檔的星琪大約需要再熬三天,但外教的任職期限到明天下午。
夏老師先離開了,作為卧底的邢琪怎麽辦?
再呆上幾天,她可能會瘋——偵探為什麽要讓她來這地方呢?
她不自覺地想,以後要是都沒有偵探了怎麽辦?
食髓知味,味道的記憶固然深刻,但不易銘記,難以回味。
夏老師如果離開了,只要七天時間,她就會把夏老師忘個精光。
如果夏老師不想要她,放在這裏正正好……
等等,為什麽夏老師不想要她?
因為她是……
後腦突然一陣尖銳刺痛,像錐子穿透頭蓋骨,疼得渾身肌肉僵硬,四肢手指腳趾不自覺收縮。
星琪倉皇地推開最近的一扇門,人沒站穩,又或是不堪疼痛,索性仰面躺倒,後腦重重磕向地板。
“咚!”
孫襄理喝大了,酒杯連放了兩次愣是沒放回水碟,幹脆一捶桌,手一松,任酒盅半只懸在桌沿。
她擡手撓撓發紅發癢的後背,放回時,順勢搭在夏老師肩上。
夏老師也喝了不少,懶洋洋地靠在做工粗糙的椅背上,頭疼似的揉着一側太陽穴。
這一桌人喝酒都上臉,只她一個不僅不上色,反而褪色。越喝臉越白,惹得衆人不自覺側目。
“夏老師年少有為,嗝,怎麽說咧……就是人跟人的起跑線,我們這些老沒用的快到了終點線,想自己老牛逼了。”孫襄理掃開夏老師披散的遮住耳朵的長發,“誰能想到跟夏老師你——”
孫襄理右手旁另一位襄理接口:“壓根不在一條賽道。”
“就拿着這一桌菜說,噢喲,這牛肉,這海參……”孫襄理咂咂嘴,大手一揮掃向擺滿餐盤的桌子,“虧我們昨天還腆着老臉說給您嘗嘗野味,誰能想到真正的行家在這兒呢,還是您講究。今晚這頓沾了夏老師的光。”
其他襄理、協理及王醫生紛紛附和。
“您自己帶來的這酒……”孫襄理搖搖晃晃地抓起酒瓶,撈起了那只命懸一線的酒盅,渾厚一笑,“這酒,是九龍墨寶……對吧?”
夏老師置若罔聞,過了會兒才意識到好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擡擡眼皮,疑惑地看着衆人。
孫襄理又問:“您幹嘛要來這兒呢?”
夏老師似乎終于覺察到什麽,費力地坐正了,扭頭看着孫襄理的嘴唇。
這位面相中帶着兇悍的襄理剛塞了一口拌雞蛋的生牛肉,随着咀嚼而不停蠕動沾着蛋液,油光滑亮。
夏老師皺起眉,摸了幾下右耳,拽出一只和她皮膚同一色度的耳塞,然後摸着喉嚨,用比喝酒前顯得古怪的語調道:“你剛才說什麽?”
對面王醫生目光驟然多了幾分玩味,和旁邊一位紅衣協理耳語了幾句,後者呵呵笑道:“問你是不是想找研究課題?我們這兒什麽類型都有,想要哪種,随你挑。”
夏老師笑笑,指着左耳道:“這只聽得到。”
她随手把耳塞丢進孫襄理酒盅,有意偏過左耳,問紅衣協理:“那麽,有哪些類型呢?”
哨聲喚醒了星琪。
身體一個勁兒發抖,似乎剛爬出寒潭,手腳不受控制地直哆嗦。
星琪揉着後腦,做了幾次深呼吸。
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記憶片段在腦海深處湧動着風雷,她用力按着地板,竭力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地,耳旁回蕩起夏老師的聲音:第一次見你,我叫夏珘。
她低聲問:“您第一次見我是什麽時候?”
又問:“您今晚會來嗎?”
哨聲響了半分鐘戛然而止。
星琪翻過身,貼在地上聽了會兒。
雜亂無章的腳步聲逐漸往操場方向彙集。
夏老師不會來了吧。
星琪扶着牆壁爬起來,大腦昏昏沉沉,卻也記得走另一扇門出去。
然而——
“邢琪同學。”
楊助教像藏在深山多年無人問津的泥像,披着夜色,與周遭環境混為一體。
聲音劃破了并不寂靜的夜晚,泥像從黑暗中走出,宣告她已化形為人。
“你是晚7點56分進的丁樓,8點01分進入丁二西六,9點23分離開,現在……”楊助教合上筆記本,看了眼手腕上的電子表,“10點04分。”
星琪撓額頭都快把額頭擦出火花,她進丁樓以後精神恍惚,又昏迷了一陣子,目前仍處于記憶動蕩的“應激障礙”階段,感知事物的能力稍有下降,但沒道理一個大活人跟她到東到西都發現不了。
揣着一肚子“此人有爹沒娘,如此神通廣大該不會是山縫裏蹦出來的妖怪吧”的驚悚,星琪跟楊助教回操場。
做完晚操的學員散去,亮若白晝的聚光燈下有兩排同樣犯事被逮的學員,各個挺胸收腹提臀,一輛停在近處的觀覽車上放着廣場舞音箱,字正腔圓的男聲正念述校紀校規。
待星琪入列,楊助教轉向一名體型圓碩的男生:“張風健!”
那男生身高一米八,腰圍看上去也有一米八,出列小跑到楊助教指定的位置,人便氣喘籲籲。
“俯卧撐,100個。”
男生艱難地低頭彎腰,并将五體投向大地,地心引力對他的作用如此強勁,讓他做俯卧撐,有點兒讓他自我掂量要不要耍賴的意思。
楊助教整頓完他後面兩名學員,回頭見他趴在地上,雙手努力做着劃水的動作,吩咐他的宿舍長和幾名男生一起,七手八腳拉他起來。
“深蹲,50個。”
大腿趕上星琪腰圍的胖子,屈膝都很困難,深蹲更難于上天梯。
好不容易蹲下去一點點,只聽刺啦的撕裂聲,男生捂着褲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滿頭滿臉的水,有汗,更多是淚。
張風健哭哭啼啼:“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沒人饒他,沒看到誰起的頭,嗤笑和譏嘲接龍似的傳開。
楊助教在筆記本上塗畫了幾個字,像是塗掉了她人性字典中的“同情”,語調依舊平板無波,“深蹲50個,俯卧撐50個,圍樓跑15圈,給你選擇。”
張風健用袖子胡亂抹掉臉上的水珠,顫巍巍站起,慢慢往下蹲。
周圍幸災樂禍的竊笑猶如鬼魅般飄忽。
壓抑在喉嚨翻滾不休的哭聲最終被夜風卷入這片喧嚣,占去了大筆分量。
他哭得不能自已。
張風健很胖,運動外套的拉鏈勉強拉到一半,露着一圈圈背心兜的肥肉。白花花的屁股在随風搖曳的破布間反着光,随艱難的動作擺出近乎漣漪的陰影。
星琪轉開視線,卻不小心看到了楊助教。
打在操場的聚光燈将每個人照得一清二楚,她的表情十分扭曲——可謂猙獰,嘴角咧開幾乎到耳根,眼睛卻瞪得大大的,有種……莫可名狀的恨意。
越過楊助教,星琪望着停在操場東南角空地的亮黃色越野車,再看光禿禿的水泥牆,拇指輪番在四指指尖上刮擦。
水泥牆自高12米,牆頭沒拉鐵網,牆面看似光滑無借力點,但如果借着越野車——它停的位置很巧妙,正好能作為踏板——飛越瘋人院可以一試。
拇指指腹發燙發熱,星琪忽然反應過來,她丢給夏老師一個搞垮這地方的請求,卻計劃獨自逃跑!
這念頭讓她自責不已,以至于在楊助教讓她三選一時,她想也不想邁開腳步,以最快速度沖向三排六幢建築。
同樣接受懲罰的學員無暇他顧。
懲罰現場是助教的領地,校領導和老師集體在鐵網外的某棟小樓大快朵頤。
星琪第一次回到操場,楊助教仍在筆記本塗畫,瞥了眼電子表。
兩分鐘後,她又看向表盤。
前後多了四五個跑步的學員,星琪沒在意,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她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溜。
超越一道高大的身影,星琪心裏補充:不能像張雨晴那樣為了離開這裏,變成無所不用其極的怪物。
她閉了閉眼,不知怎麽念出了夏老師的名字。
……
結束新人教育課,星琪去天臺吹了會兒風,回到宿舍已經熄燈了。
雙腿緊繃的肌肉放松了,但後腦的鈍痛讓思緒還有些混沌。
魏同彤叫了好幾聲“邢琪”,又拿小手電照了她幾下,她才遲鈍應聲。
“你去過助教宿舍了?”魏同彤緊張地問。
星琪迷迷糊糊,“什麽?”
“助教讓你去她宿舍。”
“哪個助教?”
“小倭瓜。”板寸涼涼地說,“你犯了哪條規矩給她抓住了?還是你們的陰謀迎風招展了?”
星琪沒太理解什麽情況,也搞不懂為什麽楊助教沒在操場上告訴她,讓宿舍長轉述。
“我送你過去。”魏同彤連忙穿衣服,“我是宿舍長,去晚了要連坐的,媽的。”
“別了,我跟她一起。”板寸從床上滾下來,換上魏同彤的語調,“第一周就被小倭瓜主動叫進宿舍,傻雞兒,我服你,大寫的牛批。”
“不用你們,助教宿舍在哪兒,我自己去就行。”
星琪就着小手電的光翻了個白眼,魏同彤“啊”地一聲尖叫。
這時,門被人敲了三下,傳來楊助教的聲音:“邢琪同學回來了吧。”
……
去丁樓的路很短,饒是星琪兩條腿灌了鉛似的擡不起來,爬到丁樓三樓也不過花了三分鐘。
楊助教對這地方再熟悉不過,不用扶牆壁,走出樓道筆直地往前走了十幾米,毫不猶疑地停在一扇門前,然後從衣服裏抽出一條紅繩,将繩上挂的鑰匙插入門鎖。
裏面亮着燈,照亮了門外一方走廊,門框上的銘牌映着反光顯出編號。
丁三東五。
隔壁丁三東七的一間房間也亮起燈,陸續走進八人。
三名身着迷彩服的襄理,三名紅衣協理,王醫生,以及戴上眼鏡的夏老師。
“嗝。”孫襄理噴出股酒氣,湊在與門相對的那面牆上,摸摸索索地找了好半天,方才揿下一枚與牆壁融為一體的按鈕。
和丁三東五相連的那面牆霎時褪去僞裝的灰水泥色,原來是單面透明。
牆後有兩人一坐一站,坐着的那個灰頭土臉、滿目惴惴的是新學員,站着的那個是孫襄理的得力助手楊月瑩。
孫襄理一屁股砸向按鈕下的皮凳,內部的柔軟填充物發出悠長的放氣聲,牆的這一頭,至少有三人關注着夏老師。
牆的那一頭,楊助教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金屬箍,視線仿佛穿透薄薄的牆壁,直射向牆後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