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5 當時惘然
舞家小姐并沒有被定罪。
不過是拿着火把在街上閑晃而已,只要沒人跑去衙門說她曾打算燒了茗香樓,那她就不是縱火犯——薛媽媽都證實了,當時之所以慌張,是因為看到舞家小姐臉色不好,因為她生了病。
南宮雲楓在深夜跑去長安衙門,找到皇甫雲麟,這麽跟他講了一番後,被從不八卦的五弟用極為暧昧的目光盯了許久,盯得南宮雲楓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衙門的公堂上,長安令尹對着南宮雲楓傻笑,一幫捕快也沒了睡意,只顧着瞧美男子。南宮雲楓用不耐煩的眼神掃視一圈,拂袖而去。
出了衙門,夜空漆黑一片,長安街上華燈漸滅,有幾家店鋪門外還挂着紅燈籠,勉強照亮腳下的路。
他一身藍衫在夜色裏也被染做了黑色,經過紅燈籠所照亮之處之時,幽紅的光亮将那湖藍色染做一種绮麗奢靡。南宮雲楓垂着雙手,腳步緩慢沉重,昭示了他沉郁的心境。
絕世美男南宮雲楓是嚣張的,肆無忌憚的,天下萬物皆不入眼,所以他不懂為別人着想;無愛亦無增,所以他不懂什麽叫做痛苦,什麽叫做後悔。
縱然生得驚為天人到底還是凡夫俗子,他也會迷茫無措。
當五弟告訴他,舞翎被抓進大牢後,一語不發只是默默垂淚,追問數番她始終不願開口。聽了南宮雲楓的證詞,皇甫雲麟奉了長安令尹之命放舞翎出牢獄,她還是沉默不語,滿臉淚痕令人莫名悲痛。
那時,南宮雲楓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了。
本該高枕無憂,他卻從睡夢中驚醒,匆匆趕往衙門,敲響了鳴冤鼓,跟五弟說什麽舞家小姐拿着火把興許是天黑,便于行走。
這話任誰聽了都不信,可也算一個借口,足以将權赫之家的小姐從牢獄裏救出。
五弟問他:“四哥,你本可以明天一早來……”
那時,南宮雲楓有些痛恨五弟有一雙火眼金睛,更讨厭他的有意試探。
該如何回答五弟的問題?他用眼神來回答。懶散的,無所在意的,漫不經心的,掩飾內心的眼神,真真假假,讓五弟不好再多問。
走着走着,遠遠地遍瞥見前方紅光亮起,兩尊石獅威武莊嚴,高大的門額上挂着牌匾,牌匾上的字不看他也知道是“舞府”。衣衫單薄,弱不禁風的舞翎立在舞家的朱門外,身邊站着的正是奉命送舞家小姐回家的皇甫雲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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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的石獅子旁還有一匹駿馬,黝黑的毛色,矯健肥壯,是皇甫雲麟的坐騎。
南宮雲楓停步在陰暗處,遠遠地望着藍衫的舞翎,她擡手欲叩門,身子卻晃了晃,似乎頭暈眼花,一時站立不穩。皇甫雲麟伸手将她扶住,湖藍色的身影就倒在了五弟的臂彎裏。
“舞姑娘,你……你要緊嗎?”五弟忘了神捕的身份,還有男女有別,竟然沒有拉開距離,反而伸手環住了她的肩膀。
舞翎搖了搖頭,因背對着南宮雲楓,他看不到她的臉色。
也許害羞了?南宮雲楓忍不住冷笑。要論誰長得美,五弟自然不及他,但五弟有他的獨特魅力。五弟流露出關切的目光之時,他那張臉仿佛有一種魔力,誰都逃不掉。
神捕,豪門小姐,深夜,相送,兩人,一匹馬,好一幅風景畫。
五弟一手扶着舞翎,一手叩響了舞家的朱門。
“多謝皇甫公子,舞翎感激不盡。”她再次低頭,溫順輕柔的語氣實在難以讓人想到那個一次次闖進青樓,闖進男人廂房的冷傲女子。
這才是她的本來面目?到底出身豪門世家,又正值二八妙齡,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在俊美的君子面前,自有一番旖旎女兒态。
紅燈籠在“舞府”的牌匾兩側輕輕晃動,豔豔紅光将這對璧人籠罩其中,當真是美不勝收,绮麗動人。
南宮雲楓冷哼一聲,折了方向,從附近的小巷裏輾轉回茗香樓。
至于當時為何會那般不屑,他沒有多想,只覺得五弟的君子之風也不過如此。素日裏多少姑娘對他這個神捕抛媚眼,他都不看一眼,似乎跟柳下惠有得一拼——原來不是不會動心,而是那些女子跟美豔的舞家小姐相比,差了幾分而已。
回到茗香樓,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不由得憤然,怪自己太過無聊竟跑去衙門做客。天亮之時終于有了睡意,卻一覺到黃昏,叫他吃飯的小厮樓上樓下跑了好幾趟,累得慘兮兮。他起身後洗漱一番,懶洋洋地出了房間,在門外看一些賓客和茗香樓的姑娘還有男倌們調笑,許久未曾轉開目光。
“哎呀呀,四少你終于起了!我可是等了你一夜!”粗重的嗓音,從隔壁房間的門口響起。還是那位舞将軍,他和以往一樣,醉得太厲害的時候會留宿茗香樓。房間他故意選在了南宮雲楓的隔壁,只為了一大早醒來便于騷擾南宮雲楓。
曾經叱咤疆場的彪形大漢,怎麽黏起人來這麽詭計多端?大唐雖然男風頗盛,但都不過是富貴老爺和風流文人的游戲,揮劍的将軍這麽貪戀美色,也算得奇聞一件了。
南宮雲楓不耐地要轉身離開,卻被樓下的騷動留住了腳步。
從樓上俯視,那一身素白在一片花花綠綠中自然奪目。向來偏愛湖藍裙衫的舞翎,着了素白紗衣,在衆目睽睽之下徑自上樓。
沒有誰來阻攔,或許是都被她發髻上綁着的雪白綢帶驚住了——素帶纏發,多為喪葬之際……舞家,莫非出了什麽事兒?
南宮雲楓猛地看向舞将軍。舞将軍正呆呆地望着向他們走來的舞翎。
茗香樓裏,一時靜寂無聲。
來到他們面前,舞翎看都不看南宮雲楓一眼,低着頭對舞将軍施禮,之後擡眼,眼神冰冷之極。
“三叔,原來昨日你留宿于此,難怪……他等不到你回家。”
“翎兒,你這是怎麽了?穿成這樣——你不是最愛湖藍色的裙子?這一身白……”
“三叔,昨晚可快活?”
“你——”
她冷笑一聲,将舞将軍憤怒的聲音壓了回去。舞家小姐是冷豔的,可誰能想到她竟冷得令人無法忍受。狂妄如南宮雲楓,也不由得暗自心驚。
她在發怒。
她發怒的樣子,竟是這般駭人——忘記尊卑,不管場合,已然失去理智。
“還有你,南宮雲楓。”忽地,她露出譏诮的笑意,将冰冷的目光轉到了他的臉上,“居然還有女人為你神魂颠倒——似你這般男不男,女不女,偏偏故作清高——真是好笑啊!”
霎時,茗香樓內衆人倒抽了口涼氣——剛剛她說南宮四少什麽?!
男不男,女不女?
完了,她終于将四少激怒了……
南宮雲楓好看的眉毛揚起,絕美的面容竟有些猙獰可怕,整個身子都在顫動。他惡狠狠地瞪着舞翎,眼神犀利如刀——他想殺了她!
從來都沒被人這般羞辱過!堂堂絕世美男,從來都是高高在上,卻讓她說得這般不堪——他憤怒無比,滿腔的憤怒竟一時發洩不出,積壓在喉嚨裏,憋得他難受至極!
可惡!可惡!
他方才居然還想同情她——可笑!真是可笑!
猛然間,他彎起嘴角,露出了邪肆妄為,比慕容雲昊還要像惡魔的笑容——“舞大小姐,你也天天往青樓跑,小心将來變花魁啊……”
輕松的語氣,從他嘴裏說出來,就變成了惡毒的詛咒。
他是想詛咒她,詛咒這個從來都這般嚣張放肆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的豪門閨秀!
她以為她是誰?!她不過是個十六歲的蠢丫頭,區區舞家的三小姐!
她又以為他是誰?!他是名揚天下的絕世美男,斷情山莊的四少爺!
此話一出,茗香樓裏又是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
南宮四少化身惡魔,舞家小姐堪比妖女,一個比一個可怕!
旁側的舞将軍,看着二人之間如同有火焰蔓延,炸了火藥般硝煙彌漫,忍不住插嘴道:“翎兒,你太放肆了——給我回家去!你好歹是舞家的大小姐,出口傷人成何體統?!”
“體統?!”舞翎猛地回頭看向舞将軍,竟然尖叫出來,“你還跟我說什麽體統!哈!哈!三叔,你一介武将,不去保衛大唐江山,日日流連青樓,為一個男人失了魂,連兒子都不要——還有臉教訓我?!”
寂靜,壓抑的寂靜,茗香樓從未這般寂靜過。
那張冷豔的臉,帶着張揚的憤怒,任誰都不由自主地一陣心驚肉跳。
舞将軍呆了呆,似乎難以置信,好大會兒後咬着牙,一掌劈在了舞翎身邊的欄杆上——咣!紅漆的雕花欄杆,被他一掌擊得粉碎,木屑紛飛,飄落到樓下,驚起樓下男男女女的尖叫聲。
南宮雲楓滿臉怒氣頓時化作了驚愕。
他倒是沒有想過,這位舞家小姐竟然敢跟自己的叔父這般說話,且毫無懼色,即使眼見欄杆震碎,也不為所動,黑亮的雙眸中依舊是冷傲。
“你,你居然敢這麽跟我說話!誰教你如此放肆!你這個丫頭——你給我滾回家去!”
“三叔何必惱羞成怒?翎兒很快就會離開,但來意還沒有說明,請準許翎兒說完再回去。”
“你——你還想說什麽?!”
“三叔,舞軒他可不是什麽野男人的兒子,他是舞家人,是你的親生兒子。三嬸蒙受冤屈而懸梁自盡,軒兒自幼喪母實在可憐……不過,以後不會了。”
舞翎低頭看向自己一身素白,扯了扯發髻上垂落的雪白綢帶,嗤嗤地笑了出來:“他不會再孤獨無依了……昨夜,他說想念母親,在我的懷裏對我笑,然後……死了。”
擡起頭,已是兩行清淚。她笑着,注視着臉色蒼白的舞将軍,重複了一遍:“他死了。”
舞将軍呆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着被自己劈斷的欄杆。
她的目光再次轉向南宮雲楓,眼中的冷意更甚。她看了他一會兒,這才開口,聲音裏沒有絲毫溫度:“南宮雲楓,你知道麽?我的弟弟臨時前都想見父親一面呢……可惜呀,我抱着他在院子裏等啊等,始終未能等到要等的人……後來他對我說,不想再等了,等到了也不能怎麽樣,他說有姐姐陪着就好了……那個孩子,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安慰人……可是,他到底撐不到天亮,十幾個大夫都救不了他……”
舞翎冷笑一聲,轉身下樓,白紗的裙擺拖着樓梯上,搖曳生風,晃得南宮雲楓一陣眼花。等到回過神,她已經走出了茗香樓。
後來如何,南宮雲楓記得不太清楚了。似乎是舞将軍辭別,匆匆離去,此後再也沒有來到茗香樓;茗香樓裏卻很快地恢複了喧鬧繁華,人來人往,花天酒地;不久後的一天,傳來舞家的兄弟們為了家財大打出手,鬧得不可開交的消息;再之後,有人提起舞家小姐,說舞家的老大有意将侄女許配給某個大官,舞家小姐不情願,與伯父又吵了一架,然後就離家出走了。
南宮雲楓陪着他的客人,說笑,談天,喝酒,下棋,攢他的銀子,打他的如意算盤。
茗香樓裏,偶爾會有人提起舞家,提到舞家的三小姐,說一些閑話。
“那位舞家小姐,倒真疼她那個堂弟……豪門之家,還有這樣的姐弟之情,真是不容易呢!”
“她那兩位哥哥好像與她不怎麽來往,舞家人也不怎麽敬重這個無父無母的大小姐吧?”
“沒了父母作依靠,身份自然低了。要不然怎麽會給弄得離家出走?聽說那個大官都五十歲了,極為好色……”
“她倒有勇氣,一介女子離家出走,不知道要如何讨生活——想必不在長安了吧?”
“有人見過她出了城門,也沒帶什麽包袱,恐怕是想帶也帶不走什麽值錢的東西——讨生活?哎,我看哪,八成要淪落青樓……”
啪!
樓上雅座裏獨自喝酒的南宮雲楓,失神掉了酒杯。酒杯破碎,乳白的瓷片四濺,滾落了一地。
聞聲趕來的小厮探過腦袋,往屏風後瞧了一眼,詫異道:“四少,您……”
南宮雲楓轉過頭,望着朱窗外落雪紛紛,絕美的面容沒有什麽表情。片刻之後,他頭也不回地低語:“去把薛媽媽找來,跟她說我要買下茗香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