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若我會見你,事隔經年 (2)
細數和阿遠在一起的日子,不過三百來天,人生中短暫的風景,那時候他們卻都一門心思地認為,那是一生一世的大事。
既然明确了關系,菜場自然是不能再去了,畢竟高三早戀是會被班主任叫去小黑屋裏訓話的,小雪在阿遠的菜攤前轉悠了這些日子還沒被鄰居看見,本來就是個奇跡。
在梧桐樹下的林蔭道上,或者單杠器械後面的矮牆深處,擦肩而過交換一個眼神,或者放學後分手前悄悄偷一個吻,幾乎是他們戀愛的全部。
不知別人戀愛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反正小雪只覺得時間不夠,想要争分奪秒地和阿遠在一起。菜場不能去了,她中意的家務從買菜變成了倒垃圾,還專揀夜深人靜的時候。每當媽媽在客廳裏入神地看情感大戲,她就伸着懶腰從客廳中央穿過:“作業好難,我去外面倒垃圾,順便透透氣。”
阿遠會在樓下等她,風雨無阻。通常他從裝修工程的夜班回來,天晴時在樓下大樹底下的陰影裏,天雨時在他們初見面時躲過雨的屋檐下。有時候她在樓下轉幾圈也找不見他,而他突然從不知哪個黑暗角落裏轉出來,她吓得剛想大叫,他火熱的手掌捂住她的嘴。她回頭很是惱火,可是一瞬間又跌進他懷裏,擡頭對上他烏黑閃亮的瞳孔,在月光折射下笑容滿溢。
這時候她早忘了惱火。她甚至有些明白飛蛾撲火時的心情,正如她自己,好像一團無休止的火焰,毫無保留地燃燒。
最瘋狂的一次是她爸爸帶着她媽媽去香港血拼,家裏只剩下她一個人。阿遠在通宵營業的麥當勞上夜班,她背著書包偷偷跑去探班。十一點的街頭人煙稀少,她一拉開門,一個胖胖的小夥子用歡脫的聲音叫:“歡迎光臨。”她上去問:“阿遠,啊,不是,孟懷遠在不在?”
他在後面炸薯條,出來一看,略略一驚,然後真的生氣了,冷冷問:“你來幹嘛?”
幸好她早有預謀,舉起手裏的書包:“作業做不出來,求輔導。”然後腆着臉朝他笑,“別趕我,都半夜了,除非你送我回家,我可不敢一個人走。”
他的神色轉為無奈。櫃臺後的胖子兀自張着嘴看得目瞪口呆,用手肘捅阿遠:“孟懷遠,你女朋友很正!”
阿遠“嗖嗖”扔出去兩把眼刀子,胖子終于閉上了嘴。而他迅速低頭轉身,可是她還是看見了,他眼底一閃即逝的暖暖笑意。
麥當勞地處鬧市,對門是一家著名的夜店,所以過了午夜竟然還不斷有人推門而入。小雪買了一杯熱巧克力,在角落的桌子埋頭做題,做着做着眼皮開始打架。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趴在桌上沉沉睡着,可是趴着睡當然不踏實,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
半夢半醒間,有人把什麽蓋在她肩頭,然後溫柔的吻輕輕落在她的額頭上。即使在夢裏,她也知道肩頭的重量是阿遠的外套,因為她能聞見他的味道。
她夢到初次見到阿遠的情形,她在大雨中匆匆跑回來,他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掌接屋檐上滴下的水珠,擡頭望瓢潑大雨,百無聊賴地等她。
她忍不住在夢裏笑出聲來。就這樣,一整夜,能在同一個屋檐下,真是件美好的事。
十二月一股冷空氣驟然南下,冬天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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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平安夜是創記錄的寒冷夜晚。高三課業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有了放松的借口,原來班裏的幾個好朋友在陳思陽的糾集下,打算去游樂園的午夜場。陳思陽打電話給小雪,問她要不要同去。小雪本來想說不去,無奈張琦珊正好坐在她身邊怨念地糾着眉頭,她只好說:“那我和張琦珊一起來。”
下午第二節課一下課她就跑到她和阿遠的固定接頭地點。單雙杠等器械的後面,梧桐樹的樹幹和小矮牆正好隔出一個小小的空間,外面看不見,阿遠就在那裏等她。
她跟他報備:“陳思陽和一大群人約我晚上一起去游樂園的夜場,我答應和張琦珊一起去。”
阿遠低頭斂着眉,只“嗯”了一聲,低聲說:“裝修隊有任務,我晚上得工作,你去吧。”他頓了頓才又說:“路上當心點。”
她指天保證:“沒問題,總有男生會送我到家吧。”
天氣十分冷,她穿着羽絨服戴着帽子手套尚且凍得牙齒打顫,阿遠的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冬衣,既沒帽子也沒圍巾,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等了她一會兒,頭發上結了一層薄霜。她抓起他的雙手,捂在她的毛線手套中央使勁呵熱氣:“晚上別等我了,天太冷,等我回家怕是午夜之後了。”
這回他沒說話,只是低下眼。
冬天的操場上人跡罕至,偏偏這時候有幾個人影從遠處晃過來。小雪慌張地往外張望了一番說:“我先走了,你等會兒再出來。”
她轉身要走,又被他一把拉回來。他低頭看她良久,手臂緊緊圈在她臃腫的腰上。她還以為他有什麽重要的話,結果他只是收緊手臂把她按在胸口上,輕聲說了句:“聖誕快樂。”
直到踏進人聲喧嘩光怪陸離的游樂場,她還在想他那句“聖誕快樂”,和他臉上淡淡的黯然。
“厲曉雪!海盜船!快點兒!”前面的張琦珊喊她。平時快人快語的張琦珊今天一反常态穿了身淑女的呢子短裙加長筒靴,可是還是個急性子。
為了海盜船他們這群人已經排了長隊,現在終于輪到,所有人都迫不及待。
只有陳思陽不着急,整晚都不遠不近地跟在小雪的身邊。上了船小雪想把張琦珊拉到陳思陽身邊,可不知怎麽一來變成她坐在了最靠船沿的一個位置,而陳思陽又坐在她旁邊。
海盜船緩緩晃動起來,慢慢由徐轉疾,隔壁的旋轉木馬降至腳下,遠處的摩天輪也降至腳下,過山車在身側呼嘯而過,所有人驚叫着被抛向空中,尤以前排的張琦珊叫得最響。
小雪也跟着叫,緊閉起眼不敢看,只覺得風從耳邊呼呼地過,一團慌亂間好像旁邊的人抓住了她的手,大風吹過,手上涼涼的感覺。
船慢慢停下來,一群人又狼狽不堪地魚貫而出。小雪對大家說:“我答應家裏十點之前得回去,先走了。”
大家又詫異又遺憾。陳思陽有幾分尴尬地說:“我送你回家吧。”小雪說:“不用,我在門口打個車就成。”
陳思陽堅持,她堅持不肯,最後他看着她坐上車,她把車門關在身後,才舒了一口氣。
車子緩緩前行,窗外夜沉如水,一排路燈匆匆後退。車裏熄了燈,只有窗外晃動的街燈,後排座上空空蕩蕩。阿遠此刻不知在幹什麽?是不是在忙着給鞋櫃上漆?會不會一邊油漆一邊想念她,就像她現在想念他一樣?
司機問:“姑娘,去哪兒?”
其實她跟家裏說了不到十二點不會回家,想了想說:“去商場吧。”
商場聖誕酬賓,通宵營業。她在賣手套圍巾的櫃臺前晃了很久,挑了一條灰色的羊絨圍巾,想想又覺得不好,換了一雙便宜的毛線手套,想想還是不好,最後全都放回去。
這樣糾結了半天已經十點多,打車回家躲在樓下的大樹下。天氣真是冷,她的身上全付武裝,不斷地跺腳,還是凍得手腳麻木。說好了今晚阿遠不會來,可她決定等等看。
果然,只十分鐘不到,遠處就有人影出現。阿遠扶着他破舊的自行車,低着頭走過來。
她沖過去抱住他的胳膊。他低頭看她,十分詫異:“你怎麽在這兒?不是說不到半夜不回家嗎?”她笑着反問他:“對啊,那你怎麽在這兒?”他愣了愣,嘴角上揚微笑起來,目光一閃,像有星光綻放。
那天她耍賴要他陪着繼續出去玩,可是天寒地凍的,凡是有暖氣的地方都要花錢,最後她異想天開:“咱們去坐地鐵吧,我從來沒去過集末。”地鐵裏不會冷,她有月票,不論坐多遠,兩個人只要兩塊錢。
他騎那輛破得快要散架的自行車載她去地鐵站。本來她打算坐在後面,阿遠一伸手托起她的腰,讓她坐在前面的橫杠上,笑說:“坐好了。”
阿遠一腳蹬出去,騎得極快,冷風迎面撲來。雖然屁股有點痛,但身體完全被他的雙臂環繞,他的呼吸聲就在耳邊,沉重又灼熱,聽得她開始面紅耳赤。出了小區有一段長長的下坡路,他竟然也不剎車,直直地沖下去,風聲越來越疾,對面大馬路的燈光越來越近,她忍不住輕聲驚呼。阿遠在她耳邊輕笑:“別怕。”
能不怕嗎?簡直比海盜船還驚險。可她舍不得閉眼,一秒鐘也舍不得。
後來他們趕上了最後一班地鐵。那時候城裏的地鐵線遠沒有後來的那麽複雜,只有環線和直線兩條。直線的那一條一直通到郊區的集末,末班車十一點出發,到了集末再開回來。他們坐在最後一排的窗邊,開始車廂裏還有人,駛出市區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他們兩個。
車裏的燈光暗下來,只有車廂前面頂上一盞小燈還亮着。快到集末的時候,列車“忽”地一聲沖出隧道,回到地面上,霎那間窗外星光大盛。兩邊是寬廣的菜地,頭頂有一輪上弦月,月光朗朗,夜色輝煌。
他們依偎在車廂的角落,她拿出手機看時間,已經十一點五十五分。她那時候不知看了哪部女主角最後病死的日本動漫,很矯情地說:“上弦月代表分離,下弦月代表重逢。”
阿遠聽了只是笑:“傻子。”他在月光下低下頭,良久輕聲說:“對不起,沒給你買聖誕禮物。”
她拍腦袋說:“哎呀,我也忘了給你買。”
他擡頭定定望着她:“也不能請你吃飯,也不能陪你出去玩。”
她笑起來:“就是,我多不容易,你得補償我。”
他問:“怎麽補償?”
她想了想說:“等你成了億萬富翁,每天都請我吃龍蝦刺身。”
他輕聲地笑:“好。”
“給我買非洲之星,所有錢都交給我管。”
他低聲說:“好。”
“我要住江邊的豪宅,門廳裏要有旋轉樓梯,後院種滿玫瑰花。”
他還是笑:“好。”
她又說:“罰你一輩子對我死心塌地,無論什麽情況都不允許變心。”
他微笑着說:“好。”
“哎!”她不滿,“什麽都一口答應,想都不想一下,一點誠意都沒有。”
這下他真作沉思狀:“無論什麽情況?比如什麽情況?”
她随口答:“比如我抛棄你一百次吧。”
他皺着眉半晌不說話。這下她又不滿:“要想那麽久?很困難嗎?”
他揚起嘴角笑得明朗,伸出雙掌托住她的臉,柔聲說:“好。”
手機上的時間一晃,跳到十二點,她揚着臉對他笑:“阿遠,聖誕快樂。”
真好,不論天氣多冷,他的雙掌總是熱的。月光下他的雙眼璀璨明亮,低下頭深深吻住她。
鮮花禮物,電影晚餐,他們确實沒有,但他們一同坐過平安夜最後一班地鐵,一起看過最明亮的月光,那些都是浪漫而難忘的瞬間,更何況他說一輩子只愛她一個,即使被抛棄一百次。
年少輕狂,不輕狂又何謂青春?可是沒有哪一段愛情經得住背叛,所以每一段青春都要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