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若我會見你,事隔經年(3)

他們的第一次考驗發生在高考後的夏天。

阿遠的高考分數可以報考北京,但他選了南方的一所學校。自知全國重點是沒希望,小雪的志願填了阿遠同一城市的另一所學校,不過分數仍然差強人意,最後不得不去本市的一所二流學院。

也許是無知者無畏,那時候她有一種盲目的樂觀,不過是異地幾年,有什麽了不得,重要的是,早戀晚戀,學校終于管不着了。

沒想到現實立刻給了她沉重的一擊。

傍晚時分,她又掄起菜籃子去菜場買菜,心裏美滋滋地想這回終于不用夾帶作業本。老遠就看見王媽媽朝她笑:“這不是小雪嗎?怎麽這麽久都沒見你來啊?”

她想停下來和王媽媽聊天,不料一把被阿遠拽到拐彎的小巷裏。他的神色嚴肅得吓人:“趕緊回家去,別再來菜場。”

“為什麽?”她不明所以,外面的街上已經響起一片喧嘩,有幾個人影從巷口走進來,她匆匆看了一眼,三四個穿着汗衫短褲的青年男子,為首的一個光頭,穿着一身不合時宜皺皺巴巴的西裝,長相兇猛。

她還沒明白怎麽回事,阿遠在背後猛推她一吧,語音急促地在她耳邊輕呼:“快跑!”

來不及多想,她順勢跑出去,繞過垃圾堆繞過大樹,直跑出三四十米,小巷一個拐彎,眼前換了景物。背後卻傳來人聲大作,有人大聲笑:“菜攤子都不顧了,原來躲這兒呢。”接着一人一聲斷喝:“搜!”

她腳下一個急剎車僵在了原地,回過身貼着牆根偷偷看回來路。兩個穿文化衫的拉着阿遠的胳膊,另一個光膀子的把什麽遞給那個穿西裝的:“大哥,只有三十幾塊。”

穿西裝的默默剔牙,半晌才“噗”的一聲把什麽吐在地上:“我說小孟,不是說好了一個月五百的嗎?這個月怎麽啦?”

她看到阿遠擡起頭直視那人,冷冷說:“你們三天兩頭來騷擾我,做不成生意當然沒錢還。”

“還嘴硬!”光膀子一聲大喝,毫不猶豫地揮出拳頭。

“彭!”的一聲,拳頭結結實實打在柔軟肉體上的聲音,她的心猛地一揪,緊緊閉上眼不敢看。

“停,停。”穿西裝的喊,說罷似乎沉吟了一刻,最後踱到阿遠面前,無可奈何的樣子:“你看,小孟啊,看在你們孤兒寡母的份兒上,一個月五百塊,我覺得已經很優惠了。到底什麽時候還,倒是給我個準信兒啊。這樣多不好,搞得我們象流氓似的。”

衆人一陣低笑,阿遠擡起頭來說:“等我下個月大學一報到,就能拿到獎學金,到時候一次就能全部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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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要去上大學了!”穿西裝的揶揄地笑,衆流氓跟着一陣嬉笑。西裝說:“你家還欠我們八千多塊,到時候你拍屁股跑路了,我跟誰要錢去?要不你先還個三五千塊,好讓我們心裏也有個底兒。”

隔着三四十米的距離,小雪這時候才看清阿遠的臉,不知剛才那一拳打在哪裏,眉骨破了,眼睛上腫起一塊,隔得那麽遠,她也能看到他雙眼憤怒的目光:“搜也搜了,錢會盡我所能及早還你。除此之外,要打可以,別的我無能為力。”

“啧,”穿西裝的搖頭,“連求個饒也不會,這叫我多難辦。”

光膀子的磨拳擦掌地笑:“大哥,那就只好滿足他的要求了。”

“彭!彭!”連續幾聲拳打腳踢的聲音。她腦袋一熱,已經不管不顧沖出去,以自己都沒想到的聲音高喊:“住手,你們這群流氓!再不住手我報警了!”

短暫的沉默,忽然爆發一陣哄笑,那個光膀子的領頭大笑:“報啊,就說剛哥的兄弟在這裏收賬,等派出所的溜跶過來,黃花兒菜都涼了。”

身後傳來阿遠低沉的怒吼:“厲曉雪,你滾遠點兒!”似乎後面最年輕的那個打手同時認出她來:“欸?這不是崇文中學的校花嗎?”穿西裝的肆無忌憚地朝她身上打量:“小美眉,你誰啊?”

她這才覺得害怕,不由向後退了一步,聲音顫抖:“我是孟懷遠的女朋友。”

西裝笑了,一伸手捏住她的臉:“孟懷遠走了狗屎運?有這麽如花似玉的妞兒?”

她躲了躲,沒躲開,五個汗津津的手指鉗在她臉上。她個子不高,被人捏着臉仰視,那人的臉就在她頭頂,油光珵亮的腦袋,一嘴煙熏過的黃牙,她甚至可以聞到他的口臭。後面一陣打鬥聲。阿遠一聲低叱,掙脫了兩個人鉗制,有人“哎呦”呼痛,光膀子忙過去幫忙,阿遠的肚子上重重挨了兩腳,又被人扭住。

西裝在她頭頂呲着牙笑:“剛才還裝B打不還手的,這一會兒功夫就沉不住氣了。看起來你還真是他的妞兒。”

她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有錢。”

“啧!”西裝這才放開她,嫌棄地朝身後笑罵,“行了行了,有美女在這兒,你們就不能斯文點兒。”

衆人嘻笑着答應,才停了手。她慌忙找出錢包,把所有錢掏出來,三張一百的,一大堆零錢。穿西裝的卻并不急着拿,一臉猥瑣的似笑非笑:“美女,錢不錢的是小事,你剛才叫我們流氓,兄弟們可都不怎麽高興。”

衆人哄笑,她在那裏怔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咬了咬牙,低頭輕輕叫了一聲:“西裝大哥。”

這個稱謂引發又一陣哄笑,那人滿意地整整西裝領子,答應了一聲:“欸!妹子,怎麽說?”

到這份兒上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反而鎮定下來,擡眼說:“錢您先拿着,就先算這個月的。我跟您擔保,下個月一定全數還清。那位大哥不是認得我嘛,阿遠不還您找我。”

西裝大哥摸着下巴繼續似笑非笑,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就此答應。她幹脆過去一把把錢全部塞進他皺巴巴的西裝口袋。他笑了一聲,順勢拉住她的胳膊,在她臉上摸了兩把,嬉皮笑臉地說:“那說好了,他不還錢的話,我來找你,你可得等着大哥。”大家一陣竊笑,西裝大哥才朝身後揮手:“走。”

天漸漸暗下來。阿遠一語不發從地上站起來。她沖過去拉住他的胳膊,心疼地看他的額頭:“怎麽辦?流血了,咱們去醫院。”

他低着頭不說話,不顧她拉着他的手,回身往大路走。王媽媽正收拾魚攤,小心翼翼地朝他們看,好奇卻又不敢問。阿遠低頭沉默地把成箱的蔬菜裝回他的三輪車上,一句話也不講。

小雪一邊手忙腳亂地幫忙,一邊偷眼觑他。阿遠一定是生氣了,他生氣的時候才會陰沉着臉不理她。

等他們裝完了車,天已經是灰濛濛的顏色。阿遠在前面推着三輪車走,她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穿過市場,走到小路的盡頭,大街上車水馬龍,燈火輝煌。再一個拐彎,就是阿遠回家的小道。

他頭也不回走在前面,眼看要隐沒在黑漆漆的小道上,她忍不住在後面拉住他:“阿遠,怎麽不說話?”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她這才看清他的樣子,頭上流血的地方已經止了血,暗紅色的血塊和頭發糾結在一起,眉骨高高腫起,一只眼睛也是腫的,眼裏布滿血絲,閃着冰冷的怒火。他冷冷問:“叫你跑你怎麽不跑?”

她覺得委屈:“我怎麽能管自己跑,看着你被人打?”

他甩開她的手,兇巴巴地朝她吼:“所以叫你跑,你跑了自然就看不見了。被追債是常事,挨打也不是第一回,沒什麽大不了,忍一忍就會過去。讓你看着我被人打,叫我怎麽忍?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簡直要哭出來:“你那麽兇幹什麽?我也不過是想幫忙。”

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幾個轉,對面的阿遠卻安靜下來。天暗下來,背後的街道人聲嘈雜。他眼裏的怒火随天色一點點黯淡下來,最後他忽然說:“小雪,我們還是分開吧。”

她一下子懵了,怔怔站在原地:“為什麽?”

昏黃的路燈下,他眼神複雜地看着她:“你知道為什麽。”

剛才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唰”地流下來,她不顧一切撲過去抱住他,連話都講得語無倫次:“我不知道為什麽!哪有什麽為什麽……不是都解決了嗎?等你發了獎學金就把錢還上,不就沒事了嗎?……還有什麽問題?……大不了等你發了錢,欠我的錢也還我。這些都是暫時的,對不對?我們又不會窮一輩子……還說什麽将來,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只好把他抱得更緊,仿佛稍一松手他就會如海市蜃樓般消失。他像是猶豫了許久,終于伸出雙臂,輕輕環住她。她立刻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鼻涕眼淚全部擦在他的汗衫上,在他胸口嗚咽:“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以後你叫我跑我就跑,叫我滾遠點我就滾遠點。”

他伸手擡起她的下巴,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她臉頰上被人捏過的地方,眼神閃爍,仔細看了許久,低聲問:“痛不痛?”

她趕緊搖頭。路燈下,他的目光深邃,停了良久才問:“厲曉雪,你最後的機會,要不要和我分手?”

她幹脆地回答:“不要!”

夜風徐徐。她感到他的手臂忽然收緊,把她緊緊貼在他胸前,星光下他閃亮的黑眼睛熠熠生輝,直視她說:“那好,你說的不要,那就不許變。”

當然不會變,無論貧窮或病痛,至死不渝。她枕在他的胸前,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強勁而勇敢,仿佛這世上最堅定的聲音。她死死攥着他的衣服。那時候她以為自己會一輩子這樣死死抓住他。

多年之後,小雪還見過一面那位西裝大哥。

那時候小雪剛剛從美國留學回來,故地重游到那條菜市場的小街。菜市場還和以前一樣髒亂差,空氣裏彌漫着肉腥和爛菜混合的氣味,可是阿遠當然不在那裏了,連賣魚的王媽媽也不見了,真真的物是人非。她在街頭的小吃店點了一碗牛肉粉絲,一擡頭正好看見西裝大哥從外面走進來。

那顆耀眼的光頭,想讓人不認出來也很難,只是這一回他沒穿西裝,而是套了一件髒兮兮的黑外套,眉梢還多了條頗顯眼的刀疤,倒是比以前更像個流氓。

西裝大哥看見她,只愣了一愣,顯然也馬上認出她來,朝她呲牙一笑,揮手說:“老板,來一碗菜肉馄饨。”

她趕緊低下頭。西裝大哥則大大咧咧地坐到她對面,興奮地說:“瞧瞧這是誰?孟懷遠的妞兒!”

她卯足了勁奮力解決碗裏的粉絲。對面的人嘿嘿一笑:“怎麽在這兒吃粉絲?孟懷遠那小子呢?不是被他甩了吧?”

小雪自然不理他,那人倒不介意她的沉默,自顧自剔着牙:“啧啧,那小子當時多落魄,身上一百塊錢也搜不出來。現在可發達了,聽說炒股票發了財。”他忽然語帶憤恨:“那時候要不是我網開一面,他哪有命去讀什麽大學,早被人砍死在街上了。不見我的情就算了,還來和我玩兒陰的。”

小雪不禁擡起頭。西裝大哥立刻像受到莫大的鼓勵,說得同仇敵忾:“以前怎麽就沒看出來他那麽陰,居然找個人來騙我投資,說什麽安徽的山裏賣樹苗,一年翻一倍,五年翻五倍,還什麽國家扶林政策,這個批文那個新聞,到頭來都是個屁!騙了錢就跑,害得我借了高利貸整天被人追,還被人砍了一刀。”他指着自己的眉梢那道疤:“看看,就這兒,高利貸弄的。”

小雪大着膽子問:“騙子到處都是,你怎麽就知道是他?”

西裝大哥“嗤”了一聲:“後來他把錢還我了。不過我可是好好在地上給他磕了三個響頭。他不過想叫我嘗嘗被人追債的滋味,那個叫什麽以什麽人……那個什麽身……”

西裝大哥一副詞窮的樣子。小雪說:“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

“啊,對!”他拍大腿,眼神在小雪身上猥瑣地逡巡一遍:“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那時候他家又不是只欠我一個人錢。他就是不爽我調戲了他女人。哼!”他恨恨将牙簽扔到桌角邊,罵了一句:“小人!”

記得那是個陽光燦爛的春日。天氣剛剛回暖,路旁的柳樹抽了新枝,小花園裏的桃樹開得雲蒸霞蔚。她回原來家裏的舊房子看了一看。房子剛賣了不久,從小花園往上看,新主人已經換了窗簾,陽臺上擺了幾盆石榴和金桔。

沿着小區的水泥小路出來,路過她和阿遠躲過雨的屋檐,從他騎車帶過她的下坡路往外走,沒幾分鐘就看見外面大馬路上的車水馬龍。記憶是個奇怪的動物,走了那麽多年的這條路,因為那一次破自行車的冒險,深深刻在記憶裏。本以為很長很陡的路,原來很短,也不驚險,不過是如此。

人生端的無常,原以為早已消失的人,會在你想像不到的拐角處忽然冒出來。

後來的某個下午,小雪在外面辦事,本來辦完了事打算直接下班坐地鐵回家,剛走進地鐵站就收到鄭賀的短信:“公司聚會,來魚米之鄉吃飯。”

魚米之鄉是鄭賀常宴請客戶的上海餐廳。下班高峰時間堵車,她足足擠了一個小時公車才到。下車一看,餐廳門口擺着“上海本邦菜夏日風情”的主題廣告。她向領座小姐報上公司的大名,小姐表示沒有,她又報上鄭賀的名字,小姐才恍然大悟:“鄭先生啊,有,樓上山月閣四人小包廂。”

她正想說會不會搞錯了,公司聚會,應該不是小包廂,鄭賀本人從裏面迎出來,看見她笑說:“我猜你這麽晚,大概是找不着。”

她跟在鄭賀後面上樓,邊走邊問:“只有四個人?”

鄭賀答:“哦,就我們,小爽,和她的一個朋友。”

她不禁詫異:“不是公司聚會?”

他們已經走到包廂門口,鄭賀握着包廂門的把手停下來,默然笑笑:“前兩天你不是說天熱胃口不好?這裏剛好出了個夏季主題,看起來不錯。”

她頓時啞口無言。

其實鄭賀是個心思缜密的人,三十幾歲,事業有成,模樣也儒雅斯文,在現如今離婚男比鳳凰男吃香的社會裏,算得上是個不錯的良人。不是她矯情,只是他們絕對沒可能。

她正進退維谷,他無奈地笑了笑:“你看,叫你出來吃頓飯還要借公事的名頭。”頓了頓又說:“你要想成公事也行。”

來不及讓她退縮,門已經被打開,裏面是她熟悉的陳設,實木餐桌,雲卷紋餐椅,水墨屏風,餐邊櫃上置着大把蘆葦,咋一看讓人忘記現世時間。餐桌邊坐着的人站起來,正對着她的是鄭賀的妹妹鄭爽,小雪見過不止一次,雪膚明眸,美得十分張揚。背對着她的是個瘦高個的青年男子,清爽的短發,挺拔的肩膀,順着門口的聲音回過頭來,一對冷靜銳利的眼睛。

鄭賀忙把小雪讓進屋,迎上那人笑着介紹:“總算來了,上次你來公司就她不在,這是我們的會計,叫……”

“我們認識。”那人打斷鄭賀的話,恍惚燈光下微微勾起嘴角一抹淡定的笑意,停了停說:“她叫厲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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