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生活在別處(2)
真是兵荒馬亂的一天。
這一聲“小雪”叫得又驚又喜,她回頭看叫她的人,看到一個白大褂,不是她期待中的橘子,而是個高個子,整整齊齊的短發,俊朗溫和的笑容,是陳思陽。她怎麽就忘了,橘子和陳思陽念的同一所醫科大學,如今在同一家醫院工作。
陳思陽迎上來說:“橘子打電話給我,說你在醫院,她今天輪休,所以叫我來看看。”
他回頭這才看到站在小雪身邊的另一個男人,即刻驚詫異常:“這不是……”
孟懷遠只微微點頭,平靜地說:“陳思陽,好久不見。”
原來一個是學校的偶像明星,一個是低調的數學神童,如今面對面站在紛紛擾擾的醫院走廊裏,一個成了玉樹臨風的白大褂,另一個則一身一絲不茍的白襯衫黑西褲,多年後的重逢,氣氛卻有些怪異。
陳思陽上下打量孟懷遠:“你消失多少年了?同學會也從來沒見你來過。太意外了!”
孟懷遠向他微笑:“怎麽?沒料到我還活着?”
“當然不是……”陳思陽腼腆地笑,回頭問小雪:“你們怎麽會碰到一塊兒?”
“這個……”她讷讷說,“說來話長。”
幸好大家同時記起還有一個病人需要照顧。陳思陽把宋阿姨扶到一間沒人的治療室,看了看她的腳踝說:“恐怕得拍個片。”他不知從哪裏找來一輛輪椅,送他們去放射科。
宋阿姨和藹可親的樣子打量陳思陽,笑着說:“真要謝謝陳大夫。”
陳思陽也笑:“不用謝,我和小雪老同學了,應該的。您是小雪的鄰居?”
小雪說:“宋阿姨是我朋友的媽媽。”
宋阿姨笑咪咪地補充:“男朋友的媽媽。”
陳思陽的動作微頓,停了停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小雪無奈地在心裏囧了囧。穿過人聲嘈雜的走廊,幾個人似乎各懷心事,只有孟懷遠跟在最後,一直語調嚴肅地和人通電話,似乎是說他某投資項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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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放射科,他們被留在了門外。孟懷遠的電話越講越激烈,最後他對電話裏說:“我現在回不去,這樣吧,明天飛機上再讨論。”
她忙說:“既然你忙……”
不待她說完,電話又響起來。他低頭一看,接起來叫了一句“Cindy”,即刻大步推開樓梯間的門走出去。
放射科前是大幅的玻璃,可以看見屋裏的醫生正指揮宋阿姨把腳擺在指定的地方。走廊裏陽光充沛,玻璃裏倒映出她和陳思陽一高一矮兩個影子,在行色匆匆的路人前靜默不動。
“怎麽打電話給橘子不打給我?”陳思陽打斷她出神。
她想了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解釋說:“一時沒找到你的電話,手機裏只有橘子的。”
他從白大褂的兜裏掏出手機,要了她的號碼打過來,最後說:“以後這種事找我就行了。老同學,這點忙還是可以幫的。”
她只好默默點頭。隔了半晌他又問:“同學會聽說了吧?今年是十周年,會來嗎?”
小雪答:“聽說了,沒事的話就來。”
他頓了頓才低頭說:“帶男朋友一起來吧。”
她不禁猶豫了一秒鐘。也只是一秒鐘,還是對着玻璃無奈地笑:“明殊其實不是我男朋友,老人家有點誤會,我又不好說破。”
人影交疊在玻璃上,陳思陽的影子朝她的方向默默微笑起來。
身後的行人川流不息,一隊護士拖着碩大的病床,大呼小叫地沖過。剛才沒注意,現在她才看到,走廊對面,樓梯間的門口,孟懷遠的影子靠牆站着,靜靜看着他們兩人的背影,也不知他已經站了多久。
等片子打石膏,一直等到夜幕降臨才完事。陳思陽下午有手術,不得不提前走了,臨走前鄭重地托付孟懷遠:“麻煩你把小雪送回家,改天我請你吃飯。”
孟懷遠微微揚起眉,語氣從容地答應:“你放心。”
先要把宋阿姨送回家。打了石膏的腳放在後座上,占去大部分位置,小雪只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車在下班的人流中奮進,一步一停,再耐心的人也要煩躁起來。
宋阿姨在背後小心翼翼地誇贊:“小雪啊,那個小陳大夫人真不錯,好像和你很熟哦?”
小雪只得說:“就是高中同學,一般朋友。”
宋阿姨這才松了一口氣似的笑了:“是嗎,人還挺熱心。”想了想又對前面說:“孟先生也是個熱心人,都耽誤你大半天了,真要謝謝你。”
孟懷遠淡淡一笑說:“您放心,我連一般朋友都不是。”
宋阿姨嗔怪地一哂:“孟先生真愛說笑話。”
在浩瀚車河裏磨磨蹭蹭,把宋阿姨送到家已經天黑。宋叔叔看見他們,立時對宋阿姨黑了臉,說話都是教育下屬的口氣:“你看你,退休了就在家好好待着,沒事跑出去打什麽牌,給小雪添多少麻煩。”
小雪連忙打圓場:“阿姨是去給我送辣椒醬,才不小心摔倒的。是我不好,我送她上車就不會出這種事了。”
宋阿姨對宋叔叔的批評置若罔聞,忙着熱情地留孟懷遠吃飯,孟懷遠說:“不用了,我晚上還有事。”宋阿姨執意不肯,說着一拐一拐就要往廚房裏走。小雪只得搶過她的圍裙:“阿姨您腳不方便,今天我來做吧。”
孟懷遠笑笑說:“您不用客氣,我明天還要出差,還是先走了。”
最後是宋叔叔說:“孟先生一定挺忙的,已經耽誤你一下午了,我們就不勉強了。”他停了停又說:“小雪住得遠,明天又還要上班,也趕緊回去吧。”
這話遭到宋阿姨一記不滿的白眼,宋叔叔照樣視若不見。一行人送到門口,宋阿姨仍拉着她的手不肯放,重複地說:“路上小心,有空常來看我們。”小雪陪笑說:“阿姨您放心。”宋阿姨嗔怪:“還叫阿姨,什麽時候才改叫媽?”小雪尴尬地笑,宋阿姨才說:“……你不就和我閨女一樣。”
夜色如粘稠的墨汁。她坐在孟懷遠的車裏,終于只剩了他們兩個人。狹小的空間裏,冷氣嘶嘶地吹着,卻絲毫不見涼快,緊閉的車窗隔斷外面俗世凡塵的聲音,如同透明的牢籠,叫人透不過氣來。
“放我在地鐵站就好了。”她局促地說。午飯晚飯都沒吃,她覺得即刻就可以暈倒。
“沒關系,”他專注地目視前方,“你不是住集末?我住得也不遠。”
車開得飛快,地鐵站在窗外一閃而過。高駕橋上車流如梭,像銀河般閃爍。她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的神情專注的臉上,十年過去,哪裏有不變的人。如同現在她注視他的側臉,可以立刻找出十個和以前不同的細節,眉眼也好,神情也罷。
“唰”的一聲,孟懷遠打開車窗,高速上的風猛灌進來。“唰”地一聲,車窗又關上,世界恢複寂靜。
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再這樣寂靜下去,恐怕她要局促致死。在腦中拚命搜索閑聊的話題,第一個想到的是“Cindy是誰?你那枚戒指呢?”還好這話沒說出口,說出口的是:“對了,你媽媽還好嗎?”
他在微芒的燈光下抿了抿嘴唇,淡然說:“她已經不在了。”
她“啊”了一聲,不知說什麽好。還好電話響起來,她接起來一看,是老板鄭賀,問她情況如何。她約略報告了下午的經過,末了鄭賀說:“如果明天忙就不用來了。”她保證:“沒事,我明天還得完成報稅。”
緊接着是明殊的電話,她無奈重複了一遍下午的情況,告訴他無需擔心,一切安好。最後是陳思陽從手術臺上剛下來,打來問她有沒有到家。正當她以為終于接完了,電話又開始響,是宋阿姨,再三叮囑她,要注意安全,晚上睡覺門窗要關好。
這到底是怎樣一個神奇的下午,但凡在她生命中和她有過一絲糾葛的男人,都齊齊出現在她面前。
她放下電話的那一刻,身邊的猛懷遠“哧”地笑了一聲:“厲曉雪,你到底有多少個一般朋友?”
“啊?”她怔住,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問題,孟懷遠已經繼續說:“別誤會,我只是覺得奇怪,比如宋明殊,一會兒是男朋友,一會兒又不是,你的回答還因人而異。”
她又暗自囧了囧。也怪不得他對她有看法,她對他還有鄭賀都說是,唯獨在陳思陽面前說了實話。
已經出了市區,燈光稀落下來,一輪明恍恍的月亮挂在天上。她不禁偷眼看他的表情,還是那樣,幽暗燈光下淡定的微笑。嘴角的弧線略略一深,他看起來不無嘲諷的樣子說:“還有,你一般朋友的家長都會讓你叫媽?”
她直白地回答:“明殊也不是一般朋友。”
他微微一笑,不大有興趣的樣子:“看起來也不是。”
車在沉默中下了高速,停在她住的舊公寓樓前。她抱着大堆文件下車,逃一樣往回走。
“小雪。”他在背後叫住她。
月光如水銀般瀉地。她停了片刻才回過頭。月光下他的眼神恍惚難辨,最後才從車窗裏遞給她塑料袋,微微挑眉說:“別忘了你的辣椒醬。”
她說了聲“謝謝”接過來,又沉得差點兒撲地,還得轉過身若無其事地往回走。
其實每一步都那麽沉。
踩着自己的影子,她還能聽到背後汽車馬達嗡嗡的低鳴聲。
她抱着文件拖着辣椒醬走在月光如水的小道上。多少回走在路上,她曾想,轉過這個街角,阿遠會不會在對面出現,又安慰自己,即使在對面出現,也有可能認不得彼此了吧。
其實認不得了最好,這些年她一直這樣堅持告訴自己。許多事難以回頭,她全都明白,只是不知為什麽,有時候忍不住難過。
此刻走在路上,絕不能回頭。背後“吱”的一聲,傳來車輪摩擦地面的尖銳聲音。不用回頭,她知道,他已經不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