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生活在別處(4)
那年冬天,家裏的電話開始沒人接聽,她爸爸媽媽的手機始終關機,連工廠裏的電話也沒人接。她直覺是家裏出了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最後她打電話到一個遠房堂叔家,終于打聽到了一些情況。那位叔叔很驚訝:“你媽什麽都沒跟你說嗎?出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起先是歐洲經濟不好,廠裏的訂單銳減,後來一個有長期合作關系的英國商人卷走了幾百萬歐元的貨款。廠裏的資金漸漸開始捉襟見肘,這時候傳來消息,玩具上的塗料被歐盟檢測出不符合安全規定,所有發往歐洲的貨物全部被退回。廠裏工人的工資發不出來,銀行的貸款又即将到期。
彷徨下有人帶爸爸去了一趟澳門,竟然贏了一百多萬回來,大家高高興興慶祝了一番,然後爸爸賣掉了幾處房産,抽調廠裏所有的流動資金又去了一趟。
結果可想而知。那位堂叔說得痛心疾首:“你爸爸那肯定是被人騙了啊!現在銀行已經查封了你們家的廠房,你爸爸心髒病發作躺在醫院裏,工人整天圍在你們家門口鬧事,幾次差點沖進門,警察都來了好幾次,你媽媽吓得精神都不大正常了。廠子被銀行查封就算了,欠工人的工資不還他們怎麽肯散?”
小雪只覺得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家了出了這樣的事,媽媽是怕影響她,所以一直瞞着。她問:“那個帶他去澳門的人是誰?”
堂叔嘆息:“沒人認識,是他生意上的朋友吧。”
她咬牙問:“那現在還差多少錢?”
堂叔說:“你家的房産都賣掉了,其他的財産都被銀行凍結了。幾個親戚好歹湊了點,還差一百多萬。你知道的,幾個親戚家裏也都不寬裕……”
一百多萬人民幣,相當于二十萬美元,原來對他們不算個大數目,現在叫她到哪裏去湊?
時值新年,明殊和他的樂隊去上紐約州哪個地方演出,她給他打了個電話,想問能不能借點錢,可是他也是個靠打工過日子的窮學生,話到嘴邊也不知怎麽說。電話響了幾聲,沒人接,她只好給他留言:“明殊……你能不能……能不能快點回來?”
說到後來語音開始哽咽,她連忙放下電話。
紐約的冬天陰風恻恻,寒冷難耐。這間公寓年久失修,暖氣也不足。夜幕降臨,對面窗戶裏的夫妻開始大聲地吵架,遠處的警笛聲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這樣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紐約之夜,外面刮着大風,她一個人躲在被窩裏,聽窗縫裏北風的嗚咽,整整一夜。
一整夜輾轉反側,只想到一個可以快速籌到二十萬美元的去處。
第二天不該她當班,她還是去了餐館。還不到午飯時間,老板在廚房裏整理那幾個大炒鍋,她猶豫了再三,最後還是問:“老板,能不能借我點錢?”
老板從爐竈上擡頭,難掩驚喜之色:“小雪啊,缺錢嗎?要多少?”
她說:“二十萬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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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盯着她怔住,油光紅潤的臉上霎那綠了綠,搓着手停了半晌,最後說:“這麽多?我想一想。”
第二天一早去上班,老板已經在收銀臺前面等她。店裏一個人還沒有,老板在角落裏忽然拉住她的手:“小雪啊,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歡你的。這樣好不好,你就嫁給我……”
她驚怒地甩掉老板的手,又一把被他抓住:“如果你嫁給我,你家裏的事就是我家裏的事嘛!有事我當然要幫忙的,什麽借啊還啊的都不用再提了……”
即使有做犧牲的準備,她萬萬沒想到他提這樣的條件。那只捏着她的手,不知是不是因為炒了那麽多年的菜,像一攤酸臭的脂肪,搭在她手,肥胖油膩。她眼眶一熱,抵抗住再次甩手的沖動,低下頭來:“還有沒有別的辦法?……錢我一定會還給你。老板,算我求你……”
耳旁傳來老板的幹笑:“我是很想幫忙的,但是那麽大一筆錢,除非是自家人嘛……”
她低着頭沉默,老板歡喜的聲音絮絮而語:“這樣對你也有好處啦,你想想,結了婚就好辦綠卡了呀。這樣好的事,很多姑娘想也想不來的……”
她始終不說話,老板的臉色沉了沉,冷聲說:“你要知道,現在回大陸找一個二十歲的,也只要兩萬塊……”他停了停,像是穩了穩神,又放慢了語調:“不過是兩年而已,綠卡就拿到了啦,到時候要走要留我又不好強迫你,又是那麽大筆錢……我曉得你年輕不經事,不過這樣好的事哪裏找。若不是我真的很喜歡你,也萬萬不做這樣的虧本買賣……”
溫熱的液體在眼裏打轉,她狠狠閉上眼,眼前一片漆黑,心裏有個聲音在黑暗中說,不錯,不過是樁買賣。
再睜開眼,她語調平靜地說:“那就說好了,兩年。什麽時候能把錢給我?”
“哦!”老板喜出望外,“等我準備準備,股票什麽的要賣掉啦,總要一個星期啰,申請注冊結婚也要兩天吶。”
她深深地嘆息:“能不能快一點?”
老板略一遲疑:“定期存款拿出來,損失很多利息的……”他翻了翻小眼睛,忽然死死抓住她的手:“都聽你的好了啦!明天我就去拿錢……這個……今天晚上我們早點打烊,我家裏你還沒去過啦,我帶你去認認門?”
很多年後,那天的一切都随着記憶變得恍惚,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那樣不堪的記憶,如果能随時間而湮滅,那該多好。
偏偏她有證人。
中午餐廳裏的人少之又少,然而她站在一桌客人旁邊忍不住出神,明明手拿點菜單子,筆卻一動不動,客人說什麽一個字也沒聽見。重複到第三遍,客人終于火了,提高聲音罵罵咧咧。老板跑出來打圓場,一邊招呼另一個夥計過來幫忙,一邊順勢摟着她去收銀臺,湊到她面前說:“小雪啊,坐坐坐,多休息……老板娘不用那麽辛苦的,呵……呵呵呵……”
老板喜不自禁地傻笑,他的手摩挲她的後背,隔着衣服她都能感覺到那滑膩膩的觸感,不知是不是因為沒吃早飯,胃裏掀起一股滔天巨浪。正當她以為自己要吐了,另一張桌子上傳來一聲驚呼。
“厲曉雪?”
她回頭,定睛細看,才認出窗邊那一桌五六個人中一個瞪大了眼睛梳齊耳短發的,竟然是那個外號叫橘子的中學同學。
她怔在原地,還是老板拉着她的手熱絡地走過去。整個過程恍恍惚惚,她只記得自己象行屍走肉般被拽到橘子的面前。
老板喜氣洋洋地寒暄:“小雪的朋友啊?以前都沒見過唉。”
橘子已經驚得語無倫次:“哦……我是厲曉雪的中學同學。我來紐約看我姐姐……您是?”
“呵呵呵……”老板笑得滿臉橫肉一齊抖起來,“我是小雪的老公啦。這麽巧?菜好不好啊?等下,我去後面給你們加一個清蒸龍蝦……不用客氣啦,今天的龍蝦好新鮮的,小雪的同學嘛,我請客,好應該的……”
那天的每一分鐘都是記憶裏最不堪的時刻。橘子的那頓飯吃了一個小時,她卻覺得有一輩子那麽久。她聽橘子說,她和陳思陽念了同一所醫科大學,如今雙雙升讀博士,在同一家醫院實習,她在泌尿科他在肝膽外科。陳思陽在大學裏交過一個女朋友,長得如花似玉,可惜因為畢業分手……小雪只管麻木地點頭,還好她們在學校也不過是點頭之交,沒更多的共同話題。橘子出門時欲言又止的旁敲側擊,她以沉默回應。橘子說:“留個聯系方法吧,如果回國記得通知我。”小雪給她一個幾乎不用的郵件地址。
最後她把橘子送到車水馬龍的大街前,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你有沒有聽到過別的同學的消息?比如……孟懷遠?”
“孟懷遠?”橘子好奇地看她,停了停,像是在記憶裏搜索,最後搖搖頭:“同學聚會他從來不來。”
滿街的車鳴笛嘯,世界卻在那一刻重新回到一片死寂。
夜晚不可避免地來臨。九點剛過,老板就迫不急待挂出“Closed”的牌子,十點幾分,他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老板在耳邊喋喋不休:“我想近一點才住公寓樓啦,你要是不喜歡我們住皇後區也好,新澤西也好,呵呵,現在樓市那麽差,我也想買棟房……”
十點二十五分,他們走進他的公寓。兩室一廳,自然比明殊的住處寬敞,但有一股陰暗潮濕的黴味,仿佛牆壁後面都藏有僵死的秘密。老板一把把沙發上不知什麽抹到地上,陪了一臉笑容:“小雪,你先坐一下,我去泡茶。”
老板進了廚房,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她接起來,是明殊。嘈雜的背景裏,他說:“我剛出地鐵站。出什麽事兒了嗎?你在哪兒?”
她壓低了聲音說:“我在老板家裏。”
明殊立即破口大罵:“我X!厲曉雪,你腦子進水了?你立刻給我出來!現在!立即!馬上!你信不信我現在報警?……”
老板捧着茶杯從廚房裏出來,她連忙低聲打斷他說:“我自願的,回去再跟你解釋。”說罷關掉手機,一把塞到沙發墊子底下。
老板挨着她坐下,興奮地搓手,最後把手覆蓋在她膝蓋上,笑得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小雪,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肥胖的臉上堆滿了不堪的笑容,皮膚的褶皺裏像要擠出油來,熏黃的牙齒間有腐臭的味道,空氣裏都是腐臭的味道。她不由往後縮了縮。
可是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使勁屏住呼吸,任由對方靠上來,可是忍不住嘔吐的欲望,縮到沙發的邊緣,終于低聲哀求:“能不能關上燈?”
“哦,對對!”老板幹笑一聲迅速起身。
“啪嗒”一聲,眼前終于一片漆黑。黑暗中一只手伸過來解她胸前的扣子,另一只手在她大腿上胡亂揉搓,什麽濕乎乎軟綿綿的東西貼在她脖子上。
也許想點別的什麽就不那麽想吐了。她麻木地望向窗外。
冬天冷冽的夜空,沒有星星沒有雲,只懸挂着一輪明朗的上弦月。記得那時候她和阿遠在樓下依依不舍地告別,她仰望一輪皎皎明月,矯情地說,上弦月代表分離,下弦月代表重逢。他笑着說,小傻子,然後低下頭吻住她。
往事洶湧地回來,像決了堤的洪水,勢不可擋。
她一把推開覆在她身上的人:“對不起,我做不到。錢我不要了,我會另外想辦法。”
對面的人只愣了一愣,嘿嘿地笑:“小雪,現在後悔來不及了哦。”
他重新欺身而上,這回整個人騎在沙發上,雙手并用“嗤“的一聲撕開她的上衣。她使勁全身力氣抵在胸前,厲聲大叫:“放開我!放開我!”
可是有什麽用,她根本抵不過他兩百磅的肥碩身體,那兩只手放過她的上衣,直接去撕她的褲子。眼淚驟然狂湧而來,她伸腳使勁向外踢去,但被他一條腿死死壓住。
正當他低頭咬住她的脖子,門口有人“砰砰”地捶門,大鐵門捶得驚天動地,明殊的聲音在門外大喊:“小雪!厲曉雪,你出來!”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凄聲喊:“明殊!救救我!”
明殊改用腳踹門:“X你媽!老畜生,你放開她!我已經報警了!開門!開門!”
身上的重量驟然一輕,那人松開了手。
後來她問明殊,地鐵站和老板家步行至少十分鐘,他怎麽能來得那麽快,明殊不無得意:“大學裏校運會一百米我都沒跑那麽快,為了抄近路還翻了一道鐵栅欄,看看,我褲子都劃破了。”他一臉沉痛地敲她的頭:“厲曉雪啊厲曉雪,說你什麽好呢?往好裏說你那是熱血堅強,其實你就是人頭豬腦。幹嘛那麽忙着以身相許?你不是還有朋友嗎?”
她心有餘悸地打着顫:“我就你一個朋友。”
他豪氣幹雲地說:“你朋友我是官二代,你不知道嗎?”
後來明殊帶她去銀行轉賬,整整二十萬美元,一次劃到她賬下。她那時候不知道,官二代什麽的完全是騙人,那是他父母賣了房子籌到的畢生積蓄。那年明殊和她一起回國,她還以為他只是回國度假,根本不知道是因為他休了學。
飛越浩瀚的太平洋,他們坐的飛機降落在久違的土地上。迎接她的是馬不停蹄的奔波,為父親安排葬禮,處理工人的糾紛,帶母親四處求醫,最後不得不把母親安頓在一處療養院裏。她在兵荒馬亂的生活裏學會獨立堅強,那個十七歲穿着白裙子的小公主不得不消失在俗世紅塵的滾滾車輪下。
後來她在地鐵線的終點站附近租了小小的一室一廳,明殊就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他把背包和吉他往客廳中央一扔,大聲宣布:“我被父母趕出來了,你得收留我。”
那時候她才知道二十萬美元的來歷,慚愧得無地自容:“我一定還,我會盡快還!”
明殊“嗤”了一聲搗亂她的頭發:“與其把錢花在讀書上換我一輩子不痛快,還不如辦點兒實際的事。”
她扶額:“可是畢竟是你父母的積蓄,你真的傷了他們的心。”
明殊還真認真想了想:“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就嫁給我,讓他們二老高興高興。”
她表示唾棄:“你比色鬼老板也好不了多少。”
明殊嘿嘿地笑:“我看你也嫁不出去,就三十六歲好了,到時候我們互相解決一下。”
他們于是繼續過上了一人睡卧室一人睡沙發的日子。明殊必要時扮演一下同居男友,她定期穿上開衫短裙去他父母那裏扮演端淑賢良。夏天的午夜,他們坐在陽臺上喝着啤酒感嘆人生無常,她第一萬次沉痛地譴責自己,然後問:“真的,你為什麽對我那麽肝膽?你不會其實是直的吧?”
明殊朝她不屑地一瞥,默了一默,然後笑笑說:“就是覺得有你這麽個朋友,很不錯。”
所以明殊不是“一般朋友”。他們共渡過人生最不堪的時刻,看過彼此最深的傷口,在最漫長的寒夜裏分享過一個溫暖的擁抱。他是朋友也是親人,很長時間裏,她甚至覺得是可以共同渡過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