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3)

在明殊的介紹下,小雪去拜訪了一位珠寶專家。

老人據說出自珠寶世家,家裏百來年前還是禦供的珠寶商,到了老人這一代,專門在國外研習了鑽石切割的工藝,手裏經營過的珠寶無數,如今也頗有幾個名人在他這裏定制首飾。

老人住在一幢歐式小洋樓裏,綠蔭長巷的最裏端,家裏布置得古樸雅致,深色雕花的櫥櫃裏擺滿各式鑽石首飾的設計圖案,都是他親手設計制作賣出去的樣本。

小雪拿她的鑽石讓老人鑒定,老人拿放大鏡看了片刻,瞥她一眼說:“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用銀的指環做托底,況且銀的純度和工藝都不大好。”

小雪讪讪地解釋:“是先有銀戒指,後來才鑲的鑽。”

老人托着放大鏡“嗯”了一聲,語調頗有些不屑:“銀戒指配什麽鑽石,像個窮光蛋非要配個大家閨秀闊小姐。”

小雪沉默下來,老人推推眼鏡繼續說:“鑽石倒是極好的,圓形明亮切割,顏色可以有D級,淨度也完美,看起來像是國外手工定制鑲嵌的吧?”

小雪問:“您看能值多少錢?”

老人看她一眼,十分不滿的樣子:“別怪我多嘴,現在的年輕人,就是少點耐心。這樣一顆頂級鑽石,純天然的,十分難得,不知長了幾十億年才能長成。”

她頗意外:“鑽石是長起來的?”

老人摘下眼鏡面露微笑:“那當然。高中物理課沒講過?鑽石的生成,是極普通的碳物質,經過萬億年的高溫高壓,才變得堅硬而透明。要不然大家結婚為什麽要送鑽石戒指?就是歷久彌堅的意思。”

歷久彌堅,要多勇敢才能辦到的事。愛情本是一顆鑽石,需經磨砺才能閃光。許多人許多事,都随歲月歸入塵土,只有那些極稀有的,經歷漫長人生,抗得住高溫強壓,才能走到最後。她與阿遠,開頭算不得好,過程也迂回曲折,唯有一顆堅持的火苗,遇風未倒,可眼看也要熄滅。

誰知道呢,也許只有像她那麽傻,才會覺得那顆火苗還沒有滅。

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是掃墓的日子。她從療養院接回媽媽,一起去祭拜爸爸。

爸爸的墓地在江對岸山上的公墓裏,需坐過江的公車才能到。記得當年她用手裏僅剩的一點餘錢挑選了公墓山頂的兩片墓地,一片存放了爸爸的骨灰,另一片留給媽媽。那裏地勢高,腳底是一排又一排灰白色的墓碑,極目遠眺,大江滾滾東流,江風在耳邊獵獵吹過,聲音忽高忽低蕩氣回腸。

一年不見,墓地旁的青松長高了一截,爸爸的照片蒙了灰塵。小雪把帶來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和媽媽一起坐在青石階旁吃簡易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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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媽媽的藥片放在媽媽手心裏,媽媽卻沒立刻服下。她捏着藥片,用袖子拂了拂爸爸的黑白照片,感慨良多:“你爸爸最大的心願是帶我們全家搬去江邊的別墅區,多可惜,沒來得及成功。”

她不願媽媽傷心,忙轉換話題:“媽,先把藥吃了。”

媽媽執拗地搖頭,可是嘴角一彎笑了,仿佛想起甜蜜往事:“那時候在廠裏,追我的人可不少。你爸爸是農村出來的,家裏條件不好,可我一眼就看上了他。”

小雪想逗媽媽高興,就追問:“是因為我爸長得帥吧?”

媽媽笑出聲來:“是啊。還有,他是大學生,又努力肯上進,整個廠裏最能幹,最受領導重用,就數他,只要他願意,簡直沒有他辦不到的事。”媽媽停了停,眼裏滿是崇拜:“新婚之夜他就對我說,總有一天,他會出人頭地,帶我一起去住江邊的別墅區!”

小雪見過爸爸媽媽的結婚照,還是黑白的,兩個人頭碰頭,笑得比蜜還甜。那時候媽媽極其漂亮,雖然燙了八零年代流行的大卷菊花頭,穿小碎花的“的确涼”襯衫,但擋不住眉眼秀美,楚楚動人。爸爸也是個精神爽利的小夥子,眉眼間盡是自信和滿足。

回憶往事,風吹得眼睛發酸。她拉住媽媽的手,忍不住問:“媽,選了爸爸,你後不後悔?”

媽媽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指着邊上那片空墓地:“為什麽要後悔?現在也差不多。将來我躺在你爸爸身邊,還不是江邊,也能看到一樣的風景。”她說着一揚手,把手裏兩片藍色的藥片抛出去。小雪急得大喊:“媽!”媽媽卻回頭,嘴角彎彎笑得像個孩子:“別逼我吃藥,不吃藥的時候,我常常能看到你爸爸。”她舉手,獵獵江風裏指向天空:“你們都看不見,可我能。看,你爸爸在天上朝我笑。”

天上幾片雲舒雲卷。那兩片淺藍色的藥片,劃過漂亮的抛物線,轉瞬消失不見。不知哪裏來的一群水鳥,振翅掠過空中,在陽光裏投下流動的剪影。風還在吹,忽遠忽近,和飛鳥一樣自由。

關于媽媽江邊豪宅的執念,小雪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起源。是人都會有私欲吧,會向往繁華似錦,歲月輝煌,媽媽和她都是一樣。可是也會有那麽真心的一刻,這似水年華,如果與你一起走過,即使需要洗盡鉛華,雖有遺憾,但也不要緊。正如明殊在電視上講過的那樣,有的人,說不出為什麽,只知道一生只能遇到一次。

明殊參加的唱歌比賽在平安夜那晚迎來決賽,并且要現場直播。明殊提前和她打了招呼:“你得來露露面,導演已經逼了我兩個月了,說女朋友必須出現。”

本來明殊有望奪冠的,只是近來網上越傳越邪乎,好多人講宋明殊那個一生一遇是他編出來博取眼球的,根本沒那麽個人。明殊還說:“拜托,我老爸罵了我好幾回了,說我粉絲多了,是不是要把你始亂終棄,所以除非我把你正式帶出來,他和老媽絕對不出席決賽。”

小雪無奈,只好答應了,沒想到決賽的聲勢異乎尋常的浩大,電視臺門口鋪了紅地毯,圍堵的歌迷人山人海。工作人員事無钜細都安排得一絲不茍,座位坐哪裏,在哪個瞬間主持人會“Cue”她,導演甚至想出馊主意,讓她在比賽間歇跑去後臺,以便捕捉她為明殊加油時“真情流露”的瞬間。

比賽共三個輪次,幾個決賽選手各有各的狗血,畢竟沒故事的人多少引不起大衆的興趣。比到第二輪,明殊的樂隊也上場了,氣氛被炒得十分狂熱。小雪大部分時間和明殊的父母坐在一起。宋阿姨攥緊了她的手比明殊更緊張,宋叔叔要淡定得多,只在明殊抱着吉他跪滑半個舞臺高聲嘶吼時皺緊了眉頭。

夜漸深,身邊的觀衆開始坐不住。第三輪明殊要唱他撕裂版的“Someone Like You”,導演安排小雪這之前去後臺給明殊“驚喜”。

攝影機跟在她身後。說實話對“真情流露”這回事她頗忐忑,可是門一開就發現她的擔心是多餘的。休息室裏燈光亮如白晝,明殊看見她,嘴角一咧笑起來,幾步過來給了她一個熊抱。四周稀稀落落響起掌聲,有另幾個參賽者,有工作人員,也有明殊的樂隊成員。

氣氛如此有愛,小雪覺得自己有義務說點什麽,支吾了一陣,佯作無語凝噎。手機卻忽然在口袋裏“叮咚”了一聲。她條件反射地掏出來看了一眼,是橘子發來的短信,只有三個字。

“唰”的一聲,腦中瞬間一片空白,随即是疾風驟雨般的心跳,四周的人聲化作遙遠模糊的影子,全世界只聽到自己脈搏震蕩的聲音。

橘子的短信說:“他來了。”

明殊一定注意到了她驟變的臉色,嬉皮笑臉地伸手擋開攝影鏡頭,對攝像師說:“大哥,不好意思,等一下再拍。”他把她拉進休息室的小隔間,拿過她的手機看了一眼。她蒼白着臉問:“宋明殊,我怎麽辦?”

他停了停,伸手揉亂她的頭發:“什麽怎麽辦?還不趕緊去。等一下我幫你引開他們,你從後門溜。”

她遲疑:“待會兒就該拍到我了。找不到我你怎麽辦?”

他咧嘴,閃出他玩世不恭的花美男微笑:“能怎麽辦?涼拌呗。”

明殊側身出去,不知用了什麽方法,外面的人聲果然遠去。她溜出休息室,其實也顧不得有沒有人看見,一路小跑沖到一樓,穿過長長的走廊,迳直奔到電視大樓的後門。幸好那些宋明殊少女粉絲團已經轉戰他方,一路暢通無阻。

她給橘子撥電話,急不可耐地聽電話裏“嘟----嘟----”的通話音。橘子接起來,她幾乎是用吼的:“阿遠在醫院?”

橘子卻假裝沒聽見,拖長了聲音說:“哦,急診啊,今天值大夜班的是劉大夫,你上一樓值班室找下他吧。”

一定是阿遠在她身邊,因此她不方便講話。果然,只一分鐘,橘子的短信又“咚”地一聲跳進來:“他來拿化驗報告。我拖住他,你速來。”

她放下手機簡直是飛奔到地鐵站。深夜,東去的地鐵已經不那麽頻繁,站臺上只有寥寥幾個人影,連路燈也似乎暗了幾分。天氣冷得像結了冰,也許這是有史以來最荒涼的平安夜。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遠處的鳴笛,地鐵挾着冷風“呼啦”一聲進站。她第一個沖上去,終于等到列車搖搖晃晃地發動。為了下車時離出站口近,她還往前走了幾節車廂,下車又一路飛奔,幾乎只用平時一半的時間就趕到醫院大門。

遠遠就看見橘子站在門診大廳前的臺階上遙遙相望,她沖過去,劈頭蓋臉地問:“他人呢?”

橘子迫不及待地說:“他剛走。我廢話說了一車,可能他發覺我在拖延時間,所以執意走了。”

她急得簡直要哭出來:“知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往哪個方向走的?”

橘子說:“他說去坐地鐵,你來的時候路上沒見着嗎?”

她來時忙着趕路,根本無暇他顧,更何況如果阿遠故意避開,一定不會讓她看見,也許說去坐地鐵也不是真話。

可是她沒有別的選擇,只有疾速掉轉頭順原路追了回去。也許,哪怕是萬一,他真的是去了地鐵站,她還能追上----如果他也想被追上,給他們留一線生機。

這是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她還記得那一年的平安夜,她為了和阿遠在一起從游樂園早早逃出來,他在小區花園的屋檐下等她,她坐着他到處都響的破自行車沖下小土坡,最後兩個人因為口袋空空,沒有地方去,為了取暖躲進地鐵站裏,坐上去集末的最後一班地鐵。

地鐵站就在眼前。她疾奔下站前長長的臺階,一輛地鐵正呼嘯進站。

這是一輛西去的地鐵,夜深了,也許是今晚的末班車,平安夜開往集末的最後一班地鐵。

只一霎那,毫無理由地,她執拗地認定,阿遠一定會在這班地鐵上。

沒時間在站臺上找人,她緊趕慢趕在地鐵關門前沖進車廂。車廂裏沒幾個人,有晚歸的中年男子,還有幾個出來過節的少男少女。車行出站,燈光亮得慘白。幸好這也是一列允許車廂間走動的地鐵。她順着列車搖擺的節奏,一步一晃地穿過連接門,又穿過下一節車廂,在乘客裏仔細尋找她熟悉的身影。一節又一節車廂過去,直到走到了車頭,沒見到他的蹤跡。

這時候地鐵到站,有人下車。她也停下來,疾步下車,撥開人流狂奔,向後跑了幾節車廂,又在車門關上前氣喘籲籲地沖進門。

找了前半段地鐵,他沒在上面。他也許在後半段。

一定在。

她這樣想,不找到最後一節車廂她斷不能死心。又一節一節車廂過去,直到眼前大約只剩下最後一道未開啓的門。

她定了定神,緩緩打開門。地鐵在黑暗的甬道裏高速穿行,燈光不知為什麽驟然暗了暗。

她一眼就看見他,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燈光恍惚照不到的地方,形單影只。他一定也看到了她,擡頭凝視她的方向,目光平靜。

這許多年的往事在身邊風馳電掣般呼嘯而過,她忽然又想到明殊的話,有的人,說不出哪裏好,只知道一生只能遇到一回。她與阿遠是不是也是這樣,無論沿途走過多少路,遇見多少人,除了彼此,始終覺得不對。如果一定要論理由,也許他們是同樣的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因此習慣付出,亦擅長等待。也許他們真的太善于等待了,正如他現在坐在那裏,靜靜凝望她的樣子,那樣複雜的眼神,有溫柔有渴望,也有隐忍與無奈,像第一次也像最後一次,仿佛時光亘古不變,從來不曾在他們中間流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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