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
新年剛過的某天,明殊拉小雪上網看她錯過的總決賽。
這場決賽讓網上熱鬧了好一陣。雖然明殊最終奪冠實屬衆望所歸,當時的狗血場面可讓少年粉絲團們着實沸騰了幾天。
最後一輪,音樂響起來,明殊坐在聚光燈下,執一把吉他唱他的“Someone Like You”,聲音由低沉到撕裂,最後一次唱到“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時,鏡頭給了大特寫,燈光折射在他眼裏,仿佛有微微淚光閃動。
音樂停下來,掌聲雷動。主持人打了雞血一樣蹿過來:“宋明殊這首歌唱得真是感人至深。能跟我們分享一下選這首歌的原因嗎?”
明殊顯然已經平靜了心緒,随意笑了笑:“就像歌詞裏講的,愛一個人有時候也要懂得舍棄。”
這可跟預先備好的臺詞不大一樣。主持人“呵呵”一聲幹笑,生硬地轉換了話題:“讓我們來看大屏幕。”
大屏幕播起了事先錄好的采訪鏡頭。記者說:“能不能說一說你那個一生一遇的愛人?”明殊撓頭:“能不能說點別的?”記者堅持說:“可是大家最關心的是她呀。說說你們怎麽認識的吧。”
明殊不大情願的樣子:“呃,那時候還在念書吧,他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人……”鏡頭一閃,大概是經過了剪輯,鏡頭裏的明殊已經神情自若,笑說:“其實阻力挺大的,不過那時候年紀小,覺得沒什麽了不起,最悲催的結果大不了是我愛你但不能在一起。”他頓一頓,閃出他滿不在乎的标牌花美男式微笑,說:“後來才發現,最悲催的結果其實是不能在一起但還是我愛你。”
鏡頭轉換,又回到海選時的情景。他垂眼,微微一頓,對着鏡頭恍然一笑:“他應該永遠不會像我愛他一樣愛我,不過沒關系,這不妨礙我愛他……他嘛,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是有的人,也說不出為什麽,就覺得一輩子只能遇到一次。”
主持人又high了,扯着嗓子喊:“聽說今天決賽,那個大家都很好奇的人終于來了。大家想不想看?”無數人在下面大喊:“想!”聚光燈同時在觀衆席上逡巡,最後落在張空椅子上,旁邊是明殊父親鐵青的臉。
主持人有點傻眼,結巴了下說:“好,也許是出了點狀況,明殊的愛人來到了現場,現在應該是走開了一會兒。”
明殊撓頭:“呃……她有事先走了,應該是不會回來了吧。”
主持人繼續傻眼,幸好導演似乎在他耳麥裏說了些什麽,只見他立刻又神情振奮起來:“好,觀衆朋友們一定也關心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們的攝像機捕捉到了當時的鏡頭,請大家看看剛才發生的一幕。”
大屏幕上出現休息室裏的鏡頭,明殊低着頭看手機,小雪驚慌地問:“宋明殊,我怎麽辦?”
小雪和明殊窩在沙發裏,頭碰頭看電腦上的小小視頻窗口,已經默默無言許久。這時候明殊才一拍大腿:“卧槽,那時候我就在心裏罵。我可從來不知道那小房間還藏着攝像頭,平時還都在那裏面換衣服。導演草泥馬太龌龊了!”
小雪聽了直笑。鏡頭裏的小雪問:“我走了你怎麽辦?”明殊停了停,恍然一笑說:“能怎麽辦?涼拌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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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回到舞臺上。主持人問:“明殊,能告訴我們女朋友收到的短信說什麽嗎?”
明殊一臉尴尬:“呃……她的初戀男友失蹤了一陣,剛才正好發現了他的下落。”
觀衆席上一片唏噓,主持人安慰地拍他的肩,背後的大屏幕上很适時地回放了明殊唱到“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時淚光閃動的鏡頭。主持人用追悼會上的沉痛語調說:“明殊剛才說,愛一個人有時候也要懂得舍棄。我覺得這話十分有理,有時候磨砺是成長的必經之路。”
小雪頗覺得過意不去,黯然說:“對不起,那個導演和你的經紀人後來沒為難你吧?”
明殊不以為意地揉她的頭:“呵,可把他們給高興壞了。特別是我經紀人,解決掉前女友,給女粉絲們騰個地兒,他比打了雞血還興奮。”
後來明殊奪冠自然毫無懸念,幸好導演厚道地在她的臉部鏡頭上打了馬賽克,要不然近幾天網上各種口誅筆伐,一人一口唾沫星子能把她這個女版陳世美直接打成篩子。比如一個女網友寫的:“那誰,且行且珍惜吧,因為你以後再也遇不見這麽好的男人。”
小雪又嘆氣:“宋叔叔宋阿姨呢?他們一定在心裏怨我。”
明殊笑:“哪兒能啊。我爸你知道,覺得是我出了名對你關心地不夠,故意把你逼走的,把我臭罵一頓,天天逼着我回來哄你回頭。我媽嘛……”他停了停,“……忙得很。這幾天給我介紹對象的快把家裏門檻踩斷了。”
她憂心忡忡地問:“那你怎麽辦?”
他咧嘴笑得沒心沒肺:“還能怎麽辦?你當着全國人民的面兒把我給抛棄了,我傷情個十年八年,也在情理之中吧。”
她無奈。這時候手機在口袋裏忽然響起來,她低頭看了看,即刻站起來:“我得走了。”
明殊也無可無不可地站起來,送她到門口。客廳裏沒開燈,只有電腦屏幕上的一點點螢光,照得人臉色陰郁。她站在門口穿鞋,明殊冷不丁地說:“有件事忘了告訴你,阿仁的太太,又懷孕了。”
她驚訝地擡眼:“什麽時候的事?”
明殊停了停:“就前陣子,決賽前那一天發現的。”
她這才恍然明白,明殊唱“nevermine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的時候為什麽和以往不一樣。而且他那時候說,愛一個人也要懂得舍棄。
就着屋裏那點冷冷的微光,她看見明殊垂下眼。全世界也許只有她看得見,永遠滿不在乎的宋明殊,在某個陰暗的背光處,垂着眼,神情寥落的樣子。他要的他永遠給不了,所以只好舍棄。
她鼻子一酸,走過去一把抱住他。
他的身子僵直,靜默了一刻,才像往常那樣揉亂她的頭發:“你哭什麽?該哭的人不是我?這回我再自欺欺人也回不去了。”
她打掉他不安分的手:“我替你哭一會兒。”
他朝她咧嘴笑:“這樣不挺好?等你三十六歲了,如果還嫁不出去,還可以嫁給我。”
許多事象走不出去的怪圈。多少年前,在紐約某個昏黃的風雪之夜,他們也有過類似的對話。那時候他們都在蟄伏,因為等待而心如止水。
那時候她相信上弦月代表分離,下弦月代表重逢。現在她早已不是相信這些的十七歲少女,可是她與阿遠,确實重逢在下弦月的晚上。
那時候地鐵上看不到月光,只有頭頂幽暗的燈光。阿遠坐在最角落裏,望着她的目光平靜又複雜。
那一刻許多往事又湧上心頭,喜怒哀樂,五味雜陳。其實她并不知道阿遠為什麽這樣離開。這許多個日日夜夜,她想過很多種可能,也許他以為她抛下他要把自己犧牲給鄭賀,或者他怕葉欣怡再對她不利,亦或者他真的答應了葉欣怡什麽,打算放棄。她想過他們重逢的樣子,她或許會撲過去對他拳打腳踢以洩憤怒,或也許會抱住他再也不放手。可是直到這一刻他這樣出現在眼前,靜靜凝望她,她才發覺,心裏最初的波瀾起伏平靜下去,也許什麽都不那麽重要。
她走到那個角落,指他身邊的空位:“可以坐嗎?”
他無奈地笑了笑,點頭。
他們并肩坐在黑暗裏,地鐵在軌道上疾馳,喀嚓喀嚓的聲音撞擊耳膜,也像打在心上。她半天才鼓起勇氣問:“這些日子你去了哪兒?大家都在找你。”
他目光一閃,不答。她又問:“你到醫院來看過我?龍蝦是你買的?”
他低着眼,還是不答。她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他忽然輕聲問:“什麽時候搬家?”
她一怔,反問:“為什麽要搬?”
他似乎扯着嘴角暗自笑了一笑,:“那你打算和宋明殊過一輩子?”
她平靜地說:“也沒什麽不好。”
他這才擡起眼來,神情閃爍,停了一會兒才說:“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有個人追不容易,更何況身體健康,事業穩定。如果我是你媽一定勸你,不能老那麽感情用事,別太挑,差不多就行了。”
她覺得眼淚快要湧上來,停了停,強行按捺,才能繼續說下去:“說得也是。前一陣倒是有個合适的,分分合合十幾年,好不容易在一起,可是那人又忽然玩兒消失,不知為什麽。”
他茫然望向窗外,那裏是黑暗的甬道,長得沒有盡頭,什麽也看不到。半天他才低下頭:“也許他覺得被現實打倒,下個十年很可能窮困潦倒。”他默默朝自己笑笑:“隔壁班的公主,也許他從來不該妄想。”
她這才明白了他的想法,心裏頓時象堵了一塊,阻塞她的呼吸。她不曾見過他挫敗的樣子,即使是十七歲一人支撐家裏生計的時候,至少還有未來有無限可能。她想了想,嘆息:“我倒覺得,有錢男人都靠不住,還不如自己有錢。”
他擡起頭靜靜望着她。她說:“前不久還有人送我一大豪宅,說起來我現在也有錢了。可是想想豪宅也沒什麽用,每天光打掃衛生都能累死人。那麽多車庫,我又沒有車。後院那麽大,還得花錢請人打理,怎麽想怎麽不劃算。啊,還有,還有人送我一大鑽戒,我拿去一評估,哇,好家夥,能值近一千萬。可戴在手上有什麽用,光只能看看,又不能吃又不能穿,還不如換成股票可以升值……”
地鐵裏燈光閃爍,他看着她的樣子也目光閃爍。她定了定神,停了停,盡量保持平穩的語調:“正好上次遇到魏群,他說他們幾個準備出來單幹,我想既然有錢了,不如湊個份子,一本萬利的事,說不定這一輩子就不愁吃穿了,是不是?東西放着也是放着,還不如都賣了做投資。不過投資的事我一竅不通,錢拿出去不知道會不會被騙,最好找個人幫忙管理一下。想來想去認識的人裏只有你合适……”
他不錯眼地盯着她,她只覺得鼻子發酸,這樣還讓她怎麽往下說,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低,直至消失在地鐵的隆隆聲中聽不見:“……既然是送我的禮物,我就有權支配,你說是不是……”
他忽然拉過她的左手來看。她左手無名指上已經沒有戒指。他停了良久,低着頭神色黯淡,最後問:“戒指賣掉了?”
她拉開領口讓他看她戴的項鏈。除了那枚胖乎乎的“回心轉意”,項鏈上還挂着她的銀色指環。她說:“鑽石賣掉了,戒指還在。”
他沉默,低頭看自己的無名指,半晌沉聲說:“可是我的已經不在了。”
他的無名指上光禿禿的,确實什麽也沒有。她輕輕撫摸他的左手。無論天氣多冷,阿遠的手掌永遠是熱的。他的手指上沒有戒指,可是像所有戴慣了戒指的手指一樣,有一道淡淡的痕跡。她突然想到什麽,伸手去摸他左邊的口袋,果然,那裏有溫熱的指環,還帶着他身體的溫度。她擡頭望着他得意地笑:“你看,還在。你騙誰?”
笑着笑着,不知為什麽眼淚還是滑下來,臉上一片濡濕。她抹着眼淚問:“消失了那麽久,你到底去了哪兒?”
他默默笑笑說:“我住在原來的樓下。你來樓上的時候能聽見你的腳步聲,晚上能看到你房間的燈光。”他頓了頓,冷下臉說:“還可以看到陳思陽每天來獻慇勤,送吃的。”
她忍不住破涕為笑:“換了以前,你早撲過來勒令我不準見別人。”
他嘴角微動,似乎遲疑片刻,終于還是揚起唇角笑起來:“也是,他連你讨厭吃雞都不知道,怎麽能讓你幸福。”
昏暗的角落裏,她靠在他胸口上,雙手環抱他的腰。指尖劃過他的右肋下方,即使隔着衣服,似乎也能感到皮膚凹凸不平的地方。她問:“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他無奈地笑:“怕你覺得我沒用,忽然發覺我沒你想的那麽完美。”
她不以為然地“切”了一聲:“你什麽時候完美過?從來都是個驕傲自大,好高骛遠的野心家。” 想像着刀疤猙獰地匍匐在他腰間的樣子,她心裏忍不住隐隐做痛,低聲說:“為什麽要這樣做?不是沒用,是太傻。”
他灼熱的手掌握住她的:“那時候覺得你越來越遠,我只是不想放棄。”
她擡頭問:“那現在呢?想放棄?”
昏黃的燈光裏,他的眼神略一黯淡:“這個世界不完全公平,我也不能像十七歲那樣相信自己無所不能。承諾過的事我一件都沒做到。小雪,我也許會讓你失望,你就不怕?”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向來明亮清澈,她在那裏看到自己的影子,如此清晰。她在心裏說,也怕,但更怕這輩子等不到你。
幽暗的車廂一角,兩個人緊緊依偎。這時候列車一聲呼嘯,沖出地面,霎那間清輝滿地,夜色輝煌。有的人,一輩子只能遇到一次,幸好他們終于等到彼此,在如水的月色中,在最後一班地鐵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