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從學校後街穿過，往西南方走一段, 在街對面有一個小公園。公園很小, 原本只是街道拐角處, 市政府做綠化, 便建成了一個小小的公園。附近就有大公園, 所以這個公園幾乎沒人來，裏面零星的健身器材長期閑置，經過風吹雨打已經完全鏽住。公園裏燈光也不是很充足，昏昏暗暗的, 有些瘆人。

學校快到熄燈時間了，陶川卻一直沒回學校, 他舍友一個個給他打電話，他都不接。最後彭宇城被逼得沒辦法，只能給何小葉打了個電話求助。他們寝室的男生多少都知道陶川對何小葉不一般。

何小葉給陶川打了電話，電話接通了，他似乎喝了酒, 說話颠三倒四, 但何小葉好歹是問出來他在學校附近的這個小公園裏。

何小葉通知了彭宇城, 讓他們過去, 但是彭宇城請何小葉也過去，幫忙勸勸陶川，他說陶川的情緒非常不好。

何小葉在打車趕往小公園的途中，抽空問問清楚陶川的情況。

據彭宇城說，三中慣例, 每學期期末考試，年級前五以及班級第一可以直接免除下一學期的學雜費。陶川家庭條件不好，住在小山村裏，父親七年前就去世了，只靠他母親種幾畝地，幫人做鞋幫過日子。從初中開始，陶川都是靠着獎金在讀書，誰知道這次班級第一被姜恒搶了，而他又沒有實力考年級前五，所以學費一直欠着的，他為人心氣高，也斷然不會去申請貧困生補助，更不會向班裏的同學求助。這段時間他壓力特別大。高中的學習壓力和競争比初中大太多，他恐怕很難擠進前五，以後的學費都成問題。

何小葉默默聽着彭宇城敘述，手指一點點收緊。

正是深春，公園缺乏打理，小路上的野草幾乎沒過了何小葉的膝蓋。

她摸索着走到公園深處，一小片空地出現在眼前，撲面而來的是熏人的酒氣。

空地處亮着一盞暗淡的路燈，照出一小圈光亮。陶川穿着校服，坐在燈下，單腿支着，背靠着燈柱，仰頭閉眼，靜悄悄沒有一點聲息。

他腳邊是橫七豎八的空酒瓶，一只手搭在膝蓋上，手指垂下，剛好碰到面前兩瓶還剩一半的酒。酒瓶邊有一盒打開的煙，空了一支，不遠處有一支剛燃了一點的煙。

何小葉走過去，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但他似乎沒有察覺，仍一動不動地坐着。

冷白色的燈光灑在他臉上，襯得他皮膚慘白而透明。他臉上帶着青腫，眉骨處裂了口子，有幹涸的血漬。

“陶川？”

何小葉輕輕開口，心裏不忍。他或許虛榮，但也只是十六七的少年，卻背負這麽多重擔。

陶川似乎沒聽見她的聲音，仍舊一動不動地坐着。

何小葉稍微提高了點音量，“陶川，回學校吧，學費的事我幫你想辦法。”

她話音剛落，陶川猛地睜開了眼。他仰着頭，一雙通紅的眼死死盯着她。

何小葉吓一跳，本能後退一步。

陶川咬咬牙，腮幫子鼓了鼓，似在嚼着一口氣，不願向任何人低頭。他一手伸向背後，支撐着燈柱，緩緩站了起來，然後搖搖晃晃上前一步。

“你幫我？”

他一開口，濃烈的酒氣就撲了過來，何小葉的呼吸下意識一滞。

他扯扯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誰也幫不了我，我自不量力，沒這麽大能耐，卻要做這些不切實際的夢。我虛榮，我活該。”

何小葉心裏越發難受，“我能理解你這段時間心情不好，壓力過大，情緒不穩定，所以才會那樣對你媽媽。我向你道歉，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

陶川又哼笑了起來，“我是哪樣的人？你永遠沒辦法體會的，為了讀書，我借遍所有能借的人，為了一雙像樣的鞋，我熬幾個通宵做鞋幫……我吃盡所有苦走到今天這一步，現在卻走不下去了，這都是因為你！”

陶川有些激動，作勢要撲上去，但步伐踉跄，看起來要摔倒。

何小葉心中一慌，忙上前扶他。

陶川反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臂，死死盯着她，“如果不是你讓姜恒考年級前十，才當他女朋友，我應該還是第一，還能領獎學金讀書，可這一切都被你毀了。你們這些有錢人的一句玩笑，一個無聊的賭注就能改變我們窮人一生啊……”

負罪感從心底升起，何小葉有些無措，她一邊掙紮着後退，一邊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我當時只是想讓姜恒知難而退。你放心，我會幫你解決學費的事。”

“謝謝你，但我覺得自己的自尊被摔在地上碾壓。”

“陶川，你別這麽極端，所有人都會遇到困難，都需要幫助。”

何小葉真誠地看着他，然後安慰似地撫了撫他的手臂，“你放松一點，沒有人會嘲笑你的。”

陶川看着她愣了一秒，然後整個人向洩了氣的氣球一般，雙肩塌了下來，一副即将垮掉的樣子。

“小葉，對不起。我不應該把自己的負面情緒發洩在你身上，更不應該發洩在我媽身上。你是無辜的，她也是無辜的，她一個人拉扯我長大已經很不容易了……”陶川說着說着聲音哽咽了起來，他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我這段時間狀态很差，情緒也不穩定，你會不會因為這個生氣？”

看着陶川的狀态穩定了一些，何小葉暗暗松了口氣，繼續寬慰他道：“不會，我能理解，生活太多坎坷，每個人都有情緒。發洩出來就好了。”

陶川點點頭，虛弱地笑了笑。

突然，他開口問道：“我能不能問問，你為什麽要讓姜恒考前十？”

“我想讓他知難而退。”

“你覺得他考不進前十，所以說你根本不打算跟他交往？”

是嗎？不是嗎？

何小葉有一瞬恍神，最終艱難地承認：“對。所以我給他出了那麽一個難題，誰知道會讓你變成這樣，真的很對不起，我是無心的。”她微微彎了一下腰，以示歉意，然後擡起頭來，有些疑惑道，“你為什麽問這個？”

“因為……”

“因為他想讓我親耳聽見你內心真實的想法。”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像是一道驚雷劈在了何小葉背上，震得她半天回不過神。

“姜……姜恒？”何小葉回過頭，有些錯愕，“你怎麽來了？”

姜恒定定看她，臉上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有人說我媳婦兒在這兒，所以我就來了。”

何小葉愣一秒，随即恍然，她回過頭看了陶川一眼，“陶川，你為什麽這麽做？”

陶川微垂着眼，一副無辜而善良的模樣，“你既然不是真心喜歡他，不如說清楚了，何必拖着雙方呢？就因為一個年級前十的玩笑，你就要那麽委屈自己嗎？”

“何小葉，”姜恒淡淡的嗓音響了起來，過分的壓抑讓他聲音顫抖，“你看着我，說一次，委屈嗎？”

“不委屈，姜恒，你那麽聰明，看不出來是他故意的麽？”

“不管是有人刻意設計，還是機緣巧合，我只要聽你一句心裏話。你從最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沒喜歡過我？”

喜歡？不喜歡？

她半張着嘴，愣愣看着他，卻不知如何回答。

“何小葉，你把情緒藏得太深，從最開始到現在，我沒有一刻踏實過，總覺得你像漂浮在空中一般虛幻，好像随時就會離開。”姜恒低下頭，舔舔嘴唇，苦笑了一下，“我以為我可以忍耐可以等待，但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真的讓我有些難熬。不管怎麽樣，請你跟随自己內心的想法，告訴我，喜歡還是不喜歡。”

何小葉抿抿唇，剛準備說話，姜恒卻緊張地打斷了她，“何小葉……”他直直看着她，濃黑的眸子閃着暗淡的光芒，似要看進她的心裏，看見自己想要的答案，又似要将她的模樣一點一點在腦海裏刻成永恒的畫面，“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那就忘了那個狗屁前十名的約定，那就是一個幼稚的玩笑，不用在意。不管你給我什麽樣的答案，我都希望你以後能跟随自己的心走，不用那麽小心翼翼。得罪人就得罪呗，有什麽可怕的？你何小葉多牛逼啊，三中老大都得在你面前痛哭流涕，你還怕誰？”

姜恒說着，聲音突然哽了一下，他咬咬唇角，将頭側向一邊。

何小葉沒由來的心疼一陣發酸，她張張嘴，嗓子卻酸澀得發不出聲音了。

“小葉，既然不喜歡，那就說清楚，對大家都好。”身後的陶川突然說話了，“姜恒考了第三，你不是還不願承認，去查他以前的事嗎？既然這樣，你就直說啊。”

姜恒猛地回過頭，目光兇狠地看着她，一字一頓問：“你查我？”

“不是，姜恒，不是他說的那樣！”

“你就說你是不是查我？”

何小葉點點頭，她看見姜恒的目光一點點冷了下去，她記得，那是姜恒的逆鱗。

“但是我是想幫你。”

“幫我？不用，我沒病！你懷疑我考第三是作弊了？行，你就當我卑鄙無恥，為了得到你不擇手段。所以第三的成績是假的，你自由了！”

大約是觸到了他的逆鱗，姜恒的情緒有些激動，幾乎是失去理智了，每一句話都在鬥氣，都在狠狠的傷害。

姜恒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姜恒！”

何小葉急忙追過去，卻被陶川h抓住了手。

何小葉低頭看看手腕，擡頭用鄙視的目光看着他，“陶川，沒想到你這麽卑鄙。明明是你在懷疑姜恒的成績，現在你卻倒打一耙，你太讓人惡心了！放開我！”

“我是為你好，你根本就不該跟他在一起，你根本就不愛他！”

陶川用力拽了她一把，何小葉一下跌進了他懷裏。

“我愛不愛他你管不着！”何小葉奮力掙紮，同時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打在了陶川臉上。

陶川懵了一下，沒想到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何小葉居然會動手打人。

趁着他愣神的瞬間，何小葉抽出自己的手，反手又給了他一巴掌，“姜恒教我的，要跟随自己的心。”

她說完，拔腿就跑出了公園。

陶川看着她的身影遠去，哼笑了一聲，然後拿出手機，撥通電話，“我喝醉了，寝室關門了，你能不能來接我。”

他的聲音有氣無力的，讓人聯想到可憐巴巴的流浪狗，哪個姑娘能忍心拒絕？

何小葉一路小跑到馬路邊，左右張望了一番，馬路空蕩而寂靜，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盞盞路燈投下的一塊塊光斑寂寞地鋪在馬路上。

何小葉的心就像這條空蕩蕩的馬路，突然空了一塊。她慌了神，四處張望着，大喊了起來：“姜恒！”

“何小葉。”

淡淡的聲音傳來，何小葉連忙回頭，見一道人影從暗處走了出來。